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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岁马革顺今逝#解放日报特稿:赤子心老小孩,“可以原谅不能忘记”

 华东局 2021-12-17

华东局原创稿件,原文刊于2013年12月28日。


2013年12月16日晚,马革顺正坐在上海大剧院的舞台上指挥。这是一场正式的合唱音乐会。

“停!再来!”刚唱一句,演出就被马革顺打断,反复要求合唱队调整力度、节奏……

他又停下,转身对观众说:“今天我们是用模拟排练状态来改变音乐会的方式,还请大家忍耐一下。”

夫人薛彦莉在场下“干着急”——谁会在正式演出上排练?

这个点子,是马革顺在演出前几小时提出的,他要让观众通过看排练更好地理解合唱。

平时走路要人搀扶的马革顺,此刻在台上精神矍铄、活力四射。排练完毕,合唱团又一气呵成地演唱了一遍,台下掌声雷动。

“嗨翻了!”乐迷说。

昨天,12月27日,是马革顺传统意义上的百岁生日。近几个月,各地庆贺马革顺百岁诞辰的音乐会接踵而至。

上海爱乐交响合唱团团长段为亮说:“我知道,给他舞台就是最好的寿礼。”

马革顺曾修改《义勇军进行曲》,使之更符合合唱的美感;他还是荷兰摄影师伊文思著名纪录片《四万万同胞》中,在街头指挥抗战歌曲的爱国青年。

他也曾被错划右派,下放劳动,挂着“牛鬼蛇神”的牌子挤公交……现在,他和夫人依然住在吴兴路几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人们劝他换套大点的房子,他说,住在这里,每每想到以前的日子,觉得人生苦尽甘来。

“人声是最能表达人思想的'乐器’”

合唱指挥家,通常不如交响乐指挥家有名。

“有同行看不起合唱,我就决心下功夫专攻合唱指挥,而且一定要干得好!”百岁的马革顺除了略有耳背之外,思路依然清晰。

“古书中说'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意思是弦乐不如管乐,管乐不如声乐,”他指指自己的喉头,说:“这是最能表达人思想的'乐器’。”

马革顺对声音呈现的追求是极致的。留学刚回国,别人说他的合唱“洋腔洋调”,他就去钻研戏曲的发声特点。总结出,中国咬字“靠前”,“歌唱时,把声音集中在头腔里声音就亮”。

作曲人王莘曾在一次演出后找到他说,在不打字幕的情况下,他从未如此清晰地听清合唱的歌词。

为了充分达到艺术效果,他改过《义勇军进行曲》。“'起来起来起来’本来是两拍,我要求加长,加上两拍就满足了。”不过现在想想还后怕:“谁知道后来变成国歌了,'文革’时要是被发现,恐怕又要上纲上线了,那我就吃不消了。”

除了技巧,马革顺不止一次提到,音乐的美体现于“人”。

近乎神奇的,多位观赏者都表示,表现一般的合唱队,经马老的指挥,音色可以完全不一样。对此他说,“指挥不仅是合唱的引导者,还是团员们唱歌的镜子”。他给一本教材的扉页写道:“合唱之美,美在和谐;合唱歌声的和谐需要技巧,更需要歌者的美好心灵。”

他对音乐的爱可以用“过瘾”来形容。抗日期间,在一场为前方将士募寒衣的音乐会上,一共16个节目,他上台14次,因为既要指挥合唱,又唱四重唱,还要为独唱和小提琴独奏弹伴奏,“自己觉得发挥得很好,很过瘾”。


我也要谱写自己的“老人与歌”

马革顺的家里有很多顶帽子,一顶顶排开,挂在壁橱的门上。

薛彦莉解释:马老喜欢搜集帽子,在动乱时期也被扣了很多顶“帽子”,他说,看看这些帽子可以“警示自己”。

马革顺1947年在美国威斯敏士特合唱学院专攻合唱学,但1949年回国后就被怀疑成“美帝特务”。

去上海音乐学院应聘,有人送材料说,马某人有问题,不能用;以兼任教授的身份在华师大音乐系任教,又经历多次审查。

1956年,马革顺他被任命为上海音乐学院合唱指挥教研室主任。可好景不长,一年后,又被打成右派、下放农村……

马革顺用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比喻自己的人生:“老人在海上经历了悲壮不屈的搏斗,从老人拖回的那具鱼骨,我看到了'不朽的生命理想’。我也要谱写自己的'老人与歌’。”

1960年,他有了一个负责合唱训练的机会,就把这个班当做自己的“合唱试验田”,按自己的方法训练。但当时群众歌咏习惯喊、越响越好,别人对他的方法看不惯,批评来势汹汹。他一边遵命写检查,一边继续按自己的方法训练,二三年后,意见就少了。他还在不断修改讲义,出版了教材《合唱学》。

