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胡洪侠|书已抄成,她却去了天堂

 胡洪侠 2021-12-20

今天早晨八点四十几分,我在“夜书房”公号留言区收到长春读者刘永平的来信。他说:“胡老师好!不知为啥竟然才发现这个话题。抄书,我是有体验的。前几年,我完整抄过花山文艺出版社刘绯翻译《瓦尔登湖》全书。”

原来又是一位抄书者,而且抄的是整本《瓦尔登湖》。佩服。这次参加“夜问”抄书问卷的七十多人中,没有人表示选抄《瓦尔登湖》。如果刘永平赶得及参加,大概率他会选自己抄过的梭罗。

不过,《瓦尔登湖》不是什么稀见书,译本众多,价格也不高,为什么会有人整本抄写。难道其中有故事?

我于是以“先肯定,后探寻”的路子感叹道:“现在能抄完一本书的,不多了。你厉害👍”

他很快回复:“这里面有朋友的热心鼓励,当时因为那个版本绝版,价格很高,不舍得花二三百元买。远在兰州的一位朋友手中有此书,即拍照给我,我按照片抄写。抄完一章,她再拍一章。记得大约是2016年11月左右开始,到2017年8月抄完。”

原来如此,而且其中有个“她”。我说:“千里传图,半载抄成;如此书缘,绝妙故事。”我又说:“你真该把这个故事写下来,和大家分享。”

沉默片刻,刘永平说:“谢谢胡老师,曾经写过了。”

他又发私信说,他是从《书情书色》开始关注我的。他说,刚才留言区提到的那位朋友按年龄实际是他的长辈,“遗憾的是……”,然后他把自己写过也发表过的故事发给了我。我很想和各位分享这个故事。我试着以我的方式转述一下。

刘永平爱读《瓦尔登湖》。多年间他读过徐迟、许崇信、林本椿等人的译本,总觉有些地方难以理解。网上几番打听后得知,原来这《瓦尔登湖》译本繁杂,水平参差,网友各有所爱,褒贬不一。大家都说,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年6月出版的刘绯译本最好,也最难买。刘永平不信,如今网络书店便捷得很,买本旧书易如反掌,找本梭罗的译本能有多难。他兴冲冲搜索到目标,一看价格,不由一惊:原价不过12元的书,已经涨到两三百元一本了。

他收入本就不高,老父亲尚在病中,孩子正在上学,花几百元买本自己心爱的书,他暂时做不到。毕竟这是令人沮丧的事:自己不仅无法过上梭罗的“瓦尔登湖生活”,甚至连《瓦尔登湖》的一个中译本都难以入手。

2016年的10月,他在网上和纳兰聊天,不知怎么,就吐槽了此事。

纳兰本命高凤琴,网名和笔名都是纳兰风清。刘永平和纳兰素未谋面,只是网上认识,知道她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一个喜爱文学的人;一个希望能在四壁的书籍中插入自己一本书的人;一个梦想成真的人”。

那天他们聊读书,就聊到了《瓦尔登湖》。纳兰说,各个出版社的各种译本她藏了几十种了。刘永平于是说了自己的苦恼,还说,如果实在买不起,他准备抄一本。

纳兰马上支持。她说她有刘绯译本,可以用手机一页一页拍下来给刘永平做底本。

纳兰说,以她的阅读经验,第一章比较难懂,不容易激发抄书热情,“你不如找一张容易读的开始抄,比如《读书》那一章就可以。”

很快,图片一张接一张地发过来,抄写《瓦尔登湖》之旅开始了。

每次纳兰都是传来一整章的手机图,待刘永平抄完,再传下一章。

几年后刘永平回忆说:“一开始,我并没有特别坚定的信心把全书抄完,只是简单地想随着心性抄到哪儿算哪儿,等不愿意抄时就放弃。最初抄写所用的字体就是平时写字的样子,随意挥洒,潦草凌乱。抄完《读书》一章后,自己回看也觉得难以卒读,下不去眼。因此决意改变,但也许是由于惯性,接下来抄《与动物为邻》一章前两页时,仍然是龙飞凤舞上蹿下跳。之后,我耐住性子,强迫自己试着一笔一划横平竖直正规书写。这样写出来的就像小学生刚学写字的样子,字形傻大,结构松散,很笨拙,很难看,但我继续坚持下去。等这一章抄完,基本就习惯了这种写字方式,每当坐在桌前拿起笔,自觉地就进入一种缓慢安静的规范之中,隔绝了外在的喧嚣和忙乱。不过,还是不能百分百完全平顺,也偶有心猿意马的时候。有一天连续抄写时间过长,到那一章最后两页时终于失去耐心露出本性草草而毕。”

那时正是冬天,刘永平抄完《读书》和《与动物为邻》两章后,接着抄《室内取暖》《旧居民,冬天的客人》《冬日里的动物》《冬日的湖》各章。

冬天各章抄完后,该抄《春天》那章了,时间也已经来到2017年1月,春天真的就要来了。“我也像是经历了冰雪覆盖压制的小草一样,慢慢地鼓舞萌发,企盼着舒展身体在春风中摇摆。”刘永平说。

他曾详细记下每章抄完的时间与彼时彼刻的感受。比如:

3月9日夜,20:42,抄完《寂寞》。在灯下,我的感受正如本章的开头所说,“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夜晚,整个身体只有这一种感觉,每个毛孔都透着喜悦。”


可是,生活中的“冬天”随时会来。他的父亲在老家病逝。奔丧,处理家事,千头万绪,抄书只好暂停。

终于,2017年8月12日下午15:45分,他抄完了刘绯译本《瓦尔登湖》全部原文,又用两三天时间重抄了最开始时字迹潦草的《读书》章,连《译本序》和丛书序言也照抄不误:他要拥有一本完整的《瓦尔登湖》。

他向纳兰表达感恩之情;他觉得抄书一事真是无比圆满。可是,他在纳兰朋友圈中偶然读到的零星消息让他不安:她似乎是得了重病。

他翻看纳兰自己的微信,又发现一如既往,一切正常,纳兰发布的生活动态丝毫没有重病迹象。

一直到了2019年年初,他突然发现,纳兰在出售藏书。刘永平知道这是她在做远行的准备了。

她在《摆渡诗笔记》中曾写道:“我不想过只有悲伤没有快乐的日子/哪怕余生只剩几天/也要笑着面对/我不想让大半生的努力都化为乌有/我不想对命运认输/哪怕明天就死又怎样/我已把今生活成了想要的样子/这一切并不因自己得了绝症而改变/决计依然故我/不让命运主宰自己的喜怒哀乐/死可以,但绝不悲伤”。

2019年3月,纳兰风清因癌症去世。刘永平得知消息后,打开手抄本《瓦尔登湖》,默默祈祷,希望此时的纳兰“结束了旅途,回到了天堂,那里是图书馆的模样。”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