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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是《红楼梦》中最立体、最丰富，也最复杂、最独特的人物。作为“脂粉队里的英雄”，王熙凤似乎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既有鹤立鸡群的不凡，又有“高处不胜寒”的烦忧。这样的一个存在，注定了会很孤独，因为整个贾府里，没有人与她相似或相匹。只有在第七十九回出场的夏金桂，作者写道这样一句：“若论心中的丘壑经纬，颇步熙凤后尘”。 夏金桂，果然与凤姐有相似之处吗？ 细论起来，二人还真有几分相似。 先说出身。 凤姐出身四大家族之一的王家，夏家虽不在其列，可是与同为四大家族之一的薛家是同任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这是护官符上对王家富贵的盛赞。而金桂家，亦是“非常的富贵”，经营着几十顷的桂花，整个长安城甚至宫中的供奉，都源于夏家，因此有“桂花夏家”之称。 凤姐每每以出身高贵骄人，娘家是她的底气。跟贾琏说话毫不客气，动不动用自己的嫁妆说嘴，更有过“把我王家的缝子扫扫，够你们过一辈子了”的骄奢之语。无独有偶，夏金桂也是这样的做派，她因家中多桂花取名“金桂”，却不许人口中带出“金桂”二字来。又将桂花改名“嫦娥花”，暗喻自己身份高贵。 再看性格：二人都善妒，辖制丈夫。 这一点二人也极相似。凤姐嫁过来没多久，就将贾琏之前的两个屋里人寻出不是来，打发出去了。此事是借小厮兴儿之口说的，具体情况我们不得而知。但是若参照夏金桂迫害香菱，离间寻衅，也就可以想象了。凤姐善妒不是秘密，兴儿曾辛辣地讽刺凤姐是“醋瓮”。夏金桂与她相比，是有之过而无不及。 凤姐逼死了贾琏偷娶的尤二姐，夏金桂一进门就视才貌双全的香菱为“眼中钉肉中刺”，对其极尽折磨，宝玉还为此巴巴地向王道士寻疗妒膏药呢。贾琏、薛蟠，都是有酒胆无饭力的，就这样被老婆制得死死的。 她们善妒，却还要维护自己的人设：打压丈夫先前的屋里人的同时，她们还都将自己的心腹丫鬟给了丈夫收房，一来显示自己“贤良”，二来借以笼络丈夫的心，堵众人的嘴。这一点上，两个人真是不谋而合。 她们都心机深沉。 凤姐与金桂都是心中有“丘壑经纬”的，心狠手辣之处不分上下。贾琏偷娶尤二姐，东窗事发后，凤姐花言巧语将尤二姐赚入贾府，利用秋桐借刀杀人，致使尤二姐最终吞金自尽，饮恨而终。夏金桂对香菱的百般刁难，凌辱折磨，使得香菱差一点被薛姨妈发卖，还是宝钗出面将香菱带走，从此断绝了与薛蟠的种种。虽然《红楼梦》未完，但是“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的判词，无疑宣告了香菱最终死于夏金桂之手的悲惨结局。 由此可见，凤姐与夏金桂身上还真有不少相似点。但是，二人又绝不雷同，相似之处以外的不同也是那样的明显。 首先，对婆婆、长辈的态度不同。 凤姐出身大家，礼数上是一点不敢失了分寸的。且不说她承欢贾母膝下的千伶百俐，对王夫人这个既是亲姑母又是婶婆的尊重有加，就算是对与她关系并不和谐的婆婆邢夫人也是毕恭毕敬。 邢夫人嫌恶凤姐，主要是因为两点：一是她虽是长房儿媳，荣国府却由小儿媳王夫人管家。这样一来，邢夫人难免抱怨贾母偏心，对王夫人心生嫌隙。二是凤姐虽是自己的儿媳，却又是王夫人的内侄女，贾母不曾给邢夫人管家大权，却把凤姐叫去帮着王夫人管家。 贾琏不是邢夫人亲生的，凤姐又深知邢夫人为人“左性”，秉性愚强，贪婪吝啬，所以凤姐对邢夫人的尊重并不由衷。然，凤姐毕竟是儿媳妇，丝毫不敢逾越礼教，不敢不遵循着儿媳妇的规矩。 在贾赦强娶鸳鸯这件事情上，邢夫人先来找凤姐商量，凤姐见劝不动邢夫人，就转而顺着邢夫人说起漂亮话来。为了避嫌，她连平儿都支开了，唯恐走漏了风声被邢夫人责怪。可见，凤姐对婆婆的忌惮之深。可是邢夫人还是对凤姐积怨难消，在贾母生日上借题发挥，当众给凤姐没脸，凤姐委屈地在无人处偷偷流泪，也不敢声张。 凤姐如此强势的一个人，在婆婆面前却丝毫不敢逞强，甚至还要忍气吞声。这一点，与夏金桂截然不同。 夏金桂家中虽十分富贵，可是寡母溺爱，使她养成了盗跖脾气。嫁到薛家之后，见薛家人口简单，婆婆薛姨妈为人良善，便不把婆婆放在眼里。在打击香菱、辖制薛蟠的过程中，她敢与婆婆隔着窗户吵架，全然不顾脸面与礼数。薛姨妈虽然气得肋骨痛，到底拿这个儿媳妇无可奈何。 夏金桂对婆婆不敬的行为，在古代是大罪，是可以被休弃的。薛姨妈之所以被夏金桂如此荼毒，固然是与性格有关，最重要的怕还是与薛家的日益落没不无关联。