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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砚秋名剧的悲悯底色

 深竹月 2018-03-25

今年,适逢京剧大师,“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先生诞辰一百一十周年,作为京剧历史上影响深远的旦角艺术家,程砚秋的声腔艺术、表演手段以及艺德人品久为圈内外赞誉。程砚秋特有的演剧风格,经几代演员传承发展,更成为云蒸霞蔚、广大发展的程派艺术。程砚秋成名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后期,造就其艺术地位的诸多因素中,新剧创作演出可谓厥功甚伟。日前,中央电视台戏曲频道《空中剧院》栏目连续一周陆续播放了名为“程砚千秋”的纪念演出,剧目分别为《锁麟囊》、《文姬归汉》、《春闺梦》、《碧玉簪》、《梅妃》以及包括《荒山泪》在内的一些程派名剧折子戏片段。不难看出,这几部剧目,都是程砚秋先生自己创演的独有剧目,梨园界称之为新创本戏。《空中剧院》播出的这些剧目,再次引发了广大戏曲观众对于程派名剧的强烈关注和认真思考,细观之,这些曾给程砚秋带来巨大声誉的新创本戏,大多是悲剧,而这,正符合程砚秋“幽咽婉转、悲凉沉郁”的艺术风格,也与程砚秋关注现实、对现实人生充满悲悯精神的创作态度有关。

程砚秋,1904年出生于没落的满人家庭,原名承麟,后改姓程,艺名初为菊侬,后为艳秋,字玉霜,1932年改名为砚秋,字御霜。因家庭贫困,程砚秋自幼从荣蝶仙学艺,受尽艰苦,倒仓时劳累过度,嗓音失润,其师为利仍逼其不断演出,幸遇伯乐罗瘿公,为其赎身。罗瘿公系广东名士,康有为弟子,曾为袁世凯幕下,后失望离开,闲居京师,终日吟诗看戏,为程砚秋崭露的艺术天赋打动,决意专心将程砚秋打造为一代名旦。罗瘿公为程砚秋延请名师,其中,王瑶卿对于程派声腔特色形成贡献最大;同时,教授程砚秋文化与学问,管教其修身为人,使其具备了当时梨园界人士少有的文化涵养。1922年,罗瘿公帮助程砚秋独立挑班,创办“和声社”,为使挑班成功,罗瘿公将新戏创作视为重要手段,亲自上阵,为程砚秋创作、改编了《龙马姻缘》、《红拂传》、《鸳鸯冢》、《青霜剑》等十几部新戏,为程砚秋成就大名,奠定了基础。1924年9月,罗瘿公因操劳过度,不幸病逝,逝世前,他又将辅佐青年程砚秋、为其创作新戏的重任托付好友金仲荪,金仲荪其后陆续创作了《文姬归汉》、《梅妃》、《春闺梦》、《荒山泪》等剧。

作为主演,程砚秋对其所排剧目,无论题材还是风格,有着自己的独到追求。就如其创造的程派声腔,在传统的青衣演唱方法外,自成机杼,别具一格,程派声腔特别是在表现悲剧意蕴时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如闻胡笳凄清动人,沉着异常。”(苏少卿语)程砚秋自幼尝遍人生苦楚,为人又不喜热闹,对当时社会的混乱状况、底层百姓生活艰难有着感同身受的痛楚,因而,程砚秋本人在剧目体裁上偏爱悲剧。刚出道时期,为了获得广阔的市场,罗瘿公不得不为其编创一些旧套路的奇情爱恨故事,例如《风流棒》、《孔雀屏》等剧,但这些戏并不能体现出程砚秋与罗瘿公的艺术追求,只是打开市场的手段,如程砚秋自己回忆:“《鸳鸯塜》一剧,陈义高尚,为那时的‘包办婚姻’下一针砭,确是好剧本。惟其时观众未能如《红拂传》诸剧之热烈捧场,罗先生乃私谓砚秋曰:‘为了你的生活危机,只有先牺牲我。’于是另行构思,以迁就环境为原则,写了《赚文娟》和《玉狮坠》二剧。”(《程砚秋文集》16页)”但在不得不迁就市场的同时,罗瘿公与程砚秋仍在京剧悲剧剧目的开拓上不遗余力,《青霜剑》、《六月雪》等剧目悲剧意蕴浓厚,情感大开大阖,张显了程砚秋演剧悲怆动人的情感力量。

程砚秋因其剧目、声腔、表演的独树一帜,确定了无可取代的艺术地位,1930前后,已被公认为京剧“四大名旦”,此时,对于自己的演剧事业,程砚秋有了更为鲜明的价值诉求:“演任何剧都要含有要求提高人类生活目标的意义。如果我们演的剧没有这种高尚的意义,就宁可另找吃饭穿衣的路,也绝不靠演玩意儿给人家开心取乐。”(程砚秋《我之戏剧观》)由这这样的戏剧观,大红大紫后的程砚秋更为关注有现实意义的悲剧题材,在悲剧的演绎中,吐露着对现实人生和底层民众的深厚情感与悲悯怜惜。作为编剧的金仲荪,也正是因此出发,编写了《文姬归汉》、《梅妃》、《春闺梦》、《荒山泪》等剧。

