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泰戈尔《病榻集》

 fuhaizhenren 2022-01-03
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是印度的诗人、作家、艺术家、社会活动家,出生于加尔各答一个望族家庭,七岁学作诗,十六岁发表《诗人的故事》。一八八七年去英国攻读法律两年。他是一位多产作家,一生除创作五十多部诗集外,还有二十余种剧本,十二部中长篇小说,百余篇短篇小说,二千多首歌曲,一千五百多幅画,以及散文、哲学、政治论文、回忆录、游记等多种。他所作歌曲《人民的意志》于一九五0年定为印度国歌,抒情诗集《吉檀迦利》于一九一三年获诺贝尔文学奖金。
泰戈尔是伟大的爱国主义者,毕生追求祖国的独立自由,而且在国际上主持正义,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曾与巴比塞、罗素、勃兰等人组织“光明团”,到处奔走和平。一九三七年中国抗日战争暴发后,泰戈尔对日本军国主义野蛮行径表示了严正的谴责。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他对帝国主义分赃的慕尼黑会议也进行了斥责。
泰戈尔酷爱中国文化,对中国人民有特殊友好感情,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曾两次访问中国,在他的倡导下,印度国际大学于一九三七年成立“中国学院”。
泰戈尔认为“民族”的概念是人类的发明,利用它可以推行利已主义。自民族开始出现以来,就给世界带来魔鬼般的恐怖。西方民族主义的象征,就是冲突和征服精神,它象捕食的野兽那样,总得有它的牺牲,而且为增加取得牺牲的地盘而互相斗争,这种斗争,必然给人类带来灾难。
泰戈尔崇尚东方文化,反对亚洲照抄西方,主张要用东方思想创出一条新路,用新的创造作为对人类的献礼。他对近代日本的发展成就表示赞赏,并认为日本继承了古老的文化遗产,这对亚洲其他地方是一种鼓励,提出印度要向西方介绍东方,使西方相信,东方在历史的形成方面有它自己的贡献。他主张发扬东方思想,认为欧洲固然有伟大的艺术,有征服大自然的力量来为人类服务的许多产品,但同时也要看到产生于欧洲而流行于世界的政治文明的基础是不牢固的,是排它的,自私的、是靠别国养活自己,并企图吞噬所有弱小民族的。

序诗

职司康复的女神

居住的世界生活的内宫里,

飞禽走兽,林木藤萝

时时受到无形的照拂,

她以轻柔的摩娑

缓解衰朽中死亡的折磨,

传播治愈痼疾的福音,

我在两位女性206温柔、健美的姿态中

看见她的转世再现,

我谨赠给她俩

以不灵便的笔编串的

第一个松散的韵律的花环。

桑地尼克坦1940年12月1日

1

天堂里载歌载舞地欢度节日,

疲乏的舞伎优哩婆湿的舞蹈动作

若与音乐不合拍,

神王决不宽恕。

她已有的名声

被流放到诅咒的荒原。

天堂不允许偶尔发生的差错。

天堂的裁决

也适用于人间的舞台。

因而滚烫、衰竭的黄昏,

我的诗歌艺术惶恐不安;

没准它迈出歪扭的步子。

把脱离名誉的诗句

呈献在雷神的足下,

披着落日灰暗的余晖,

我心情恬淡地远行;

我知道冷酷的未来

将出其不意地劫掠积聚的成就——

不妨今天就动手吧!

乌达扬1940年11月27日

2

无尽的死亡之河上,

无尽的生命在飘荡,

处处潜伏着危险,

无名大海的无标志的哪道沙滩

是正行驶的航船的目的地?

谁坐在心底

无休止地

发出看不见的渡海的指示?

我只知道亿万生灵

在运动,走走停停,

肩扛的货物交给谁?

身后的收货人一眨眼没了踪迹。

死亡的深渊里腐烂一长串欺瞒——

其实并非欺瞒,消耗不至于全完;

向前走消耗自身,

向前走依然生存。

千疮百孔的钵盂盛满存在的财富——

不竭的收益洒向不竭的损失之路;

持续的浪费消除储蓄的疏懒,

力量得以增添。

宏大的抽象在运动,

伟大的时刻忽现忽隐。

它的真相亦有亦无,

正遮盖又显露,

存在之流中该叫它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闪现与之合二为一。

迦梨摩旁1940年9月24日~25日

3

我独自坐在

行人过往的路旁。

清晓,将歌舟

泊于生命码头的旅人

跳起流行的光影舞,

慢慢消隐于黄昏的晦冥。

此时,他们聚集在

我梦乡的门前,

寻觅失去了音符的

孤苦的单弦琴。

时光潺潺流逝,

依傍着幽暗,

他们计算

沉默的念珠拨动的声音。

朱拉萨迦1940年10月30日

4

无量时日的光华,

我知道,

有一天曾经

贷款给我的双眼。

神王,

如今你提出偿还的要求,

债总是要还的,

这,我很清楚,

可你为何此刻

就为晚灯蒙上黑影?

我不过是

你以光辉创造的世界的过客,

这儿,那儿,

如有罅隙

尚未充填,

鄙夷地

将它们抛弃!

