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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十二月二十四，大寒。 五台山下有个小镇子，镇子很小，人口八九千，虽说每年雨水充足，也无太多水田，大部分是旱田，一年收成也存不下几钱，饿不死人罢了。这里本地商贸并不发达，没有什么产业，只有寥寥几家酒楼饭店，生意不好也不差，就些熟客。前几个月小镇来了一个生客，叫做赵无忠，是个年轻人，长得也不差，细腰间挎着一把剑，英俊潇洒，只是衣衫有些不洁，看起来像是个风尘仆仆的侠客。 这次来到小镇也没什么其他的事情，就是与五台山主持慧真方丈问佛之后，心境不同于以往，在江湖的这段时间里，自己一直都在比武，忙碌到几乎忘却自我，方丈提议去山下小镇生活一年，出世剑变入世剑。 犹记得赵无忠单刀直入问方丈：“若此见精，必我妙性，今此妙性，现在我前，见必我真，我今身心，复是何物？” 方丈立即以《楞严经》回复：“今汝所言，见在汝前，是义非实。若实汝前，汝实见者；则此见精，既有方所，非无指示。 施主当知，若空是见，既已成见，何者是空？若物是见，既已是见，何者为物？汝可微细披剥万象，析出精明净妙见元，剖出精见，离一切物，能见所见，离是非相，别有自性。” 赵无忠不知是何时下山的，只知道自己下山之时已经是傍晚了，山上的暮钟敲响八九七十二次。 “咚——咚咚——”暮钟声不绝于耳。 一股股寒风吹拂着山崖，赵无忠感觉到有些冷意，便向山路下走去，刚迈开步子却又停住脚步，转身望了眼山崖，山崖上有几棵高耸入云的巨木。那树木高达数十米，树冠巨大，在树顶还挂着冰凌，冰凌直插云霄，仿佛一把利剑，将苍穹切割成无数碎片。 赵无忠看的痴了，眼前展现出一幅剑道画卷，在画卷之中，有着无数的剑气纵横交错，而这些剑气之间，一点一滴之间，似乎有一条线牵连着，其中又有千万种变化。  在这一幅画卷之中，赵无忠看到的除了剑意，还仿佛看到了天地万物之间所蕴含着的无穷奥义，仿佛看到了宇宙星空之中那些神奇的星辰，他甚至可以看到一粒粒微尘之间那一颗颗的符文，还有那一片片星海，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明悟：这就是剑意吗？这就是武学奥义吗？他感受到自己的心中，似乎有着一团火焰熊熊燃烧起来，这一团火焰熊熊燃烧着，仿佛将整个世界都燃烧殆尽一般。 他感觉到自己的脑子里面有许多的东西，这些东西一闪而过，他只感觉到有着无数种的知识和体验，但是却又一闪即逝。 不知过了多久，赵无忠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眸里充满了智慧的光芒，他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一进小镇赵无忠找了间客栈住下，客栈名叫丰泽，祖孙三代经营的百年老店，现在的掌柜是孙子，赵无忠把身上所有的银票都给了掌柜，住一年。 日子久了，小镇上的人也渐渐知道了赵无忠是什么样子的人，赵无忠话虽不多，八卦消息倒是不少，他们虽然心里有些敬畏，但是又有些期待，因为他们心中对于赵无忠所讲的那些事充满着幻想与向往。 小镇的居民们对于赵无忠十分热情，赵无忠也给小镇子上偏居一隅的百姓讲了一些江湖上令人惊奇的事。尤其是帝都附近正闹瘟疫，一村一村地传染，可对于这些人而言，却无甚兴趣，远不如某某侍郎又纳了房小妾，某某郡王世子竟喜好男风，或是新科进士许维林成了晋阳公主的入幕之宾等香艳消息来得刺激，所谓井底之蛙就是如此。 井底之蛙永远不会知道井口外面还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井外面又还有什么等待着自己去发现和挖掘，井内的人永远不会理解井外的世界是怎么样的，也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渺小和无知。 若说每个人都要向当朝首辅温晓乐那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也不现实，饭都吃不饱，立你娘，开个屁，呸，站着说话不腰疼。 做井底之蛙就挺好，世界就这么井口大，且看庙堂为官者，不论贪官清官，几人能活；且观江湖逐浪者，不论武功高低，几人寿终。平安是福，平平安安一辈子，能活着就好，知足常乐。 这天，大雪，天极冷。 居住至此无所事事的赵无忠从客栈门口看去，不断有脚步匆忙的行人走过那座青石板小桥，客栈生意冷清，大堂无人，赵无忠就闲坐在大堂里边读书，边听店里小二说，昨天县丞家三公子向刘家提了亲，下了聘礼，小二还在那里感慨："唉，刘家小娘真是幸运啊，竟然被三公子看上了，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赵无忠叹了口气，心底有些苦涩，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呐，她自是不在乎那些荣华富贵的，否则也不会瞧上他这么个江湖浪子，可一个稍微有点担当的男人，总还是想着能让自己喜欢的女子过上好日子。她虽不是镇上的巨富官宦之女，却是远近闻名的良人，家户殷实，衣食无忧，她性子活泼开朗，都说谁娶了她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虽说自己比她还小几岁，可她偏偏就看上了自己，为此她的好几个玩伴都气恼得差些要与她绝交，为她打抱不平之余，少不得一些阴阳怪气的言辞，比如什么遇人不淑和猪油蒙心了。