《梅妃》一剧,虽写失意妃子酸楚人生,立意或无深刻处,但描摹人心之寂寥失落、悲喜无常,能触发人意、感同身受,因此,极受后人喜爱。《梅妃》剧词华美绮丽、典雅深敛,为程剧之少有。寥落酸楚之意绪、典丽诗词之意境,与程砚秋哀怨别致之声腔叠合,如怨似慕,感人肺腑。《文姬归汉》一剧则将个人之离愁别恨与国家命运之颠沛混乱相为裹挟,使得剧中人物之悲痛,具有了穿透人心的悲悯意味。《文姬归汉》以蔡文姬战乱中被迫嫁于匈奴左贤王为起由,着重描写曹操派人以重金赎文姬归汉,蔡琰思国心切,忍痛辞别两个儿子启程回国,一路之上,风沙凄迷,而蔡琰心中两难,泪眼凄迷之伤痛情状。是剧以国家战乱对应蔡琰的生死两难,正是前者,带来了蔡琰刻骨铭心的悲惨痛苦,这种痛苦,又超越了一般悲欢离合的范畴,将观众带入个人命运和国家兴亡相牵连的沉郁感受中,而编演该剧时,正值中国军阀混战、百姓流离,不知他日命运之时,其感人之情,当可感知。“见坟台哭一声明妃细听”一段是《文姬归汉》的高潮,蔡琰的满腔愁绪,十分委屈,在满目风沙中无从倾诉,有着类似遭际的昭君,如今栖身青冢,陷于胡地,此时此刻,正可以情感爆发,于是,这一“对话”在极其深远凄凉的历史语境和画面中展开,不去点评历史学家笔下的青红皂白,不去指摘只身去国后国势的无奈衰弱,只是两个女人之间的情感交流,对比着彼此的苦痛幸运,“你输我及生前得归乡井,我输你保骨肉幸免飘零”,虽是各有所得、各有所失,然而,对一个女人而言,其所失又是何其残忍。《文姬归汉》这一大段唱词,经程砚秋极其高妙的演绎,字字深情、句句悲怨,将蔡琰这一悲剧性的事件升华为整个时代的忧郁悲伤却无从嚎啕痛苦的伤楚,细细品味,撼动人心,绕梁不绝。

《荒山泪》与《春闺梦》首演时期都是1931年,一个在1月,一个在8月,此时,中国陷于战乱频仍、和平不知何时可得的困局中,两个新剧主题都是鲜明的反战精神。《荒山泪》的别名竟是《祈祷和平》,其立意昭然可见,系由程砚秋感愤时事,从古籍中阅识孔子之批评“苛政猛于虎”,颇有刺于现实,遂以此为题求与金仲荪,金乃参照杜甫《石壕吏》、《垂老别》等诗中意味作剧,以明末李自成起义、官府征兵抽税为背景,描写张慧珠善良贤惠,却遭遇家毁人亡痛楚。其翁夫被迫进山采药伤于虎口固然痛惜未止,其子年幼捉去当兵,更是噩耗连连,张慧珠穷困一身,竟然为恶吏追索赋税不止,只能逃亡深山,宁可与虎为食,不为人世百姓。《荒山泪》一剧以小见大,将张慧珠一家由乐享天伦到家破人亡过程层层剥笋、穷形尽相,真实残酷地揭示了纷乱时事、苛捐杂税给予善良百姓的致命打击。全剧结构严谨、布局合理,节奏自然、张弛有致,少有当时戏曲常见的冗场繁次,戏剧转折自然生动,唱词质朴平实、毫无花哨。在貌似平和细致的娓娓叙来中,将一个温馨美好的家庭的破碎过程,一点点平静地展示给观众,诚如鲁迅所言,悲剧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撕碎给人看,而在《荒山泪》悲剧的展示过程中,情感一点点升温,最终在极度的悲愤张力下,将高潮引爆,带给观众巨大的心灵撼动。

如果说《荒山泪》是直面苦难,以悲愤苦楚形容战乱频仍时代民不聊生的困境,为生民之苦号呼请命,戏剧情境直截了当,《春闺梦》则以更为艺术化的手段,深刻揭示了战争带来的梦想破灭惨境,在艺术价值上更胜一筹,也是程砚秋剧目中水准最高的作品之一。《春闺梦》的价值,或许不在“提出政治主张”,而是用极为戏剧化的手段,提炼出意味丰富、巧妙曼美的舞台意象,这意象中蕴含着深刻的主题,从而意象与内涵一起升华。这样的艺术升华,在整个京剧创作中并不多见。

《春闺梦》建立了独特的艺术胜境:美妙的梦境陡然破碎,一点一滴,战争丑恶逐渐暴露,而这背后,正是千家万户像王恢、张氏这样的受害者,他们的梦碎得让人心疼。整出戏,大多情景笼罩在张氏的梦境中,张氏因王恢新婚从军而郁郁深思,无聊昼眠,竟见心上人翩然到来,张氏喜不自禁,见王恢形容憔悴,不禁心疼抚慰,但又委屈音信全无,抛撇自己相思难耐。一段戏欲进又退、跳跃腾挪,将张氏之委曲心情细腻表露,其后,张氏不得王恢音信,却撞见尸横遍地,残躯断体,不堪入目,痛而惊醒。以梦入戏,悲以喜反,对比强烈,撼人心魄,一个并未在剧情曲折、故事离奇上下文章的戏剧,却赢得了极高的艺术价值。当时的报刊评论:“《春闺梦》一剧意义的伟大和词歌的深刻,堪称双绝。”(《剧学月刊》)以后,《春闺梦》更作为程派经典反复搬演上舞台,其艺术魅力超越了现实语境。

 三

《空中剧院》播出的“程砚千秋”这几个剧目的选择,可以说集中展现了程砚秋新戏排演成熟期的作品特色,《文姬归汉》、《春闺梦》等剧在苍凉的声腔、细腻的表演中蕴含了传统女性在命运和社会压力下的无助与悲凉。这几部最为契合程砚秋先生个人艺术理想与美学诉求作品,正因为有穿越时代的悲悯色彩,即使流播到今天,仍然有着强烈的吸引力,这也使得程派艺术在丰富的歌唱和表演手段形式之上,有种打动人心的文学力量。

 插画: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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