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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评论||马翚诗词:短章见才情,长篇见功力

 杏坛归客 2021-12-29

      江岚,1968年生,河南信阳人。《诗刊》编辑部副主任,《中华辞赋》副总编辑。出版古体诗集《听雨庐诗稿》《饮河集》《相映集——六人诗词选》等。

马翚诗词:短章见才情,长篇见功力

2020年初,从诗词中认识马翚,后来知道当时马翚已经是宁夏诗词学会副秘书长,现在则为副会长,在当地乃至全国诗词界已是成名人物了。一年多来,我读过马翚的不少诗词,有几点印象尤其深刻。
一是短章见才情。在马翚的诗词中五绝、七绝和词中小令占了一定比例。这种短章,易写难工,难就难在要以最经济的文字营造意境,传达诗意,就不能平铺直叙,必须选取一定的角度切入,才能取得以少胜多、出奇制胜的效果,马翚深谙此道。
比如《宅家》:“那堪闭户坐寒厅,日日窗前盼柳青。忽见眼前莺蝶闹,桃花十里在银屏。”从去年春节开始的新冠疫情给国人的日常生活带来许多不便,不少诗人都写有同类题材,从正面来写的居多,虽然有些效果也不错,但手法过于单调,缺乏构思。马翚这首七绝思路则迥然不同。前两句还平平,第三句便转得奇,结句更妙,让人于无可奈何之际会心一笑。《亚丁道中》:“云绕青山天路长,轻烟淡月夜初凉。车中引颈频相问,星火游移是理塘。”这首七绝一二句写景大开大阖,幽远辽阔,为后二句作了充分的铺垫。第三句以问推进,结句余韵绵绵,引人遐思。如果说《宅家》以奇取胜,有宋诗趣味,那么《亚丁道中》则以情韵见长,有唐人风味。
《春夜》:“小楼春静子规啼,露湿青阶月渐低。孤枕香寒人不寐,任他曙色自凄迷。”《山中有怀》:“夜宿春山抱月眠,幽禽断续隔云烟。相思直欲问消息,已是疏星在晓天。”这两首绝句意境也非常幽美,带着女性特有的淡淡的哀伤,都同样以神韵擅长。可以看出,作者对于春夜的宁静与寂寥非常敏感,情绪的传达也很到位,有强烈的现场感。而《山中有怀》末句的“在”字欠稳,如改为“落”,或者“没”,将疏星渐落的过程展现出来,音节和韵味会更佳。
《菩萨蛮·跨年》:“飞云初霁千山雪,碧空高挂娟娟月。樽酒对银屏,歌声共笑声。  流年都一瞬,钟响传春信。晓日照高台,逐春新燕来。”千山雪霁,皓月高悬,美酒轻歌,红日崇台,音节浏亮,格调明快,充满了喜庆气氛。《浣溪沙·汨罗长乐古镇》:“汨水河边石巷深,千年古镇远来寻。鼓笳声断楚骚吟。  甜酒频斟人不醉,高跷妙舞笑难禁。一江故事自浮沉。”汩水滔滔,石巷深深,鼓笳声断,高跷舞妙,古今对比,弥令感慨万端,上下阕结句皆工稳,有余韵。