那时候，她望向他，纤细小手怯生生拧着衣角，那双眸子里满是歉意，好在他脸皮厚，还能强忍着笑，可心中何尝不是满怀愧疚？可她越是这般的善解人意，反而令他更加的难过，更加的内疚了，自认为是个没用的男人，竟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他不敢面对这双眸子。 正在看书的他被人拍了一下肩头，转头一看，是客栈掌柜，一脸姨母笑，一手指着外面石桥。 赵无忠顺着掌柜的手指，看到有女子撑伞过桥，姗姗而来。 他站起身，笑容灿烂。 初见她时，是在客栈的大堂里，她坐在一张桌子前面等着给弟弟买个馒头吃，而赵无忠则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喝茶休息。两人并无交流，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很是古怪，但却又不觉得违和，甚至还觉得非常的和谐。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这就是缘分吧。 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处，人人都相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故而人们都和善些。这不女子一路走来，打了一路的招呼，而她也不怕别人说她来找他，撑着伞就来了。 不知道从何时起，女子每天都来找赵无忠学习写字，这已经成为了她最近的必修课程之一。 女子的身材不高，但却十分的匀称，脸略长，但白皙如玉，女子的眼睛很明亮，一双黑色的眸子中充满着灵动。身穿白色貂裘的她显得清纯而高贵，如同仙子般高雅脱俗。撑伞的一双手柔若无骨，纤细而修长，这样的一个绝色佳人俏生生站在雪中，雪色与天色之间，她是第三种绝色。 他在她这儿，从不敢多说话，而且事实上可以用正襟危坐来说，再正人君子不过了，连句玩笑话都不说。他再不像从前那样口无遮拦，一副学识渊博的样子，大概这也是她喜欢他的地方。 他一路小跑出去，屁颠屁颠的，脚步啪叽啪叽的。 这要搁在以前，赵无忠才不会如此堕落，一个小镇生活就满足了，那不得朝饮东海露，暮宿昆仑西，江湖路远，九州四海为家，娶什么婆娘，跟观音宗仙女调调情，与伏魔台魔女谈谈爱，何不风流快哉。 赵无忠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什么美女没见过，也见过很多双漂亮的眼睛，可如此有灵性的眼睛是第一次见，那眼中透露着坚毅与自信，还带着一股英气，那双眼睛仿佛能够洞悉一切似的，像一汪幽潭，更关键的是，他在她的眼睛里发现了自己。他曾经以为只要他和美女们面对面，就能出现在她们的眼睛里，可赵无忠在每一个人的眼睛里看见的都是别人的影子，直到遇到刘美玲，才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他才明白，很多时候，这种事，不是能不能，而是想不想。 现在刘美玲站在他身边，眼睛里有他。 记得那时候，见着顺眼女子，总想着每个都要娶回家，可现在不一样了，遇上小镇上的她后，只想娶她。他觉得如果这辈子都能跟她过日子的话，平平淡淡，就已经比什么都强。  这辈子能遇到她，够了。眼里满是赵无忠的女子低下头，鼓起勇气说道：“今天县丞的三公子来家里提亲，我拒绝了。” 她看到他眼神由绝望转为惊喜，心中涌起一丝甜蜜，脸上也浮现笑容，她知道自己今天偷跑出来是对的。 她跑的很急，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眼睛也紧盯着他的脸庞。 她在等他的答案。 他挠了挠头，没说话。 她抿着嘴。 他突然笑道：“要不，你嫁我吧？” 她微微张大嘴巴，一脸错愕。 他终是咬着牙，豁出命似的说道：“老子身上银子不过二两，在江湖上居无定所，可就是喜欢你，想娶你，你就说答不答应。” 他长呼出一口气，不像是在开玩笑，他真的决心要娶她，他真的想娶她，他已经决心用一生去守护她。 她撇过头，涨红了脸，但似乎点了点头。 他低头看见她那两只无所适从的双手攥着衣角一处，他知道她是害羞了。 即使面对天下第一都不蹙的他开始紧张了，其实他也并不是紧张，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突然，他心灵福至，七窍开了一窍，终于壮起胆子握住了她的双手，让她的双手紧紧的贴着他的掌心，手很暖，很软。 她轻轻抽了抽手，然后就由着他握着。 好不容易抓住的手，这辈子都不会放手了。 赵无忠咧嘴笑着。 不握剑了。 他心想。 他抬眼望去，天边的晚霞正红彤彤的铺洒在整片天际，晚霞映照在她头顶，使得她的发髻上也散落着一些霞光。 她低着头，用手拨弄了几下头上垂落的发丝，脸颊也泛起了淡淡绯色。 赵无忠紧了紧握着的手。 小时候，握住一只蝉，就以为握着一整个夏天。 入江湖，握着一把剑，就以为倾覆大半个江湖。 在此刻，握着她的手，真就是握了整个全世界。 这样的人间，比仗剑江湖什么的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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