弥留的尘土上,

留下你车辇

最后一道辙印,

容我构筑我的天地,

保留

些许光照,

些许暗影,

些许迷恋。

也许可以拾到

银河里隐逝的彗星的曳光——

光粒

是你未索的残余的债务。

朱拉萨迦1940年11月30日

5

这宇宙间

滚动着痛苦的飞轮,

星球碎成齑粉。

火花飞溅,

以毁灭的剧痛的粉尘之网

迅速遮覆万物的悲伤。

折磨的工厂里

有意念活跃的院落。

回荡着戟矛的声响,

涌流着伤口的鲜血。

人的躯体渺小,

忍痛的毅力竟然无限!

创造与毁灭的舞台上——

它火浆的器皿

缘何搬至宇宙苦修的场所?

天帝可怖的疯狂——

为何人体这泥罐

灌满血红的哀号,

在泪河中漂浮?

战无不胜的人的意志

时刻赋予它至高的价值,

人体疼痛的祭火中

它投入多少供养?

星体的苦修

能与之相比?

竟有如此不可战胜的勇气的财富!

竟有如此坚定的忍耐!

竟有对死亡如此的蔑视!

如此胜利的征程

一群群人踩着火榻,

为寻找悲痛的极限,

奔向无名的燃烧的圣地——

穿过火谷,

一路上这侍奉的泉水

是爱的用不完的川资。

朱拉萨迦1940年11月4日

6

哦,我拂晓的麻雀,

屋外尚有淡淡的夜色,

眼里尚有一丝睡意,

你就叩响了窗破璃,

询问新的喜讯。

你那么兴奋,

无缘无故,

叽叽喳喳,翩然起舞;

那勇敢的尾翎

藐视闻声而来的驱逐令。

黎明时分喜鹊吹响哨子,

得到诗人的小费。

隐身的杜鹃一上午

呖呖高歌,技艺娴熟——

鸟类中技压群芳,

“迦梨陀娑”207大加赞赏,

哦,麻雀,你颇不以为然,

不稀罕忽高忽低乐调的多变。

嗖地飞进“迦梨陀娑”的房间。

无韵的叽叽喳喳

招来发笑招来扑打。

诗人在金碧辉煌的舞台上唱歌,

你蹲在立柱上寻觅什么?

你是诗人的情人的邻里,

热闹的时候,寸步不离。

恭迎春神光临,

不是你能演的剧种。

你的舞姿一般,

缺少舒展、优雅的美感。

施过礼,返回森林深处的舞台吧,

用乡村语言与阳光对话;

字典里找不到它的解释,

只有起伏的胸脯能够领会。

脑袋左右摇摆,你跟谁逗闹?

整天为何无故地烦躁?

你眷念大地,

尘埃中沐浴——

不爱惜你的羽衫,

不沾污秽不感到羞惭。

去吧,王宫顶上的一角

筑个憩息的巢——

你不会在心房

跟自己捉迷藏。

每当辗转反侧,独熬悲凉的长夜,

我期待你第一声叩啄。

赠给我你无畏、活泼、淳朴的心声——

一切生灵拥有的光明

呼唤我携带我,

哦,我拂晓的麻雀。

朱拉萨迦1940年11月11日

7

深夜,

混沌的视野里,

当病中的我蓦然看见

你清晰的面容,

我觉得

无终的岁月

和无数颗星星,

承认了我心灵的责任。

随后得知你将离去,

惶恐霎时间叫醒了

世上可怕的寂寞。

朱拉萨迦1940年11月12日

8

透过无语的雾幔

晨曦似在申斥

地平线的昏暝。

天穹的额上

升起面色惨白的旭日。

凝聚羞惭的清凛的光影里

沉默着鸟儿的歌唱。

朱拉萨迦1940年11月13日

9

哦,古老、妖媚的夜,

陷入疾病的昏暗,

我在心里见到了你——

初劫的日子里,

你坐在漫漫黑暗中冥想创造,

你又聋又瞎,

伴随可怕的孤独。

病体里,

我看见元初的天穹

布满疲惫的创新的拼搏。

“残缺”在酣眠的无底洞里哭泣,

表露的渴望

从烤化的铁腹

燃烧着悄然上升。

你麻痹的手指

编织朦胧的艺术的空灵;

从太古的海底,

陡然浮起一团巨大的梦想——

不完美的畸形,

幽暝中期待

让流年的右手塑成完整的形体,

新鲜的阳光下,

怪诞的丑陋变为绝世的美丽。

雕塑家诵经走来,

慢慢揭开天帝暗下决心的方式。

朱拉萨迦1940年11月13日

10

融合了我年华

最后一片绿荫——

内容被忘却的乐曲

袅袅延伸。

当疲乏的旅人

在路边小憩,

那柔婉的余音

会抚摩他的躯体;

他便低下头去,

静静地谛听;

只领悟到

蕴蓄的些许内容——

有个人生活在

被遗忘的宝贵的时刻,

我们觅不到的

早为他获得。

朱拉萨迦1940年11月13日

11

世界世世代代贮存

刚烈的不宽容。

不经意画错的一根线条,

几年后突然被自己抹掉。

以为基石万世坚固,

底下在跳地震的毁灭之舞。

一队队生灵进入生活的战场,

战斗力不强——

这战斗力误入歧途,

渐渐扔掉不堪的重负。

无人知道究竟

世上何处时时积攒着严厉的不宽容。

击碎看不见的缺陷,

砍断坚韧的系链;

火花暗示的失误

坎坷了回归之路。

“完整”下达大肆破坏的命令;

最终出现奇妙的创新?