而夏金桂背离人伦礼教，公然对婆婆撒泼，哪怕是放在我们现代社会，都是要遭到谴责的。 这一点上面，夏金桂不如凤姐多了。 其次， 对自己的心腹丫鬟态度不同。 凤姐与金桂有一个相似举动，就是为了笼络丈夫，将自己的贴身丫鬟舍出去，给了丈夫做屋里人。可是这相似的举动又是那样的不同：初衷不同，结果也不相同。 凤姐将平儿给贾琏，虽也难免吃醋，但是她看人没错，平儿是正经人，始终视凤姐为自己尽忠的对象。平儿是被凤姐逼着给贾琏做的妾，她并不贪慕做姨娘的“荣光”，在凤姐面前永远谦卑地守着本分。 其实不止凤姐，作为凤姐调教出来的丫鬟，平儿也是绝顶聪明的。与赵姨娘、秋桐完全不同，平儿不仅仅是善良，她也难得地清醒：姨娘的身份地位决定了自己只能在凤姐之威与贾琏之俗中巧妙周旋，以自保。 这种夹缝中的生存本就痛苦，可是平儿难能可贵之处就是，不但能自保，更能以自己的聪明从容去均衡凤姐与贾琏的关系，甚至去保护比自己更弱小的人，比如尤二姐，丫鬟小厮们。贾府憎恶凤姐的人比比皆是，可是贾府上上下下都喜爱平儿，称赞平儿。凤姐为自己的管家赢得了左膀右臂，平儿为自己的生存谋得一席之地。 反观夏金桂，则与凤姐完全不同了。她也将宝蟾给了薛蟠，以为借此离间了薛蟠与香菱的关系，宝蟾是自己人就好说了。岂料宝蟾不是省油的灯，全然没有平儿对凤姐的忠诚，一朝做了薛蟠的屋里人，甚至连名分都没有呢，就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变了凤凰了。夏金桂的算盘落了空，倒是给自己招致了无尽的烦恼。其实，金桂盲目地将宝蟾视为“自己人”本就是愚蠢的，她没有给过宝蟾温情和温暖，宝蟾又凭什么对她忠心耿耿？ 虽然没有正面描写两个人在夏家的情形，可是看宝蟾的刁恶尖刻，就可以想象，她大概从来没有被夏家好好对待过。夏金桂出嫁前就养成了一个“盗跖”脾气，对家里的丫鬟轻骂重打。宝蟾是近身伺候的，免不了受气。这一肚子的委屈不敢吱声，一旦有了接近男主子的机会，难免生出许多非分之想，因此轻狂张扬也是有的。虽然姨娘不可能与正室平起平坐，可是宝蟾与金桂积怨已久，又受主子的影响，也是一身夏家的习气，才会不服夏金桂的折磨，与之撒泼打滚，寻死觅活地闹。 二人对丈夫态度的也不同。 凤姐虽强势，可是初初，与贾琏也算得上是恩爱夫妻，两个人也有过一段相爱的静好岁月。贾琏护送林妹妹回扬州，凤姐惦念不已；贾琏归来，凤姐满心欢喜。给宝钗做生日，凤姐虽有主意，也还是要先问问贾琏，以示尊重。赵嬷嬷给两个儿子找工作，凤姐当即安置得漂漂亮亮——因为赵嬷嬷是贾琏的奶母。 尽管谁都知道，琏二奶奶的风头压过琏二爷，可是凤姐毕竟还是在维护自己一个“贤妻”的人设，并不敢公然挑战夫权。只是后来两个人渐行渐远，凤姐尝到了弄权的甜头，贾琏也在偷鸡摸狗的路上越走越远，两个人的夫妻情分却是越来越淡了。而这一切并不能都由凤姐儿一个人承担，贾琏也有责任。 夏金桂就不如凤姐多了。她对薛蟠的控制从一开始就气势汹汹，锐不可当。为此还煞费苦心地编造出魔魇术，栽赃陷害香菱，逼呆霸王对香菱施暴。金桂对薛蟠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爱意，当然，这也是因为呆霸王实在不堪，夏金桂心高气傲，嫁过来以后后悔也是有的。 通篇看下来，夏金桂考虑的只是如何做当家的主母，辖制丈夫，将及婆婆。排挤掉香菱，又与宝蟾吵闹缠斗，吓得薛蟠不敢回家，惹得薛姨妈气闷烦恼，真正是个“搅家星”。 为何“颇步熙凤后尘”的夏金桂又与凤姐有这样大的不同呢？我认为根本原因源于二人的教养不同。凤姐毕竟出身大家族，从王夫人、薛姨妈身上可以看到王家对女儿的教养，薛姨妈性情平和，王夫人也被人称作“佛爷似的”，都守着大家女儿的气度。凤姐与两位姑妈相比已经算是“出格”了许多了，可即使是阳奉阴违，凤姐终究不敢似金桂一般明目张胆地跟婆婆斗气，辖制丈夫。而金桂之所以如此恶赖不堪，无非因为寡母溺爱，娇生惯养，缺乏管教。她也是那个时代里的一个异类了。 凤姐与金桂，虽有几分相似之处，到底因为两个人的原生家庭不同，教养方式不同，成为了截然不同的人物。凤姐的狠毒、贪婪虽饱受诟病，但是其八面玲珑的处世态度，杀伐决断的行事风格，雷厉风行的实干做派，再加上为人诙谐幽默，还是有不少可圈可点之处的。而夏金桂，虽然书中说她“若论心中的丘壑经纬，颇步熙凤后尘”，但实际上，她的教养导致的积习，注定了她与凤姐相比，是难以望其项背的。 作者：杜若，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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