一般说来,短章结构比较简单,起承转合四个动作简洁明了,所以不需要在谋篇布局上下太大的功夫,故易学。但能以绝句寥寥四句或小令数句便能充分地传达诗意,却不是轻易能够办到的。纵观我国古代诗史,五绝既多且佳者只有李白与王维,其他人虽有佳作但不足以名家。七绝作者既多,名家辈出,但其中最杰出者亦不过盛唐王昌龄、李白,中唐李益、刘禹锡,晚唐杜牧、李商隐,北宋苏轼、王安石,南宋陆游、姜夔,元代萨都剌,清代王士禛、黄景仁,近代苏曼殊而已,其他人虽有佳作但不能与上述名家争胜。词中小令则温飞卿、韦庄、李煜、晏几道、纳兰性德最为杰出,余子无出其右者。可见,短章写好难度很大,和诗人词家的禀赋才情有极大关系。以旧体诗为例,当代作者最喜七绝和七律,而以七绝成绩最为突出。但当代七绝创作绝大多数取法宋人,具体说来就是杨万里的诚斋体,以奇思妙想、出人意料为佳,佳则佳矣却不厚,新则新矣却显薄。诚斋体在当时风靡诗坛,杨万里俨然诗坛盟主。同时代诗人姜特立说过:“今日诗坛谁是主?诚斋诗律正施行。”(《谢杨诚斋惠长句》连陆游都说:“文章有定价,议论有至公。我不如诚斋,此评天下同。”有人天真地以为这是陆游的真心话,殊不知这只是客气而已,陆游还说过:“诗到无人爱处工”;“俗人犹爱未为诗”。针对的对象是谁难道还不清楚吗?如果放翁真心甘拜下风,何以自始至终诗中没有一点诚斋的气息呢?可见真心不愿效仿。清代刘煕载《诗概》也批评这种现象即每一句出,必欲人道好。欲人道好,并无错,但每一句出必欲人道好,就有毛病了。李杜千古大家又何尝句句都令人叫好呢,如果真是这样恐怕也成不了千古大家。所以,欲救此弊,宜效法陆游、姜夔由宋返唐。陆游自不必多说,姜夔以词名家,诗亦成就卓然,便在于学唐,情韵深厚,力避轻薄。马翚的绝句与小令走的便是唐人的路子,有些作品立意也许平了些但不轻,也许稳了些但不薄,假以时日,能于平实、厚重处多加用力,境界当更高。
二是长篇见功力。这里所谓的长篇只是律诗相对绝句、中调与长调相对小令而言,并非仅从篇幅长短来区分。马翚诗词中五七言律尤其是七律颇多,词则以中调、长调为主。这些体裁容量既大,层次增多,如何组织成篇便颇费斟酌,马翚在这里显示出相当深厚的功力。
五律比如《秋情》:“稻谷接新雨,娉婷舞露风。鱼沉波底笑,雁起树头雄。柳岸烟犹翠,枫桥叶正红。秋云挥酷暑,仓庾待年丰。”稻谷得雨,随风起舞,鱼笑雁飞,柳翠枫红,色泽艳丽,画面生动。不过,全篇写景而不及人,诗的立意便没有机会进一步开拓了,人在这里便完全成了旁观者。这种写法可以造就一般好的作品,但基本没有成为名作的可能,因为思想性达不到应有的高度,很难在同类作品中脱颖而出。
而如《塞上古渠》:“灵渠横古郡,浊浪接遥天。阔润沙原绿,凉沉塞月圆。守成劳后辈,受惠忆先贤。安得分龙脉,交流及四边。”前两联写景壮阔,后两联怀古深沉,结构合理,是非常经典的五律的章法,值得肯定。
再比如《庚子初春送友驰援武汉》:“四海本澄澈,骤然生疫尘。人皆蜷室内,君自向江滨。不问波涛急,但忧风雨频。临行多少意,未语已沾巾。”抗击新冠疫情,平时娇弱的白衣天使成了一线斗士,这首五律便通过简练的语言、对比的手法塑造了一位勇敢的白衣天使的形象,同时也表达了对身赴险地的朋友的担忧与惜别之情,现场感很强,读来十分感人。
美中不足的是马翚的诗词中五律的数量相对太少,远远少于七律的数量,而按理应该比七律更多才对。因为从创作难易程度来说,五律比七律容易何止一倍,从表现手法来说,五律也远较七律简单。唐代七律名家寥寥无几,不过杜甫、刘长卿、刘禹锡、李商隐、杜牧数家而已,但五律佳作则几乎每人都有几首,即使是极少涉足七律的李太白也写了一百多首五律,可见五律自古以来便为诗人所喜爱,就是因为五律易学易工,不多写就太可惜了。然时代的风气如此也无可奈何。自从中唐以后七律表现手法在老杜手里日趋完备,老杜的地位越来越高,七律便日益受到诗人的推崇,成为展示诗人才学与技巧的最高典范,与七绝一起成为诗人的宠儿。当代七律也因此成了除七绝之外成就最高的一种体裁。受时风熏染,马翚也更多着力于七律创作,成就也相对显著。