砸碎不服管束的泥土,

障碍一一排除,

萌发崭新的生命。

啊,不宽容,

创造的法典里你是无敌的神力,

一次次

踩平安宁之路上的蒺藜。

朱拉萨迦1940年11月13日

12

早晨起床,

看到房间里乱七八糟,

写作簿放在哪儿?

翻了半天没有找到。

乱放的珍贵物品,

不曾加上分号、逗号。

没有信纸的信封破破烂烂,

男子天性懒惰的印记随处可见。

等一会儿女性的双手开始忙碌,

纠正全部错误只消片刻工夫。

与无耻的凌乱斗争,灵巧的纤手,

恢复的整洁,空前绝后。

破烂的伤口愈合,

污渍的羞涩遮盖,

赘物的密室不复存在。

凌乱中我哑巴似的寻思——

创造的天地里男女是不同的两条河,

男人在四周堆积垃圾,

女人每天前来表示谅解。

朱拉萨迦1940年11月14日

13

假如凄凉的长夜

消逝在

往昔的极边的渡口,

那么孕育崭新奇迹的

儿童的世界里,

新的黎明将展开新生活的探索。

得不到老问题的答案,

人们讽刺错愕的神经。

儿童无忧无虑的娱乐中,

愿我借以得到简明答案的淳朴的信念

在自身中满足,

不制造纷争,

以亲切的安抚

培养对真理的笃信。

朱拉萨迦1940年11月15日

14

河的一角,

干枯的树枝如阻滞流水,

创造力就利用漂来的垃圾,

在那儿表现自己的创作技巧——

建筑小岛,截阻一块块苔藓,

搜罗两岸所有的弃物,

随便捡到的全是造岛的好材料。

我病房的禁锢的空中

所进行的创造的内容,

有别于周围的一切。

它工作的旋涡,

局限于极小的范围。

摸一下额头,

看看发不发烧;

忧虑的眼神在询问:

为什么通宵失眠?

轻手轻脚,

开窗放进阳光。

手托放着营养食品的盘子,

一次次温语劝说,

让不对胃口的成为手下败将!

仔细整理凌乱的物品,

用纱丽边缘擦拂灰尘。

两手抹平皱巴巴的床单,

床头搁一张椅子,

准备熬夜服侍。

这儿说话轻声细语,

目光被泪花濡湿。

颤抖的抚摩充满辛酸——

阻塞的生活之流

围绕自我中心旋转,

远离外界信息的大潮。

某一天洪水袭来,

冲垮布满苔藓的小岛;

滚滚而来的完满生活的潮水

席卷服侍这小屋,

这儿几天的忧伤之杯,

斟满琼浆。

乌达扬1940年11月19日

15

病体载负着

哪种被围困的语言?

声音的低微

在忧郁的阳光里

建造阴暗的牢房。

当瀑布全速前进,

去征服远方的蹭蹬,

它的咆哮

拒绝岩洞狭隘的亲情,

宣告骋驰世界的权力。

当它无力的浅水

缓缓淌进维沙克月的干燥——

便失去喧响,

瘦弱到了极点,

自己认识了自己。

疲惫的细流

消失在浅坑低洼。

同样,我患病的话音

失去了狂放,

没有力气

呵斥生活中积累的烦恼。

悲凉的自我生活的迷雾

攫夺自我世界的视线。

啊,朝阳,

你光华的中心,

我望见你纯洁的光辉形象,

以你灿烂的力量

照亮我黎明的冥想;

以你金光闪闪的珍奇

驱散我羸弱生命的贫乏,

抵御失败之夜的欺侮。

乌达扬1940年11月21日

16

枯黄的夕照

衬托着秋日黄昏的塑像——

它沉寂的心底

凝聚无数星星的静谧,

每时每刻

呼出无声的侍奉。

沮丧的夜的缓慢的时辰

出了幽黑的洞穴,

踏上苏醒之路,

领受弥散着祭祀花香的清风的抚摩,

朝启明星飞升。

残阳暗淡的凄凉的黄昏

在今日的朝霞中

呈现温善的形象。

我看见它携带祝福,

托着盛着素馨花情趣的光盘,

大步走来。

乌达扬1940年11月21日~23日

17

不知不觉沉入梦乡,

醒来一看,

脚边

谁留下一篮柑橘。

张开想象的翅膀,

猜测

在一个个亲切的名字中间飞行。

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

来自各个方向的一个个名字,

带着一个个谜聚在一起。

所有的名字

化入一个真实的名字,

丰满了馈赠的情义。

乌达扬1940年11月21日

18

神思掠过

人世各个领域各项工作——

千姿百态中,

我所见的形象博大的人

尚未定型,尚不完满。

病房里密集的真诚,

簇拥着专注的目光。

新的奇迹

以神奇的面目出现。

其间手的抚摩,

不眠的焦灼的注视,

浓缩了整个世界的温情。

乌达扬1940年11月23日

19

垂暮之年的我

浮想联翩:

天帝的工厂里

如果生产活的玩具,

那是什么模样?

这儿,

我的名望被打败,

庄重的神态受嘲弄。

卧躺,静坐,迈步,

绝对的令行禁止。

“闭上嘴!”

“多讲话伤元气!”

