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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程砚秋喜剧、荀慧生悲剧,和看尚小云花衫戏,都觉得难受

 cxag 2021-12-18

 本刊(指《戏剧旬刊》)以古愚老弟的努力,居然出到二十七期了,销数且日见其增,颇有蓬勃的气象,基础总算立定,在眼前戏剧落没的时代,本刊似乎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种刊物,不佞虽忝居编辑之一,因无事穷忙,兼之迍邅蹭蹬,不常以文字与诸君相见,但胸中积蕴,偶触即发的话,确很不少,姑且在这《随便谈谈》里面,宣泄一二。

 现在评剧家,约略可分三种:

 一、“保存派”。这一派的人物,抱定一种“言必古昔”的宗旨,终觉得今人不如古人,尤其对于台上规矩格律,丝毫不能让他破坏,老友冯小隐君,就是拥护最力的一个,所以也可以叫他作为“复古派”。

 二、“改革派”。这一派的人物,以为旧戏不合情理地方太多,想把旧戏根本推翻,另外创设一种新的戏剧,他们所崇拜的,便是外国剧本,关于这一派,大都属于青年学子,同喜欢研究白话文,自命头脑淸醒,而对于旧剧感觉不到兴味的人居多。

 三、“调和派”。这一派的人物,认为旧剧虽有不通之处,但也有他精粹所在,要想拿新的意识来唱旧的戏剧,像欧阳予倩是。

郑过宜之《翠屏山》

 我不愿在这三派里面,显分轩轾,扬彼抑此,也不愿依违其间,作骑墙论调,只把我自己的意见,发表一下。

 戏剧在今日确是一代不如一代,死去的田桂凤、陈德霖、王长林、龚云甫、朱素云、裘桂仙、王琴侬不必谈了,存在的王瑶卿、尚和玉、钱金福,隐的隐了,不能唱的不能唱了,称为鲁灵光殿,巍然峙于败壁颓垣之中,不过存留杨小楼的武生,程继仙的小生,同着老腔老调的青衣吴彩霞,而里子之中,也只留下鲍吉祥,还有一个不出名的丑角郭春山,勉强可以当得宽博二字,如此现象,在爱护旧剧者,自不容不发生悲观,我生的太晚,往前的不必说,就是连汪桂芬也没赶上听,不过就拿以上所述几个今人古人,后起之辈,也就可说没人可以追得上。

 小云嗓音坚实,板槽工稳,的确是个青衣正材,尤其是在青衣人材零落的现代,他以为青衣不出风头,难挣大份,竟改唱花衫,你想小云的似钢似铁嗓音,配不配唱纡徐柔婉的花衫腔?僵硬得外行一样的身段,够不够贴体所饰的剧中人?病鹤兄曰:看程砚秋喜剧,和看荀慧生悲剧,都觉得难受。我曰:看尚小云花衫戏,好像坐立不安。

《詹淑娟》尚小云饰詹淑娟

 京剧成立,已百有余年,眼看狂澜莫障,“复古派”之大声疾呼,正是评剧家职任所在,实是一片热肠,自有其不得已者在耳。

 “改革派” 的建言,就是说旧剧词句太粗野,情节太浅陋,同时又觉得不能象真,认为不合情(如以马鞭代表骑马,打桨代表行船之类),在民国初元,便有话剧产生,最初要算春柳社了,内中社员,大都有相当学识,所编剧本,取材确亦很好,尤难得者,说白都有准辞,凡此皆后来话剧望尘莫及,可惜曲高和寡,不久便终于解散了。

 继此又有民鸣、民兴各社,当其初起,亦颇盛极一时,对于旧剧,大有取而代之之势,但不久便失却观众信仰,于是竟排《三笑》《貂蝉》《珍珠塔》《刁刘氏》等剧,以作号召,其价值何如,吾亦不愿多谈矣,中间虽经郑正秋拚命苦干,但其结果,亦不过在笑舞台苟延残喘,勉强支持数年罢了,现在要看这种话剧,只能到游戏场里边去找,或是小得不能演“舞”台戏的园子内,还容易看见,大概总算是落没了吧。

