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前有个叫徐老憨的，是个正统的庄稼人，吃苦耐劳，孝敬老人，只是脑瓜不够活泛，姻缘还八字没有一撇呢。 这年的“红榔头市”（关东放山人对参籽红了的季节的俗称）到了，村里有两伙“拉帮”上山的，老憨入不上伙，人家不带他，嫌他太迂。放山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木头疙瘩，三脚踢不出个屁来，带着还是个累赘，走丢了还得满山漫岭地找他。 说媳妇得有钱，这也是老憨当前最缺的物件。大好时机不容错过，老憨自己“单撮棍”，背上小米子，带上咸盐，拜了“老爷府”（用木板或石板搭的供奉神仙的小庙），也进了山。  由于是“初把”（形容刚进山采参的小伙计），眼睛“不杀草”（不懂辨别），半个月过去楞是“没开眼”（没发现人参）。眼瞅着小米子只能吃两天了，再不开眼，就得打道回府了。 眼下，老憨走到一个“冒天高”的大砬子底下，又饿又渴，想“拿墩”，“拿个火"，接着“端锅”。 山根儿有一眼山泉，他刚撅起屁股喝了一口，隐约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好像在喊救命。在这“冒烟起”的大林子里，猛然听到人的声音格外亲切。由于树叶“大关门”，往砬子上看，什么都看不到。 根据以往经验，“站得高看得远”的道理，老憨累了一身大汗，从侧面绕道上了砬子顶。根据声音判断，仔细搜寻，好歹看到悬崖的上三分之一处，一棵“崩儿松”浓密的枝叶上，顶着一个人，人已经筋疲力尽，树倾斜成九十度直角，此情此景真是岌岌可危，触目惊心。 老憨清醒地意识到“时间就是生命”，必须采取有效措施才可以救此人于水火。 绑腿不够长，而且太轻，加上风大无法笔直的垂下去，到达坠崖人能够着的位置。急中生智，老憨用“快当”斧子，砍来足够长的圆枣藤子，末梢系上绑腿，一是以防藤子不够长还可以接上一截，二是坠崖人已经无力抓住藤子自己往上爬了。他可以把自己牢牢地绑在藤子上，靠老憨把他拉上去。得不到坠崖人的有效配合，老憨只好用上吃奶的力气，差点累抽了筋，好歹把人拉上悬崖，人刚离开树，“崩儿松”就轰然一声，带着砂石，带着冒烟起的尘土坠下悬崖去了，好悬。二人也连累带吓同时昏过去。  老憨首先醒来，第一感觉还是又累又饿，他同时也想到，这坠崖人不知在树上待了几天了，情况一定更紧急。上山时因为是救人，老憨用柳罐斗酒桶装满水，用背筐背上山的。做好饭，掐着人中把坠崖人救醒。这位仁兄真是饿坏了，吃相像饿狼一样，老憨不敢让他吃太多，不然，这人就废了。坠崖人不能理解老憨的好意，尽管老憨一再解释，还以为不舍得让他吃饱，脸上露出些许不满。 趁着吃饭，老憨观察了一下面前的这个人，交谈了几句，这人不肯报名，只说姓李，看年龄不会比老憨大多少，老憨只好叫他“李兄”。此人瘦高个，两只眼睛很大，而且不停的转，给人印象是，此人很机灵，用老憨的话说“心眼很多”。但是，老实巴交的老憨不善于揣度人心，他觉得自己是好人，世界上的人就都是好人了。按照老人的教导，以实对实不会错。 二人吃饱喝足，唠了几句嗑，老憨大致得知，李兄是被一只饿狼追得失足坠下悬崖的。多亏砬子中间这棵树，才免去粉身碎骨之灾，他已经在树上被困了三十个小时，老憨再晚来一会儿，即使树不坠落悬崖，他也得虚脱而死。李兄对于老憨的救命之恩，没有过多的表示，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老憨也没那么多弯弯肠子，他不会计较别人是狗脸还是猫脸。二人躺了一会儿，身体基本恢复了元气。 李兄不由得一阵阵后怕，不停地说：“太吓人了，太吓人了。”老憨好奇地扒着悬崖边伸头往下看，突然发现，李兄刚才待的那棵树的下面，是一片凸出来的缓台，之前有树挡着看不见下面，再者救人要紧也无暇看。树没了眼前豁然开朗，上面有一片红红绿绿的植物，老憨怀疑是人参，喊李兄过来看，李兄很不情愿，磨磨蹭蹭来到悬崖边，伸头一看，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立刻瞪得像铜铃。二人很快达成共识：棒槌（人参）。  老憨为人善良，他说：“李兄，你太累了，我下去，一会儿，我抬了棒槌你拉上来，攒攒劲，再帮我一把儿，等我上来，咱俩就可以发财还乡了。” 