“再多吃几口——”

一些人以责备或恳求的口吻,

对我发号施令。

他们遗弃的游戏室里,

用破玩具上演的悲剧中,

刚刚垂落的少年的帷幕,

从他们的喉咙飞来。

我狂妄地对抗片刻,

又成为温顺的孩子,

听任摆布。

我感到:

衰老的命运

这几天把统治的责任

交给了年轻的命运,

躲在远处冷笑,

如同《天方夜谭》里的一位国王

笑着看假国王阿布·侯赛因

发布号令。

在法规的王国,

我一再举行起义;

这王国里,

我接受的裁决

比藕细嫩,

它的警告比电光清晰。

乌达扬1940年11月23日

20

病痛猖獗的夜里,

我揣摩

无缝的幽黑中

我不时看到的光斑

在做什么指示。

如同旅人通过窗缝

得到光源的零碎的暗示,

那迷离的光线透入内心

郑重宣告——

浓厚的黑幕飘逝,

即刻完整地出现

超越年月超越国度的原始光明,

永恒的光海里,

夕阳在沐浴,

星球像硕大的水泡,

浮现,破裂——

残夜时分的旅人——

我走向悟彻之海的圣地。

乌达扬1940年11月24日

21

早晨苏醒,

只见花瓶里有一束芳香的玫瑰;

脑子里闪出一个问题——

那带你步步避开

缺陷的丑陋的骚扰,

抵达美的终点的力量,

难道是瞎子?

乱了方寸?

像断绝尘缘的僧人,

不划分美与不美?

只运用知识,

只使用武力,

不做情感的工作?

有些人争辩说,

创造的舞台上美丑比肩而坐——

卫兵不加阻拦。

我是诗人,

不善于辩论,

我看见宇宙的真相——

亿万星体携带宏阔的和谐,

在天际飞行,

乐音不受阻,

韵律不破碎,

形变不造成错位;

仰望天宇,

巨大、璀璨的玫瑰

一层层绽露着花瓣。

乌达扬1940年11月24日上午

22

中午迷迷糊糊,

似在做梦——

我的生存之幕

垂落未知之河,

带走我的姓名,

带走我的名望,

带走“吝啬者”所有的珍藏,

带走甜蜜的时刻

抹上的污点的回忆;

自豪与羞耻

随波远漂,

无法收回;

心中疑惑:我成了一无所有的我,

丧失的一切

为谁感到特别悲伤?

我为之悲欢为之度过的昼夜

不是我的往昔,

是我的未来,

是任何时候伸手抓不住的,

其间我的企盼

像泥土下的种子,

漫长的夜里怀着萌发的希望,

梦见未来的阳光。

乌达扬1940年11月24日下午

23

康复之路上

收到的欢乐生命的请柬

赋予我观察宇宙的新的视力。

沉浸于晨光的蓝天

是元古时代

修道士208冥想时

坐的蒲团,

劫之初,

无尽的第一个瞬息

显现在我面前;

我恍然省悟,

我这一生

是崭新的生生世世之链的一环。

如同七彩阳光,

一样可见之物

包含许多看不见的创造之流。

乌达扬1940年11月25日

24

清晓,

但见纯洁的霞光中,

正举行宇宙“安宁”的灌顶大礼,

林木垂首,

转达大地的祝贺。

宇宙中心恒久的安宁

在世代的冲突中得到保护;

纷乱的人世,

它只在白昼的始末

宣告自己的生存。

诗人,

你收到它吉祥的书信了吧。

他209若拒收,

打扮成嘲讽的媒介,

以变态会议的参与者的身份,

充当永远绝望的使者,

操破琴弹奏刺耳的乐章,

讥笑宇宙的永恒真理,

那岂非行尸走肉?

荆棘为何入侵庄稼地,

凌辱人的饥饿?

病人若称疾病为绝对真理,

并大肆宣扬,

我认为那是耻辱——

一声不响自杀身亡岂不更好!

人的诗才

走上不高雅的随意之路,

末了被玷污。

不知廉耻的伪造的面具

岂能抗议真实的美容!

乌达扬1940年11月26日

25

经历了生活中

种种悲痛的灼烤,

先哲的名言

在我的心版上一天天明亮——

世界以琼浆般的欢乐面目出现。

援引含有敌意的渺小证据

贬低崇伟

是平庸的狡狯。

谁完整地观瞻

散布于悠悠时空的真理的光荣,

谁的一生臻于完美。

乌达扬1940年11月28日

26

我不相信我的成就。

我知道岁月的大海

以滚滚波涛

一天天会将它蚀融。

我相信我自己。

一日两回,

我畅饮

这杯里斟满的世界永恒的甘露。

它盈含

每时每刻的爱。

它的艺术

悲恸压不碎,

灰尘染不黑。

我知道,

我离弃世界舞台之后,

每个季节

花林都会证明

我曾热爱这个世界。

这真实的爱是今生的赠礼。

临别之际,

这透明的真实拒绝死亡。

乌达扬1940年11月28日

27

把门打开!

吹散笼罩蓝天的阴霾;

让好奇的花香溜进我的病房;

让初露的曙光

在我周身的血管里奔流;

我还活着,

让我在绿叶的飒飒声中

听见热烈的祝贺。

黎明,

你以轻柔的雾纱遮覆我的心魂,

如同遮盖嫩草芊芊的绿野。

天空吹拂的风中,

我听见平日所得的爱

在无声地絮语。

我沐浴

用它灌顶大礼的圣水。

仰望高远的青天,

我看见绵亘的真切的生命

有如一串璀璨的珠链。

乌达扬1940年11月28日

28

神志的光芒

在我心空闪烁,

它不是被猛地推入

生命狭小的樊笼里的囚徒。

它的肇始虚茫,

它的终端死亡是无谓的,

中间是时日,

万有的含义熠熠闪光。

这神志布满的空际

流荡着琼浆似的快乐——

随着黎明的苏醒,

我心头萦绕的这句名言,

在永无止境的创造的节日

以不断的韵律的丝线

维系日月星辰。

乌达扬1940年11月29日

29

目睹

痛楚的笼中人

无奈地挣扎,

我难以想象

什么地方有安慰。

我知道痛楚的根子

在自身的愚笨

和对人体的敌人的怂恿之中。

认识到这一点,

我便失去信心。

当我获悉

人心的苦修中

隐藏的真理超越苦乐,

我豁然醒悟,

在灵魂中培育真理的果实的

是人类创造的最高目标。

只有他们存在,

别无他物;

