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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山话与入声字

 jxyslza 2021-12-29

【按:本文原载于本人QQ空间,发表于201567日。我最后一篇发表在QQ空间的文章是2016101日,此后我就再也没有更新了,因为美篇出现了,我喜欢美篇编辑图片和文字的方便性,所以就开始写美篇。后来出现了微信公众号,又改弦更张写公众号。美篇有时候还要发,主要是为了发图片。这篇写于6年前的文章,我觉得还有生命力,不会过时,因此把它转发到公众号,给写格律诗的诗友参考。内容稍有增改,改了几处错别字。】

汉字读音按其韵尾的不同可分为阴声、阳声和入声三类韵。阴声阳声的共同特点是发音可以延长,在延长的过程中还可以有高低起伏的变化,给人以柔美漫长、豪迈高亢之感。现代普通话从声韵来分,就分为阴平(第一声)和阳平(第二声)。之所以分阴阳,是因为阴声韵以元音(指发音时不受到发音器官的阻碍发出的声音,是在语言里起到发声作用的字母;辅音是指发音时受到发音器官的阻碍发出的声音,二十六个拉丁字母中的五个元音字母是a\e\i\o\u,其他的除YW是半元音字母以外的都是辅音字母)收尾或无韵尾,阳声韵以鼻音收尾。入声韵则以塞音[p][k][t](国际音标)收尾。这些辅音韵尾只作发音的口腔姿势而不完整地将音发出来,这是造成入声短促、不能延长的根本原因,也是入声的本质。短暂的停顿,使音节听起来有一种急促闭塞的顿挫感。所以,阴声和阳声又叫舒声,入声又叫促声。

现代汉语拼音的四声是阴平、阳平、上声、去声,没有入声,入声调是同平、上、去三种声调概念一起从南北朝之际出现的,古汉语的平、上、去、入四声中,又分平声、仄声,其中,上、去、入声归为仄声。平声平直高昂,声调变化不大,仄声短促低沉,声调高低变化较大。古诗词讲究平仄,就是利用声调的高低起伏,形成抑扬顿挫之美。《康熙字典》前面载一首名为《分四声法》的歌诀:平声平道莫低昂,上声高呼猛烈强,去声分明哀远道,入声短促急收藏。入声有不同于其他三个声调的特色。入声调和入声韵是一回事,从韵母看,有塞音韵尾,特点是气流突然被截断堵死,形成一种戛然而止、压迫急促的感觉。从声调上看,也有不同于平、上、去三声的特性,特点是短促、低沉。入声是古汉语重要的语言现象之一,由于语言的变迁,入声在普通话中已经消失,但入声字在古诗词中大量运用,为古诗词增色添彩。中学生都读过杜甫的古体诗《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全诗可分五个层次,随着内容和情绪的变化,每一层都换用不同的韵脚。

第一层为前五句,诗人有意选用号、茅、郊、梢、坳五个平声字韵脚,声调可起伏,比较适合于表现狂风怒号、茅草漫天飞卷的情状。

第二层共七句。此时南村顽童公然当着他的面抱走他用来遮风避雨的茅草,他才真正觉得自己老迈无力,尤其对于一个无助的外乡人来说,更觉得伤感和凄惨。力、贼、得、息、色、黑这些短促的入声字作韵脚,如泣不成声,加强了孤独无助的伤痛感。

第三层共六句写屋破受风,又下起连夜雨。屋里连个立脚的干地方都没有,一家人只好挤在一起,在凄凉的秋风苦雨中等待天明。这是何等凄苦的情状,入声铁、裂、绝、彻,读音短促、哽咽,加强了凄苦悲惨的感觉。

第四层共三句,写诗人由一己的屋破推及天下寒士的苦状,他突发奇想,想使天下寒士能安居,有宽敞明亮的大房,过上喜笑颜开的日子。阳声字间、颜、山作韵脚,声音洪亮,构成了铿锵有力的节奏,加强了盼望、喜悦的效果。

第五层为最后三句,写他愿为天下寒士献身,但眼前的现实依然是凄苦、悲惨,所谓广厦千万间,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入声字足、屋作韵脚,如从梦想回归现实,恰当地表现作者心境的沉痛、无奈。

吟诵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最能突显出入声韵与阴阳平声韵截然不同的情感。但是,如果用普通话来读这首诗,这首诗的第二层押韵的韵脚字力、贼、得、息、色、黑除了是去声(第四声)仄声韵之外,其余4个字都是平声字,读起来可以有拖音,失去了原诗的悲凉的味道。

既然普通话中已经没有入声字了,那我们怎么才能感受或吟诵古诗词中的入声字呢?我有一个办法,就是用我的出生地——江西省铅山县河口镇的方言去读,那就意境全出,合辙押韵了!就拿上述这首诗的第二层为例,那6个韵脚字用我家乡方言一读,就非常地押韵,因为我家乡的这6个字的读音就是普通话中消失了的入声字。以此类推,本诗第三层的韵脚字色、黑、铁、裂、绝、彻和第五层的屋、足(普通话是平声字)用普通话去朗读,都不太押韵,但是用铅山方言一读,全是入声字,短促而压抑,体现了原诗凄苦悲凉的意境。这就是我家乡方言的魅力。从某种意义上说,铅山话是古代入声字的无形的活化石