说着，老憨用绑腿把圆枣藤子绑在一棵树上，防备李兄拉不动他时，他可以自己攀着藤子爬上来。抬参前，老憨给老把头（神仙）磕了头，祷告了一下。 本着“抬大留小”的原则，挑了两苗六品叶，用带大钱的红绳锁上，用鹿骨扦子仔细的抬出来，用青苔包好，桦树皮打包，用绑腿系在圆枣藤子上，喊李兄拉上去。棒槌拉上去了，藤子却迟迟放不下来，老憨等急了就喊，喊得声嘶力竭也没人答应，老憨就是再笨也反应过来了：李兄带着棒槌，背着仅有的一天口粮跑了！老憨大骂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家伙，越骂越来气。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半空中悬着，求生不易，求死不能。虽然男人有泪不轻弹，只是不到伤心处，想起白发苍苍的二老，想到自己还不到三十岁，就得惨死在这里，绝望得嚎啕大哭了一场。在这个位置有一个好处，就是不怕招来狼。 在玫瑰色的光环中，风摆杨柳，风情万种，款款走来一位美人，银铃似的声音飘过来：“好心人，怎么样，让人坑了吧，不过没关系，'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一切皆报’，否则还有天理吗？明天，你跟着'钱串子’（蚰蜒，一种虫子）走，没准还有一线生机，你的棒槌会有人给你送回来的，此地不可久留，快走吧。”说完，消失在轻纱似的乳白色烟雾之中。  天亮，一觉醒来感觉嘴里甜甜的，睁眼一看，一束五粒红红的参果在嘴里，吸取上面的露珠，立刻感觉神清气爽，精神饱满，又饥又渴的感觉也烟消云散。身边一条碗口粗的蟒蛇，正用分叉的蛇信舔舐参果上的露珠。看见老憨醒来蜿蜒着向前爬行，老憨吓得心都揪起来，看见大蛇慈善的眼神，想起梦中人参仙子的点化，心情平静了许多。 老憨跟着“钱串子”往西走，顺着斜坡走到砬子的侧面，这里相对坡一些，上面生长一些灌木，土层较厚些，老憨把“快当”刀子插进土里，一手抓刀把，一手抓树根，引体向上，脚也帮忙，两手倒替着，像竹节虫，一节一节爬上去二十米，够着上面垂下来的圆枣藤子了，老憨顺利爬上了悬崖。 往前走出五十米，突然，一幅血淋淋的场面把老憨惊得目瞪口呆：李兄一定是遭遇了饿狼，内脏被掏空，尸体支离破碎，惨不忍睹。一定是把他逼下悬崖的那只饿狼不死心，在这守株待兔等着他呢。其实这只狼和老憨玩了个迂回，打了个时间差。 三天前，狼把李兄逼下了悬崖，落在树上，狼就在崖顶等着，等了一天一宿，李兄没上来，狼料定，李兄一定会掉下去，就转到山下等着吃死人，这个时段，老憨上了山顶，把李兄救上山，然后，老憨下悬崖抬参，李兄把老憨扔到峭壁上，他带着人参和粮食跑了。也该当他恶贯满盈，正好撞上这只饿了几天的狼，也是李兄在树上三十多个小时，体力严重透支，狼才轻而易举将他拿下。 老憨想，李兄啊，你也太毒了，想要棒槌你说话呀，何苦害我性命呢？我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呢。如果有我在，两把快当刀，我还有快当斧，狼还敢来吗？它即使来，躺在这儿的绝不会是你，肯定是狼。 因为老憨憨大黑粗，还跟山东老爹学了几手“武把抄”，一只狼哪是他的对手？老憨挖坑把李兄埋了，做了记号，走出不远，看见了被血染红的桦树皮打包的人参，老憨心里一阵难受，看来李兄和狼搏斗了很长时间，体力不支才被狼伤害的，他那永不瞑目的大眼睛，临死前一定后悔没和我在一起，是贪心害死了他呀。而且此人心地不善，无论如何都没问出他是哪里人，姓字名谁，按照放山的规矩这棒槌有他的一半，老憨很想给他的家人寄钱，苦于没有地址。 有人问：“为什么李兄不告诉老憨他的姓名地址呢？”这就是李兄早就没安好心，你想，李兄打算拐着人参跑，独吞。自己发财，如果他害不死老憨，这叫图财害命，滔天大罪。久后，老憨根据姓名地址就能找到他，即使老憨能放过他，王法能饶了他吗？李兄这叫罪有应得。 老憨上营口把棒槌卖了个好价，盖了新房，娶了媳妇，小日子红红火火过起来，只是李兄的阴影，久久摆脱不掉。他时常自言自语地说：“还是好人好……”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