沉湎于幻觉的,

一个个像影子——

他们的悲伤是不真实的,

他们的愉悦是烦恼,

他们的伤痛凝成可惧的形态,

不停地泯灭,

历史上不留下痕迹。

乌达扬1940年11月29日

30

四面八方

进行着形形色色的创造的游戏——

充填时光无限的空虚。

一次次朝前倾泼的,

在后面沉没;

无尽的利益和亏损

给它持续下去的动力。

诗人的韵律的游戏

也在绝迹的时光身上作画。

岁月流逝,

空虚依旧。

由绘涂构成的

诗的飘忽的海市蜃楼

放弃地盘,

为变化的生活旅程

做游移的注释。

在自己勾勒的年月的界限内,

人以无限的虚假的荣耀

制造慰藉,

忘却几多时代的豪言壮语

在低下头顶着

无声的冷酷的讥嘲。

乌达扬1940年11月30日

31

你们尽可一次次

谴责森林的聚会;

当你们口气坚定地重复骄傲的狂言:

自然的心愿

是让新的未来创作

口味特殊的干枯之歌——

森林女神不会气恼。

大家知道,

啜饮乐曲的甘汁,

在朝霞的聚会上狂欢的

不受尊重,

甚至被人厌憎,

用一种方式证明这一点

需要很长的时间。

这期间,百鸟在森林

颂扬不容置疑的永恒的新春,

欢快的鸣啭

回荡在广阔的蓝天。

乌达扬1940年11月30日

32

晨光温存的拂触中,

我赢得万物的天国的荣誉,

血流与光流融合,

身心中无声地响起星宿的微语。

我把目光的供品

每天抛向高空。

这阳光最早欢迎我的诞生,

西海的沙滩上,

夕阳的门口

将有我人生最后的奉献。

似乎此话未能表达我的心意;

心声与天籁

未融成一支完美的乐曲,

歌词也未想出。

乌达扬1940年12月1日

33

千万年前

你恩赐一炷香,

今日清烟里

飘出奇妙的景象;

某个时代的海滩上,

岁月的寺院门口,

从往世故事中我岑寂的冥想

缓步走来一位摩罗维迦

手擎着华灯。

她刚出浴,

潮湿的发辫盘绕着玉颈。

空气中飘来

她柔体散发的淡淡的檀香味儿。

我仿佛与这位信女

几度相识——

她步履轻盈地走到

永恒白昼的圣坛前,

素雅的裙兜里全是鲜花。

她文静、温柔的顾盼

把梵音注入现代语言的创造。

纤嫩的手臂戴的金钏

清晰地发出对亲人的祝福。

忘我的真情携来

元初旭日的光流。

从悠远的往昔伸来的

充满照拂的甜蜜的双手,

至今轻抚着我滚烫的额头。

乌达扬1940年12月2日

34

当我独自操琴,

弹出心不在焉的音符,

谱写歌曲,

你在远方,

无从相见。

如何知道

这歌在陌生的海边寻找你!

忽见你走近,

我歌的音韵

随着你步履的节奏回响;

你欢欣的娇喘

融合乐音,

四野播散。

因着这和谐,

花林里年年岁岁花开花落。

诗人的歌中,

清醒的心语

伸手乞求未来的供品。

千秋万代,

已知和未知在世上捉迷藏。

乌达扬1940年12月2日

35

犹如风暴掠过之后

晴空裸露宽广的胸脯,

沉静的蔚蓝上

东山的光路飞速伸展,

让我的生活

脱离昔日的迷雾之网!

今世的新生的门口,

新的苏醒吹响法螺!

我期待着——

扯去阳光上色泽的盖罩,

中止把自身当作玩具的失败的游戏,

淡泊的情爱

从自己的仁慈获取最后的价值。

在光影斑驳的年寿之河上漂泊之时,

愿我不回首

欣赏两岸昔年生长的成就;

多年的苦乐中泯灭了的自我

在自我之外

人世亿万飘荡的事件的行列中

获得席位,

无忧无欲的眼睛

见到他在无亲朋的谪地。

这是我的遗言——

无限的纯洁

完善我的一生!

乌达扬1940年12月3日

36

伸臂围抱

切望得到的,

一朝失落,

羁绊之外的自由天地里,

勃生的憬悟,

看去,

与晨光毫无区别——

空而不空,虚而不虚。

于是悟彻先圣的妙语——

苍天若不布满惬意,

“僵固”的绳索捆住身心,

动弹不得。

乌达扬1940年12月3日

37

有天黄昏我骤然看见

“死”的右臂

揽着“生”的颈项,

一条红绸连接“生”与“死”的手腕——

这是我熟识的伉俪。

新娘——死亡

右手拿着贵重的妆奁——

新郎“死”的无价聘礼,

从容地走向时间的极终。

乌达扬1940年11月4日

38

宗教之王发出破坏的命令,

教徒们立即接受残杀的任务。

我哀伤地思忖:

迷途的彗星

为什么不撞击巨大的焚尸场?

