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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土地（七） 文/刘述涛 七 不知不觉，父亲就六十岁了，六十退休是国家政策，别人退休愁眉不展，担心退下来，日子变得空荡荡的，好不习惯。父亲退休却是喜笑颜开，国家此时也正提倡改革开放，提倡不管是白猫黑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父亲早规划好了，回到家，带几个徒弟，好好的把自己的木工手艺发扬光大。 说起父亲带徒弟的事，在厂里的时候，好几个年轻小伙子都想跟父亲学徒，可父亲却不肯带，他说，做这样的活，还需要带吗？看都看会了。退了休，回到家，父亲竟愿意招徒弟，这一下，许多亲朋好友都来打招呼，都来说，自己家有人想学木匠，看来木匠还是挺吃香的。 首先来打招呼的是头秀婆，她说她一个叫更生的弟弟愿意学木匠。还说更生吃得苦，肯学。 没过多久，更生就住在我家里，跟父亲当年学徒一样，吃住都在师傅家。每当要出去做活了，更生就用五尺做扁担，前面一个工具箱，后面几张锯子，两把斧头。斧头把穿锯子，斧把朝上，稳稳当当。父亲跟在身后，手里拿着一根黄杨木的烟杆。 刚退休的那些年，父亲的退休工资只有三十块零八毛，母亲说几灶箕水就没有了。也好在父亲有木匠的手艺，老话讲，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又何况正是机遇与挑战并存的改革开放时代。 那一年，应该是父亲最高兴的一年，先是顶替他到造船厂的二哥结婚，父亲在家里给二哥做家具，这些家具成为了父亲向外宣传的样品，每当有人来请他去做婚事嫁妆的时候，父亲就会打开二哥的房间，让人家慢慢看，这些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大衣柜、小衣柜、五斗桌、五角柜、高低床、床头柜总是让人眼前一亮，人们没有想到，父亲一位老手艺人，还能打出这样时尚的家具，这些在当时从上海流行过来的家具款式，为父亲赢得赞誉的同时，也赢得了继续展示自己手艺的机会。 在父亲的心里，他真正最愿意做的木匠活，还是给人建房子。只是建房子需要几位木匠一起合作才能够完成。父亲就会在建房子赶工期时，把我的四叔，姑父都叫来帮忙。有时工期还很紧张，就会把我大哥、二哥、三哥都叫上。我的这三位哥哥都断断续续跟我父亲做过一段时间的木匠活，但他们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木匠，就如我，我也跟我的父亲刨过板，锯过木头，凿过榫眼，但这些事情在我们的家里是再熟悉不过的事情，我们在父亲做家具或者是做别的时候，总是或多或少的会伸出手来帮忙。就如牵墨斗线，木板很长，不用父亲说话，都会主动去牵。 帮别人建房子的时候，有了我的三位哥哥加入，父亲又成了真正意义的一位掌墨师傅，这也是他这一生当中最乐意看到的一件事情。 其实，做房子的木工活，要我来说应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许多木梁，就是直接把整根的木头放到木马上，先把木皮刮掉，这样的工作我都做了不知多少次。然后父亲弹上墨线，沿着墨线用斧头一下一下的劈成一个斜长的平面，至于斜面多长，这就是父亲计算出来的结果。还有些木头本身没有这么长，那么就得做一个嵌套，这也得专业的工匠才会做。 栋梁自然是非父亲莫属，为了寻找一根栋梁之材，父亲到要建房子的东家的第一件事，就是选取栋梁。栋梁挑选的都是有些年头的木头，并且要笔直，不能有任何结疤，还有就是越长越好。如果长度不够，就得再挑一根，嵌套在一起。在挑好之后，就要在栋梁上做放粮口，做放粮口的时候，东家要封一个利是包，这个利是包只有像父亲这样的掌墨师傅才会有。接过利是包，父亲把主人要放的东西放入放粮口，然后再封放粮口，封的时候，父亲会喊：“是银是金，放入粮升；当家作主，振兴乾坤！”，接下来就是“祭梁”，祭梁的时候都有红包，只是大小不同，就算是父亲的徒弟也有一份。在祭梁的时候，父亲唱出：“祭梁头，文登科，武封侯！祭梁中，代代儿郎坐朝中！祭梁尾，金玉满堂多富贵！”这些都完成之后，就是上栋梁，那也就意味着房子就要收尾，木工的事情就在房子装修上了。 上栋梁时，先让四个木工拿红布包好的绳子站在房子前边的两边，栋梁上也扎了一根红彩带和一挂鞭炮，当绳子捆好，父亲一声令起后，就不能中间停顿，也不能够乱说话。这个时候父亲就会高声唱出：“上一步，望宝梁，紫薇高照在中央，一元行始呈瑞祥。上二步，喜洋洋，乾坤二字在两旁，日月成双永世享。上三步，洪福广，发子发孙发屋场，儿孙代代坐朝堂。上四步，金满堂，恭喜老板修新房，牛羊满栏谷满仓……”当栋梁拉上去之后，父亲又得和四叔各站两边，然后父亲喊一句：“左青龙！”四叔回一句：“右白虎！”然后，父亲和四叔同时喊：“青龙白虎守金梁！世代绵延万年长！”父亲一边唱还得一边让梁木嵌入做好的凹槽之中。当这一切做好了之后，父亲就示意开始放鞭炮。鞭炮响起，父亲就开始踩梁，这时候东家也把酒和点心吊了上来，父亲端起酒杯，把酒洒在梁上，然后喊出：“一杯酒敬天，天赐吉祥；二杯酒敬地，地呈富贵；三杯酒敬鲁班老祖，奠基华堂！”这些一套一套的词，都是学做木匠要学的赞歌。要说起来父亲乃是一介文盲，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他怎么能把这么多词全都记得烂熟，而且还能看懂一些图纸。 每一回，我看到站在房子顶上的父亲，都发现这是一个我不认识的父亲，此时的父亲真的如神灵附体，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片祥瑞，他那瘦小的身躯在天地间充满着无限的力量。只是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慢慢的再也看不见了，只在我的大脑当中时不时的还会浮现。 慢慢的，我们建造的房子不再需要木材，木匠想要展示的机会也越来越来，除了装模板时要有木匠，到后来有没有学过木匠与装模并没有直接关系，一栋房子可以不需要木匠的身影就建起来。父亲身边的徒弟也就开始心事不在木匠上了，他们发现这世上还有许多更有诱惑力的手艺，先是更生离开，说是去学修理汽车，后来又是兴生，春生。一些年轻人走马灯一样出现在父亲面前，又走马灯一样离开。父亲不再提收徒弟的事情，他想在儿子当中培养一位木匠，可惜我们五兄弟的志向却都不在木匠的身上，我的父亲失落很长一段时间。哪知道还有让父亲更大的失落的时候来到了，家具开启了工厂机器的生产模式，县城里一夜之间涌现了七八家家具店，人们的生活中不再需要木匠。父亲这才知道，自己的木工事业就如天空中绽放过的烟花，短暂的繁华之后，又陷入到无边的黑夜。 终于，父亲不再对木匠手艺抱有很大的期待，他也老了，他开始把自己的目光投向土地，他将自己的身子弯下去，成为了一名菜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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