我们不妨也举几首七律佳作加以说明。如《剑门关》:“险障峥嵘锁翠烟,争雄双剑欲摩天。地连蜀道屏山叠,势压秦川帝运偏。丞相智谋成旧迹,谪仙诗句在危巅。等闲阅尽人间事,漫遣风霜到酒边。”烟锁叠嶂,双剑摩天,起势惊人。颔联进一步勾勒雄关风貌,颈联发思古之幽情,使诗境得以深入开拓,但尾联似落入怀古窠臼,尤其对于一位女诗人来说,漫遣风霜到酒边,也显得过于男性化,并不符合大家对女性诗人的审美期待,应该有更相宜的收尾方式。
再如《同学聚会有怀二首》之一:“卅载韶华似水流,相逢隐见鬓丝秋。少年风采依稀在,医界声名次第收。解语为歌犹缱绻,多情与酒共淹留。席间唯恨良宵短,欲待春深作胜游。”之二:“别后年光岂等闲,同窗欢乐未曾删。校园花事三春梦,夜月螺杯几醉颜。把臂高谈云水阔,扬眉笑傲旅程艰。痴心不共风霜老,更向巅峰取次攀。”绮筵美酒,欢笑高谈,回忆同学乐事,展望大好前程,自信豪迈之气洋溢于字里行间,颇有感染力,堪称佳作,第二首更为出色。
马翚于词用力颇勤,尤其于中调、长调下了相当大的功夫。若论其风格与门径似与秦观、周邦彦为近。长于铺叙,在遣词设色、抒情造境方面力求工丽深稳。下面我们先来欣赏《八声甘州·己亥寄远》:
“记贺兰、身似岭头云,舒卷几倾心。忆朱颜年少,漫寻雁影,斜倚枫林。弹指欢期似梦,梦醒杳无音。揽镜看双鬓,独自沉吟。  不忍重游旧苑,过松溪花坞,君迹难寻。欲持杯赠远,愁酒不堪斟。问何时,西窗夜话,剩涓涓,流水奏鸣琴。登临望,寄离情处,春浅春深。”一段少年情事,悠悠道来,绵绵不尽,层次分明,脉络井然,深得清真笔法。本书书名或即来源于此,可见是作者精心之作。
《沁园春·己亥冬日澳大利亚一万五千英尺高空跳伞有怀》:“翠染晴岚,窗涵秀色,人在云天。望仙宫阆苑,羽衣缥缈,莲峰镜海,画景斓斑。羽翼都无,凭高自堕,万丈澄空一刹间。伞开处,有风摇双鬓,意绪千端。  无穷世路维艰,都似此,历经岂等闲。叹飘摇绝境,犹教难卜。伶俜只影,最是堪怜。欲借琼台,来分月露,凝就新诗向玉阑。恰回望,正鸥飞极浦,霞抹遥山。”上阙写景如画,气势开张,色彩明丽。下阙回眸人生,感慨万千,以景作结,饶有远韵。异国风光,高手风范,于此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允为力作。
《御街行·纪念孙中山先生诞辰 150 周年》(中华新韵):“山河破碎家离乱,战火盛,苍生怨。香山一去浴腥风,无惧枪急炮险。驱逐鞑虏,废除皇统,钟响出霄汉。  三民主义先行看,伟略定,乾坤转。中兴华夏拢人心,挥动旌旗翻卷。英魂永驻,宏图遗志,承继千千万。”马翚自述,近年随着对诗词的意义和价值的认识逐步深入,她的创作主题开始从自我感情的抒发转向对生活、对社会的关注。这首《御街行》乃至其他不少反映社会生活的宏大题材的作品,都显示出马翚这方面的努力与成绩。就这首作品而言,概括性比较强,思想性比较高,但表现手法稍显直露,如能增加必要的意象和生动的细节,感染力会更强。