为什么不撞燃殉葬的大火?

继而又想:

悲痛若涤不尽罪孽,

它的种子

埋在毁灭的灰烬里,

崭新创造的胸脯上,

将长出蒺藜。

乌达扬1940年12月5日

39

凄惶的想象中,

我好像看不见你,

脚下,

默念经咒的地球

说是要下沉。

我举起双臂,

惊恐地想抱住茫茫天宇。

梦霎时崩裂,

只见你坐在我身边,

低头织毛衣,

在证实创造不败的安恬。

乌达扬1940年12月5日

白 开 元 译

德 里 克 · 沃 尔 科 特

1992年10月8日下午1时,瑞典文学院电话通知正在美国哈佛大学任教的沃尔科特,他获得了第八十五届诺贝尔文学奖。此时正是当地清晨7时,沃尔科特教授正准备做早饭。事先毫无预兆,他一下子蒙了,吃惊而率直地问道:“为什么是我?还有很多别的作家应该得奖。”于是沃尔科特的“为什么是我”被登载到瑞典的报纸上。的确,瑞典记者在街上询问了一百个行人,没有一个人在此前听说过沃尔科特的名字。人们可以怀疑沃尔科特作品的水准,但没人不赞赏他的自谦人格。
多年来,瑞典文学院没有一直站在一个文化中心的位置来评判其他文化的作品,其对欧美文化之外第三世界国家文学的重视,有目共睹。20世纪80年代,“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在世界风行,就是瑞典文学院于1982年将诺奖颁给哥伦比亚的马尔克斯引起的,从此,欧美为主的诺奖格局渐渐打破。事实证明,这次诺奖颁奖之后,世界文学又一次掀起“加勒比海文学旋风”。
沃尔科特的出现,是在世界文化形式多元化的状态下催生的。他的作品,不仅有多元文化的横向坐标,还有“历史眼光”的纵向坐标。他的史诗《欧莫如斯》,就是借鉴继承希腊荷马史诗、但丁《神曲》和莎士比亚戏剧风格的古老传统,又把加勒比海新文明连接起来,跨越千年、独具神韵的代表作之一。
《欧莫如斯》写于1990年,长达三百页,分六十四章。长诗描写了一个叫阿基利斯的渔民,驾驭小船离开西印度群岛,在海上漫长漂流,经过美国东海岸和欧洲英伦三岛最后到达西非的故事。气势宏大,意象瑰丽,将加勒比海原始神话传说、非洲文化遗迹、希腊神话和荷马史诗融为一体,既展示了加勒比海的美丽风光和文化风情,又描绘了这一地区广阔的生活图景。具有史诗品格的《欧莫如斯》,反映了加勒比海人民在向人类文明迈进过程中所遇到的挑战和不屈的精神。该诗被称为“加勒比的庄严史诗”,是“新爱琴海传统”。沃尔科特由此赢得“当代荷马”的称号。
《仲夏》写于1986年,节选一部分:
仲夏打着猫的哈欠在我身旁伸着懒腰。
唇片上沾满灰尘的树木,
在它的熔炉里渐渐融化的轿车,
炎热使那流浪狗踉跄而行。
议会大厦被重新漆成了玫瑰色,
而环绕伍德广场的围栏仍是正在锈去的血的颜色。
卡萨罗萨达,阿根廷的心境,
在阳台上浅吟低唱……
在拜尔蒙,忧伤的裁缝们盯着破旧的缝纫机,
将六月和七月紧密无隙地缝合在一起。
人们等待仲夏的闪电就像全副武装的哨兵,
在倦怠中等待来复枪震耳的枪声。
而我那颗被它的灰尘、它的平淡,
它的流放所填满恐惧的心,
被黄昏时分迷蒙着光辉的山峦,
甚至被臭气熏天的港口上空
那盏警灯放大。
整个夜晚,一场革命的吠叫鬼哭狼嚎。
月亮像一颗丢失的纽扣。
码头上黄色的光芒粉墨登场。
在街上,昏暗的窗户下,碗碟碰得叮当作响。
夜晚是友善的,未来却像太阳一样凶狠毒辣。
我能够理解博尔赫斯对布宜诺斯艾利斯盲目的爱:
一个人怎样去感受它手中膨胀的城市的街道……
《仲夏》如同一幅油画,勾勒出一种繁复的意象,表达诗人恬淡伤感的生命之思和对外部世界的迷蒙和忧患心境。