 以前新舞台也曾打着维新的旗帜,在布景上很化一笔本钱,《新茶花》《拿破仑》《黑藉冤魂》里面,能把真山真水黄包车同着像真的火车兵舰,一切在舞台上现出像真固然像真了,但他们的艺术又在那里呢,所以不能久立于不败之地,后来新舞台竟至造成一个不了之局,也可说得一句“非不幸也”,如今各馆子所排的新戏,总离不开机关布景,也算是新舞台给人留下的一点遗念,然而机关布景,寻根问源,是否于艺术上有所辅助,或是退化,是否于艺术上可算创设,或是破坏,大可深长思矣。

毛韵珂之《新茶花》

 近来又有各话剧团产生,演期虽不久长,颇具一部份叫座势力,就我所见,则以《雷雨》较佳,舆论亦以此称最,其余《茶花女》《油漆未干》《巧克力姑娘》等剧,亦有处理脚本方法,所憾独国语未臻纯熟,入耳犹不免生剌,然与以前所谓“文明戏”者固已逈不相侔,惟此只能于旧剧之外,别树一帜,而终不获与旧剧相抗也,以演旧剧之享盛名者,类必经长时期之钻研揣摹,始克有成,剧本虽窳,艺术自存在也,以视话剧演技未经训练,端恃剧本见长,其难易优劣,岂不较然明白,又何容置喙,乃有极力揄扬话剧,高唱打倒旧戏,亦太不量彼己矣,凡欲排斥无论“学问”“文章”“艺术”,必于此中用过一番苦功,知其深浅,喻其甘苦,而后可以畅言无忌,若茫然无所知识,遽尔褒贬,辄加武断,是谓“狂妄”“卤莽”,则其所言,亦等之梦呓而已,而余尤有慨者,即话剧团所演,泰半属于外国剧本改绎,间有一二中国剧本,又为舆论所不许,余以未经寓目,亦不愿轻加评论,但以中国写一完美剧本人材,尚且无有,终日拾人唾余,自诩至味,而于本国固有艺术,抨击不遗余力,此其人之无志可知,以无志之人,作狂妄之举,吾敢决其无济于事,不特无所影响于京剧,即其本身基础,亦恐难坝立定耳,吾意旧剧与话剧,不妨并行不悖,以其艺术立场,截然两途,观者之品判,亦当互异其眼光,话剧固无需藉口打倒旧剧,始足增其身价,犹旧剧不必借监话剧,以自命为改良也,设欲强人左袒,或反自阻进展,适成其为自扰之庸人而已。

 至“调和”,既称之为“调和”,则其于旧剧之艺术,不敢略存鄙夷菲薄之念,盖可断言,其人必在旧剧之中,经过一番历练与薰陶,亦自可断言,其中最努力者,自属欧阳予倩,而最成功者,亦自然当推欧阳予倩改编之剧本,余曾见其与周信芳合演之《潘金莲》,立意殊觉新颖可喜,做表亦佳,而信芳之武松,尤足为之生色不少,此与侈言改革而杳无实现者,逈然不可同日语矣,但予倩既谢绝粉墨生涯,又无人继起以承其志,致使此剧本为白玉霜所攫取,虽《潘金莲》之名,以此而益彰,而此剧之价值,乃因之丧失净尽,无复存在,以予倩经验与学识之富,所贡献于吾人者,仅一《潘金莲》而止,又不能使之稍稍转移风气,结果只捧红一唱蹦蹦之白玉霜,不能令人代为惋惜,而亦岂其意料可及邪,于此可见纵有良好剧本,而无相当人材,终属徒然,又可见不特提倡“改革”之难,即“调和”亦正不易也。

《潘金莲》欧阳予倩饰潘金莲 周信芳饰武松

 今持平论之,《潘金莲》剧本虽尚不错,而非余认为极端满意之作,瑕纇之处,尤在词句及动作,有不及文明戏之气息,此不特《潘金莲》为然,即予倩以前所编红楼诸剧,殆莫不皆然,岂其身处文明戏班日久,积习难返欤,盖京戏自有京戏之精神,万不应掺杂文明戏派头,而新名词尤非京戏所宜有,更不宜出于千数百年前古人之口,予倩学者,似当知此,吾微嫌于此剧者,仅此而已,余亦无所苛求,总之不失为一较好之剧本也。