铅山县位于赣东北,东边的吴越、东南的闽西、北边的徽州、西边的鄱阳,四周的方言在九省通衢的铅山县河口镇融汇在一起,形成了铅山方言有别于周边的特殊的语言语音。铅山方言其实有四种,即:赣方言、吴方言、客家方言、闽方言。赣方言和吴方言在本县呈片状分布,约占全县95%以上的面积。赣方言又分为铅山话和新滩话,但铅山话的分布占全县面积90%,绝对处于统治地位。与铅山话的正宗河口(镇)话只有一河之隔的傍罗乡,以及相距只有几公里、十几公里的江村、青溪一带属吴方言,是上饶方言的变体,与铅山话发音差距很大。客家方言和闽方言只在铅山县毗邻福建的山区存在,现在已经逐渐被铅山话同化了,使用的人不多。十里不同音,说的就是铅山方言构成的多元特点。

入声字在长期的语言流变中多数成为去声(第四声),也有一小部分变成上声,去声和上声都是仄声,这不影响我们辨别诗词的平仄韵;而由入声变为平声辨别就很困难,例如上面举例的《茅屋》第二层,6个入声字有4个现在是平声,读起来就不是那个味了。如果用铅山话来读,那就是原汁原味

不过,读近体诗(律诗和绝句等),因为古人写近体诗是严格按照韵书来押韵的,一般只押平声韵,押仄声韵的极少。所以我们现在用普通话读近体诗,尽管读的是一千多年前的唐诗,也觉得非常押韵,因为这些字读平声和现代普通话没有太多区别。个别的有些字古代读音和现代的音调不一样,如杜甫的《月夜》: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这首诗的第二句读去声,是仄声字,不押韵;但是古代可读阴平(第一声),这就合辙押韵了。例如唐朝戴叔伦的《兰溪棹歌》:

凉月如眉挂柳湾,

越中山色镜中看。

兰溪三月桃花雨,

半夜鲤鱼来上滩。

这里的第二句也读阴平。那么,铅山话读近体诗是不是排不上用场了呢?不会,因为普通话中的-n-ng-ai-ei-ao-ou等韵脚铅山话和普通话的读音区别不大,所以读近体诗没有语音上的太多差异。

铅山话在读词的时候却可以大显身手,因为,词要按词谱来,共有一千多个词牌名,也就有一千多不同的押韵和字数限制。近体诗(格律诗)是要求押平声韵的,而词却不一定,有的要求押平声韵,有的要求押仄声韵,有的平仄通押,有的一首词要换韵;还有的词习惯押入声韵。例如忆秦娥念奴娇雨霖铃等这些词牌。

例如北宋柳永著名的《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首词的韵脚押入声韵,读音短促,无语凝噎的离别之伤感跃然纸上。但这首词用普通话读是不上口的,因为,一些韵脚字如歇、发、节、说不仅不是仄声,而且也不押韵。但这四个字用铅山话一读,就押韵了,因为它们都是入声字,韵脚除之外,都是“e”,所以整体上是顺口押韵的。

再如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从思想感情上看,眼前的政治现实和词人被贬黄州,郁郁不得志的坎坷处境,同古代英雄豪杰的雄姿英发简直是云泥之别,所以词人不免思绪深沉,而情不自禁地发出自笑多情、光阴虚度的叹惋。虽然此词是豪放词典范,气象磅礴,格调雄浑,境界扩大,但理想与现实的尖锐冲突只能无可奈何地归结为以酒浇愁,为典型的外境雄伟、内境悲凉的词作。念奴娇词牌习惯押入声韵,本词中雪、杰、灭、月在铅山话的韵母都是“e”,入声,发音急促,突显出词人内心的不平之气和悲愤之情,恰到好处。是苏轼此时心境的绝佳写照。

再以一首李清照的《声声慢》为例: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原来《声声慢》的曲调韵脚是平声,调子相应也比较徐缓,而经历亡国丧夫之痛的李清照改押入声,开头连用14个叠字,使舒缓变为急促,哀婉变为凄厉,使全词顿挫凄绝,如泣如咽,恰切地表达了欲说无言、痛苦不堪的心境。全词没有一滴眼泪,然而却超过千万滴眼泪所表达的凄酸——那凄凄欲泪和难以言传的酸痛。戚、息、急、识、摘、黑、滴、得这些结舌不顺、欲说还休的入声字,也是使声情与词情完美结合的要素。我在课堂上多次给高中生讲授这首《声声慢》,我每次都要用铅山话吟诵一遍,因为,现代普通话的读音,是无法读出这首词那感人肺腑的语音、语言魅力的。在这首词的8个韵脚字中,除摘、黑以外,其余6个字的韵母都是i,所以读起来很押韵;而普通话中8个字有7个字是平声字,这就和李清照用入声来表达内心的苦楚不太吻合了。

身为铅山人,熟谙铅山话,得天独厚,掌握入声字不难,这有利于吟诵古诗词,读出其中的韵味。甚至有些古读音与普通话读音相差很大的字,在铅山方言中居然保留着古读音。例如比较常用的字,如“间”,在古代读gān,和铅山方言读音相同;“闲”在古代读hán,也和铅山话方言一样。毛主席的《七律:长征》用普通话读不太押韵,因为“闲”和“颜”是yan韵,但铅山话和古读音一样是ang韵,与“难、丸”同韵。但铅山话有一个南方方言固有的弊病,那就是前后鼻音不分明,而古代韵书中,前后鼻音是不同的韵,铅山人分不清,我也不例外。如果是填词,特别是押仄声韵的词,那就干脆用铅山话去检验,这样就知道是不是押韵了,这是绝招

第99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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