纵观沃尔科特的诗歌创作,我们会发现,诗人在史诗中将加勒比当代社会发展思潮与传统历史、文化艺术和谐统一,将欧洲文化、非洲文化及加勒比文化水乳交融,创造了本土文学的神话。凭此,他当之无愧地成为世界级诗人。已获诺奖的诗人布罗茨基,撰文介绍沃尔科特时,从他的诗集《星星苹果王国》中引用了四句诗,那正是诗人的写照:
我只是个热爱大海的红色黑人,
我接受过良好的殖民文化教育,
我身具荷兰、黑人和英国的骨血,
我是无名之辈,或是整个国家。
德里克·沃尔科特,于1930年1月23日出生于西印度群岛中圣卢西亚岛的卡斯特里。祖母和外祖母都是黑人,祖父是荷兰人,外祖父是英国人。他身上流着多民族的血液和文化基因,丰富着他的个性。他出生那一年,他的父亲,诗人兼画家沃克里·沃尔科特不幸英年早逝。母亲是一个学校校长,又是业余戏剧家。他从小就接受严格的教育,其家丰富的藏书让他受到欧洲文学的熏陶。
沃尔科特先后就读于圣玛丽学院和牙买加的西印度大学,其间子承父业,也学习绘画。1944年,他开始写诗,发表在当地报刊。他十六岁时迷恋戏剧,一口气写了五个剧本,十八岁时出版第一部诗集《诗二十五首》(1948),从此开始其文学生涯。1949年,他出版了诗集《给青年人的墓志铭:诗章十二》。
1953年,沃尔科特迁居到特立尼达,在《特立尼达卫报》工作,后又到当地剧院当导演,还当过教师,教英文和法文。职业有变化,创作却从未停止,他出版了诗集《在一个绿夜》(1962)、《诗选》(1964)、《海滩余生》(1965)等,在诗坛已小有名气。
20世纪70年代,沃尔科特大部分时间在美国纽约大学、耶鲁大学等校执教鞭,发表诗集有《海葡萄》(1976)、《星星苹果王国》(1979)、《幸运旅客》(1984)、《仲夏》(1986)、《1948—1984诗选》(1986)、《阿肯色的证言》(1987)、《恩赐》(1997),以及自传体长诗《另一种生活》(1973)、叙事诗《欧莫如斯》(1990)和回忆录长诗《浪子》(2004)等。《另一种生活》写的是诗人对一位俄罗斯姑娘的思念:
在那头发里我可以穿越俄罗斯麦地,
你的手臂是成熟坠落的梨,
因为你,实际上,已变成另一故乡……
从这些长诗,我们可以看到,诗人对于西印度群岛本土文化的认同感明显加强,欧洲文化传统已正融汇加勒比文化,使沃尔科特的诗作“形成多元化而具有历史感的创作风格”。
沃尔科特的诗脍炙人口,戏剧也令人瞩目。他是诗人,又是戏剧家。他获诺奖时,已发表五部剧本,到晚年已创作了二十多部剧作。它们是历史剧《多芬海域》(1954),以及《提金和他的兄弟们》(1958)、《猴山上的梦》(1971)、《沙维尔小丑》(1974)、《噢,巴比伦!》(1976)、《休战纪念日》(1978)、《哑剧》(1978)等。1985年,他发表史诗剧《锣鼓与色彩》。这些剧作大多以加勒比岛国社会为背景,展示了土著文化与殖民文化和现代文明的碰撞、冲突,表现加勒比人的“文化认同”的困境。
《猴山上的梦》,讲的是一个烧炭老人幻想坐上皇帝宝座的故事,展示加勒比人和殖民主义者之间,在政治、文化领域相互斗争又彼此依存的历史发展过程,寓意极为丰富。《锣鼓与色彩》通过对探险家哥伦布、征服者雷利、反抗者图圣和殉难者戈登四位历史人物的描写,来探索历史。
沃尔科特获诺贝尔文学奖时,恰好瑞典皇家剧院正演出他的戏剧《最后的狂欢节》。这一巧合,让剧院院长像自己获诺奖般高兴。
沃尔科特除了获诺贝尔文学奖外,还曾获得过英国的国际作家奖、史密斯文学奖,以及美国的麦克阿瑟基金等奖项。
2017年3月17日,沃尔科特在圣卢西亚的家中去世。如今,他对文学发出的声音依然掷地有声:
我以为,现在的一种令人忧虑的倾向是人们越来越强调横向坐标的意义,把自己定位在左边,定位在东方,定位在一个平面上,而忘记了自己在竖直坐标中的位置,忘记了时间和历史的位置,忘记了高和深度,这是使人迷失个人和民族坐标的重要原因。
陌 生 化 的 内 容