 或问:就君所言,设欲改良旧剧,必如何而后可?余曰:旧剧固有之精华,自足供人欣赏玩味,殊无须于改良也,所不洽于人口者,仅剧词伧俗,曁取材简陋耳,旧剧编制之缜密细致者不少,如《德政芳》《五彩舆》《得意缘》《十三妹》《雁门关》皆称佳构,即《梅玉配》《福寿镜》亦不无可观,独惜陈义高尚者或鲜,而事实信而有征者尤渺。至云合于时代性而能激发人心者,直可谓之绝无仅有。现时名伶,各有文人为之代编剧本,剧词典雅,已不若以前之粗鄙(此亦专指四大名旦者而言,若高庆奎、马连良之剧本,仍都未见有是处也),而意义高超,具风人之旨者,犹然不多,就余近数年耳目所接,其差强人意者,仅周信芳之《明末遗恨》,及程砚秋之《荒山泪》而已(据俞振飞君吿余,砚秋之《春闺梦》亦甚佳,然余未尝见也)。

程砚秋之《荒山泪》

 信芳之《明末遗恨》,确较曩昔潘月樵,及近时高庆奎所编者为胜,其佳处尤在事事皆有史传作为根据, 一洗旧剧穿凿附会之陋,惟于李国桢推崇过甚,岂仍潘月樵之旧而未尝改欤(按李国桢可谓盖棺不能论定之一人,据明史所载,国桢实一奸邪庸妄之流,北京之破,皆由思宗轻信国桢所致,而又迎降李闯,卒以纳贿不餍贼欲,被拷掠折胫而死,一时南朝名臣,对之尤多掊击之论,其人之不足道如此,虽有一二野史稗乘为之评反表章,然事实似终不可掩也)。自来鼎革之际,疾风劲节之忠臣,皆无若明末之盛,其立福王鲁王唐王桂王之朝者,自有其种族观念,故不惜断脰折臂,以与清廷相抗,暂勿备论,即在北京殉难,如倪元璐、范景文、余铉等,亦不乏其人,何独取一卑鄙无耻之夫,极力揄扬,以为当时群臣之表率,此吾不得不为信芳惜也,虽然,吾终认信芳此剧,为晚近新戏中,于历史最有印证之作,而编制与表演,亦俱臻上乘,设删改此节,岂不益与史册符合,愈足增其声价邪,吾发此论者,亦求全责备之意云尔。

 盖观察眼前趋势,欲提高京戏声望价值,自非多编历史上足以使人观感兴起之剧,难以收效,而欲编历史戏,于其故实,尤当考证翔实,厚诬古人固不可,而妄谀古人,致事实颠倒,尤不可也,砚秋之《荒山泪》,事实极为简单,不过就一家之流离散亡,以写兵兴之时人民所受苛税征派之苦,而曲折演来,不嫌突兀,虽极悲惨凄切,只觉其描写生动,略无牵强凑杂之弊,此其所以佳也,砚秋又擅哀怨愁苦之音,亦能贴合戏情,所谓写实派戏剧者,唯此差足当之。余意嗣后伶人续编新戏,苟属于历史者,固当考证翔实,力避支离附会,既以提高京剧地位,而间接亦予民众以普遍史识,事非甚难,厥功甚伟,然今日国势严重,可谓至极,而终无一薄海同仇,扫荡敌氛之新戏,足以使人观感之下,增其慷慨赴敌之志者,岂伶人识浅,见不及此,抑以为纵有此类戏剧,恐难以叫座邪,窃所未喻,总之编剧人材缺乏,亦此中一大原因也。

 至传写民间故实,则事迹不妨平淡,而描摹宜力求深刻,如《荒山泪》,即其一例,惟谈者认《明末遗恨》为抗敌之国防戏剧,《荒山泪》为祈祷和平,消弭内乱戏剧,余深不谓然,盖无论明思宗之矜察忮刻,实有取亡之道,而思宗之亡,乃亡于流寇,非亡于外夷,何有于国防哉,矧今日中国之局势,更不必为皇室一姓致其哀思矣,为此言者,适自形其浅陋耳,《荒山泪》编制虽佳,但以征兵派饷之罪,一归之于杨嗣昌,似嫌寡识,嗣昌诚明末唯一罪人,其最不可逭者,则于清兵入犯,围困都城,竟以私憾陷死督师卢象昇,致明室折一股肱良将,又不力剿流寇,仅驱之入川,苟安目前,四川人民,因之靡有孑遣,而明社遂墟,论亡明之祸首,嗣昌咎无可诿,然谓嗣昌为贪黩庸佞祸国殃民之小人则可,以征兵派饷为嗣昌罪状则不可。

(《戏剧旬刊》1936年第27-3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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