人生终于在1979年2月重回正轨。

当时马革顺在外讲学,有个学生打电报给他:学校宣布你的右派属错划,被首批改正了。马革顺心想:“错划右派嘛,还是右派。”并不抱什么希望。直到后来落实政策,才发现是“真的解放了”。


“价廉物美的大教授”

“我老了,要关门了,你是最后一个了。”马革顺在1994年收王燕为研究生后说。

结果之后,马老又带了六七个新徒弟。

1986年,马革顺办理了退休手续,但现在,他仍担任上海音乐学院本科生的教学和研究生导师工作。

他说,在当年的动乱环境下,他无法好好教学。因为合唱是从西方引入的,要“先做传统的儿子,再做传统的叛徒”。但那时,传统曲子碰不得。他有一次给学生练习选海顿的《四季》。马上,“大字报”就来了:“你认为什么是春天,你认为生活在社会主义是你的冬天吗?”动乱结束后,马革顺终于可以放开手脚。

马革顺最大的乐趣就是教学生。学生泄气,他送上拥抱:“努力啊,每个人都是从不会到会的。”有学生留长发,他说:“留长发就是'艺术家’了吗?不要追求外在表面的东西。”学生达到了他的要求时,他说那就像“踢足球踢进了门,惊喜!”

他备课细致,上课的讲稿总是正反面写得满满的,五六张;随身还带一本厚厚的上课记录本,详细记录学生学习“成长史”。

由于年迈,学校派专车接送他上课,马老的学生轮流随车。每次出门上课,马老都早早穿戴整齐。但有几次,因为一位学生的疏忽迟到了,马革顺忿忿对她说:“我工作几十年,上课从没迟到过!”郁闷自己的“一世英名”被毁了。

他教课时总有形象的比喻。学生问,合唱时怎么呼吸?“闻花香时的感觉就是合唱时应有的呼吸状态”;练习呼吸时,“学夏天的狗喘气”、“要找在马桶上的感觉”;指挥“要像打太极拳一样,通过内在发功,来带动整个合唱团”。

很长一段时期,马革顺的讲课费是一节课7块钱。

有学院请他去讲学,却付不出多少讲课费。马革顺表示,工作需要,没钱照去,还要主办方不必在意。遂被人戏称“价廉物美的大教授”。


一颗赤子心

开头那幕不是薛彦莉第一次为马老“着急”了。

今年11月,在学生王瑾的一场音乐会上,马革顺“一时手痒”,在完全没排练的情况下,上台指挥了一曲。

薛彦莉说,“我只能在下面着急。他总是有新花样,好在都掌控得很好”。

一位学生感叹薛彦莉对马老的付出:“平时大家都谈马老的成就,可曾有人注意到这个才华横溢的音乐家背后默默付出的那个人?”

马革顺是在晚年与薛彦莉重组家庭的。他的前一任夫人盛璐德是位幼儿教育专家,1985年因病离世。而薛彦莉的前一任丈夫也因急病离世。

薛彦莉是“文革”后上的大学,毕业后在医学院教哲学、美学。

在家中,薛彦莉会让马老做点扫地、叠衣等生活小事,但随后,又悄悄重做一遍,只为让他思维和生活能力不退化;她在一次闲聊中说起:“以后马先生还是要和盛璐德老师在一起的,我就在他们隔壁的墓园买一个。”

她花一年半时间为马老整理了自传。十年来用摄像机记录了丈夫的起居生活。


镜头里——

“这个有什么拍头呢?”马革顺用带着南京口音的普通话说。

“侬不懂……你真是不懂的……”薛彦莉在摄像机后说。

“哦,我不懂……”马革顺很快顺服。

“这就是你独特的东西!”薛彦莉嗔怪道。

在合唱之外,马革顺完全就是个满怀“赤子之心”的“老小孩”。

一次演出,马革顺在一曲终了翻谱看下一首歌时,怎么也翻不过去,一时手脚忙乱就冷了场。结果马革顺一回头对观众说了声:“这下要扣奖金了!”台下哄堂大笑。

对于曾经经历的苦难,马革顺选择 “可以原谅,但不能忘记”。他心里明白,“有些同事、学生批判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1997年,马革顺到天津大学讲学,孙从音教授捎信说,有一位“上音”的毕业生想要见他。

马革顺一听名字,就回绝了。“文革”后,他一直尽量避免接触当年曾恶意作践他的学生。

最后他还是给了这位学生一个机会。

当晚,学生骑了3小时车来了。五十出头,头发白了,也已为人父、为人师多年。他向马革顺道歉年轻时的所作所为。

马革顺能感觉到,“那个沉重的道德十字架已经在他心中背了多年”,于是心中隐隐不忍,只字不提当年事,只问近况。

学生坐了会儿告辞了。他在回忆录里写当时的心情——“真心希望他得到解脱,在回家时骑在车上的心境可以没有来时的压力;在为人师表时可以更加坦荡。”

人生就是如此,往往在回首时,一切才有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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