(一)“陌生化”的定义
英国现代诗人威·休·奥登曾说:“一个平庸诗人与杰出诗人不同的是:前者只能唤起我们对许多事物既有的感觉;后者则能使我们如梦初醒地发现从未经验过的感觉。”可以断言,这里的所谓“如梦初醒地发现从未经验过的感觉”,对于读者来说,是一种陌生的感觉。这种陌生的感觉在德国现代剧作家、诗人、文艺理论家布莱希特那里叫做“陌生化效果”。
什么叫陌生化?布莱希特下的定义是:“把一个事件或者一个人物性格陌生化,首先意味着简单地剥去这一事件或人物性格中的理所当然的、众所周知的和显而易见的东西,从而制造出对它的惊愕和新奇感”;“陌生化的反应是这样一种反应:它能使人认识对象,但同时又使它产生陌生之感。”
从审美角度看,对于诗人所创作出来的一种明确而又不为人们所熟悉的角度去表现经验中的普通客体——即,使审美主体(读者)产生陌生化效果的审美客体(诗),它必然和审美主体之间产生一定的距离,这种距离为读者阅读诗的期待视野腾出了广阔的空间。我们可以说,诗之于读者能否产生“陌生化效果”,不仅是平庸诗人与伟大诗人的重要区别,也是非诗与诗的重要区别。正因为如此,真正的诗人都十分注重诗的“陌生化效果”;如雪莱所言:“诗剥去笼罩在世界隐蔽的美容上的面纱,使熟悉的事物变成仿佛不熟悉的。”
(二)“陌生化”的重要意义
感觉的钝化“能吞噬作品、服装、家具、自己的妻子和战争的恐惧感”(什克洛夫斯基语),为此俄国形式主义学派提出了“陌生化”的理论主张。
诗的题材和内容并不是“陌生化”所关注的对象,因为诗歌不拘泥于“事物的本相”的真实度,恰恰相反,它是对“事物的本相”的超越和飞翔,真正看到世界而不是糊里糊涂地承认它。这里的所谓“看到”,换言之,指的是经由我们称之为心的东西能摸到的。要臻于此境,感性的陌生化是至关重要的,它既是对旧有感性定势的叛逆,也是对旧有感性积淀的超越。
感性部分陌生化是唤醒人们重温曾经经历过的感觉;感性全息陌生化是引领人们挥霍从未经历过的感觉。
作为极致,感性全息陌生化是诗人怀着原始感受性之纯净心境,不以别人的目光或自己第二次见到的目光打量事物,而是以第一次见到的目光打量自己内在和外在的生活,唯有这样,诗人才有可能进入人与世界及其关系的本真状态中去,抵达汩汩的生命本源,从而获得比高峰体验更浓重的原初体验。
故而,感性全息陌生化冲洗出来的底片——诗作,必然趋于以至吻合海德格尔的著名论断:“诗是给存在的第一次命名,是给万物的第一次命名。”
感性全息陌生化与日常通讯语言水火不相容:后者手执概念和逻辑大棒,对宇宙万事万物及其秩序编码、约定,它舍弃直接感知和隐匿世间事物表象的真实——而“直接感知和隐匿世间事物表象的真实”,正是前者所赖以存活的血浆。但感性全息陌生化又必得通过日常通讯语言这座桥梁才能营造诗歌的圣殿——诗歌文本。对于水与火两者来说,诗歌文本是水中的火焰、火里的波涛。瓦雷里说过,“诗并不因为曾经活过而要死亡,它明确预定要从灰烬中重生,而且保持它原来的样子”。所谓“灰烬”,可理解为日常通讯语言毁灭后的废墟。诗性语言是涅槃的凤凰,它必然呈现全息陌生化状态——之于诗的唯一语源。诗歌文本产生于感性与语言的全息陌生化双向同构的中途,凹现的是与喧嚣的可感现实相对立的非真实的梦幻景观,它弥漫着非人间的气息但又是最人间的,它的根,抵达人类原始的居之筑。
“我们人类在大地上存在的那种方式,就是居。作为一个人,意味着一个在大地上有生有死的生灵,这便是居。”(海德格尔语)——在这个意义上,人类原始的居之筑不是造房建屋,造房建屋只是一种日常之筑,是人类栖居大地的根部拱出地面的朝露。而人类栖居大地的根,即人类原始的居之筑,它是诗之筑。难怪海德格尔极力推崇荷尔德林的一句诗并把它变成了他的全部诗学的精髓——
人功德丰盈,但他却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海氏的结论是:诗,作为原始的居之筑说明了居在本质上乃是诗意的,只有诗意才能保证人本真地生存与栖居。但何谓“诗意地栖居”?海氏亦有深刻见解:“只要仁爱之惠临尚存,人将常川地以神性度测自身。只要此种度测出现,人将据诗意之本质而诗化。只要诗化呈现,人将人性地栖居于大地上。”据此,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人类的健康天性(包括生命向力和愿望)得以最丰沛最完美的凸显,这就是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内蕴;诗是其外化形式。
人类的诗意正在萎缩得越来越贫瘠,甚至使曾经敲响的20世纪末的钟声更加苍凉。那苍凉的钟声呵,一圈一圈把贫瘠的诗意从人类身心上敲落。在世纪的空间里,诗人捡拾落物像捡拾飘零的黄叶,在上面写下一行一行诗,试图描绘乌托邦和指示出奇迹。但,诗人的操作过程不也是一种乌托邦吗?个中至少有两个内在原因:
其一是人类的五官感觉日趋退化,现代人的诗歌思维远不如最适合诗歌操作的原始人的原始思维发达。原始思维能打破一切阻碍感知和表达的语言维度与界限,主观与客观互为混淆,物理的与心理的、有生命的与无生命的、幻想与现实,都有着一种实体意义上的神秘互渗关系,呈现超时空、通感和全息意指的混沌状态。
其二是语言成了诗人的心狱。不独外部世界,就是人类的内部世界,从心理学到生理学层次,都被塞满饱和理性的语言布置得天衣无缝。卡西尔叹息道:“一旦灵魂开口说话,哎哟,灵魂就不再说话了。”诗人冲破语言自囿的心狱,就必须要拆除人与世界之间的牢墙——语言之墙,唯有如此,才能进入诗意的大地。诗人和语言的搏斗将终其一生。
实际上,诗人要想使自己的五官感觉和诗歌思维“返祖”,要想冲破语言这一心狱,几乎是无望的。诚如瓦雷里告诫的,“纯诗的概念是达不到的类型,是诗人的愿望的努力和力量的一个理想的边界”。如同人类的生命向力是永恒追求,诗也是永恒追求,一次一次地冲浪和落水,诗人的灵魂却一次一次地获得拯救和洗濯。
在这一艺术操作的进程中,自觉实践“陌生化”的理论,强力推行“陌生化”的要义,渐次靠拢“陌生化”的艺术效果,这是抵达诗意葳蕤的彼岸的荆棘丛生且开满罂粟花的路径。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