《宁夏医疗队奔赴武汉》在情景交融方面做得便很好:“庚子妖氛罩楚天,白衣人少最堪怜。贺兰山下旌旗猎,黄鹤楼头鼓角传。一袭征袍辉日月,千双素手战硝烟。明朝驱得阴云散,我与诸君贺凯旋。”铺垫充分,情景交融,对仗工整,结句亦稳重。
马翚的诗词七律居多,佳句亦比比皆是。例如“临水樱桃红影静,穿花蛱蝶羽衣新”(《咏春》),描摹清新,有老杜神采;“幸有峰高撑日月,好凭气壮正乾坤”(《庚子饯春》),风骨遒劲;“紫嶂如屏天外起,碧波似镜望中浮。手摩红日留芳影,袖拂青云豁远眸”(《游长白山天池》),设色工丽;“回廊待月清溪上,台榭藏春碧嶂前”(《重游拙政园》),情韵甚佳;“月下清箫催暮雨,楼头香雾绕幽魂”(《浣溪沙·可怜谁是送梅人》),意境清幽;“梦魂散落星千点,春信铺开羽一城”(《鹧鸪天·雪中有寄》),写雪入妙。诸如此类的佳句俯拾即是,不胜枚举。
马翚写有一首古风《己亥元夕》,值得一说。“中天星斗送斜阳,长街十里华灯张。雪霁初见梅枝暖,风回犹带软尘香。碧霄初浮玉盘影,银河已散密焰光。一城谁种花千树,照得伊人形影长。微步凌波彩袖拂,勾引春声动乐章。万点芙蓉垂清露,溟蒙疑是水云乡。忽闻楼台管弦起,一曲余音绕画梁。无奈风光如转毂,可怜香霭露为霜。我共东风一樽酒,醉看月堕横参商。”这首七古写上元之夜繁华热闹的景象,绘声绘色,历历在目。句法整齐,偶用对仗,音节响亮,朗朗上口。可惜在马翚诗词中古风太少了。五古全然没有,七古就只有这么一首,与其他体裁相形见绌。其实对古风的轻视,绝非个案,而是当代诗词界的普遍现象,即大家都不重视古风创作。一说起旧体诗,似乎就是格律诗,只有五七言绝和五七言律,根本无视古风的存在,即使承认古风,态度也颇为不屑,以为那些不讲格律、粗制滥造的东西就是古风。其实是大错特错了。我们不妨仔细看看古代那些大诗人比如李白、杜甫、韩愈、白居易、苏轼、陆游,哪个人的集子里古风不是岿然占据了半壁江山?反而是中晚唐那些小名家们,从来不写一首古风,放眼望去,清一色的律诗和绝句。道理不用多说,只需看看这个现象就知道古风在古代大诗人心目中的重要地位以及古风对于成就一位大诗人所起的巨大的作用。可以说小李杜的地位不如大李杜,不是因为才华不如,而是古风这儿缺了一大块。刘禹锡才气超然,生前与白居易并称刘白,之所以后世名声不及白居易,同样是因为古风成就不如后者。韩愈律诗和绝句不及刘禹锡,之所以后世被视为超一流的大家,昂然进入李杜苏陆的行列,也只是因为他的古风有独特之处。如此说来,古风能不重要吗?我们当代人又有什么理由轻视古风的创作呢?马翚的律诗和绝句已经达到相当的造诣,已经隐然有名家气象,若能在古风方面多下功夫,补齐这个短板,必将有更大成就,“会看丰标矗邓林”云云则绝非虚誉。

责任编辑 本栏主持 火会亮

原载《朔方》2021年第12期

编辑|望萱 蜗牛

微信号|shuofangwenx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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