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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下的冰溜子
文│雨亮 今年的冬日似乎只冷过几天，小阳春翩然而至，天气逐渐转暖，恍若早春，吹来的风已不再感觉寒凉。想起旧年的冬日，天寒地冻，北风紧似一阵地刮着，吹得村庄的土路瓷实白光，树木显露出深青色的皮肤，干涩的枝条在朔风中瑟瑟发抖。麻雀停止喧闹，躲在土墙的隙缝间、屋檐下避风御寒。村庄沉寂而干冷，乡亲们关门闭户，围坐在热炕头话冬年。老辈人说，三九三，冻破砖，这样的极寒天气，冻得人不敢出门。许是过于夸张吧，至少在我们的村庄未曾遇到过。我呆不住，裹着宽肥的棉衣棉裤、饱胀的棉鞋，全副武装，走出家门找伙伴们玩耍。凛冽的风从我的衣服下摆、裤口、脖颈钻进去，径直寒到后背，又从后背直抵心底，我不住地打寒噤。吱吱呀呀开门声，不远处走出一条黑影，猫腰着身躯，呼出的白气一团一团，弥散在空中。他是张叔，看到小小的我，扯着大嗓门喊，要下雪了，赶紧回家去。午饭后，风倦累了，止歇了，雪却如约而至。雪花飘在我长长的梦境里，从深夜一直飘飞到鸡鸣。睁开眼，屋外亮堂堂，白茫茫，恍若白昼，晃得人睁不开眼。透过木格窗的玻璃，屋顶、枝叉、柴垛、土墙、地面的积雪已经尺厚，如一床软绵的厚被覆盖着村庄。雪后初晴，父亲已将铺白的场院清扫出一条便道，落雪堆聚在桐树、杨树、槐树周围，雪水融化后滋润着树木更加茁壮。屋顶的积雪如蓬松的白棉絮依偎着青瓦，铺展得平平整整。太阳姗姗而来，向阳的积雪渐渐融化，背阴的地方依然顽固不化。我们不管不顾，悠长的巷子，我和伙伴们打雪仗、堆雪人、滑冰，玩得不亦乐乎。喜欢睡懒觉，只有热炕和被窝暖和。清晨，睡意正浓，我被一阵脚步声惊醒，睁开惺松的双眼，伙伴已站在炕沿，手上拿着一根长长的冰溜子，他正准备将那光滑的触角伸到我的嘴边。我躲闪着，尖尖的角不偏不倚触碰到我红扑扑的脸蛋上，一股触电般冰凉。那是一根晶莹透亮的冰溜子，如长茅，如利剑，如犄角，上粗下细，光滑紧实，并无半点杂陈。透过晶亮光洁的冰体，我看到了清新脱俗的水世界，它们的质感、纹理、褶皱清晰可见，如梦如幻。从我家灶屋房檐下取下来的，伙伴自豪地说。他家灶房低矮，搬把椅子轻而易举就能够着。你们家也有的，他继续说。俯身瞄向窗外，高高的屋檐下，一排排纯净通透，粗细不一的冰凌顺着屋檐悬垂而下，一根一根，明晃晃，亮晶晶。它们或粗或细，粗如棒短如针，或长或短，长如蛇短如蚓，形态各异。它们紧紧贴附于屋瓦之下，底部尖尖，凝固着一颗顽皮的小水珠。它们如一把寒光逼人的利刃，随时准备横插进坚硬的冻土。雪后的场院灰白相间，厦房、灶屋、门房的屋檐下几乎都结着冰溜子，如大自然赐予人间的美玉。它们如队列整齐的兵士，悬立在半空之中，随时准备冲锋陷阵，护卫家园；又如一挂晶莹亮丽的短帘，珠珠紧连。偶尔夹带着几片枯枝残叶，或者屋瓦上细微的粉尘，就躲藏在柱状的冰体内部，但似乎并不突兀，反而有暇不掩瑜的美感。在数九寒天的深夜，雪水沿着屋瓦滴嗒滴嗒地滑落，气温几近冰点，行进中，雪水慢慢冻结，逐渐形成了透明的冰面和冰柱。这是怎样一幅滴水成冰成柱的景象呢？寂寒的冬夜，雪水缓缓流淌，一滴一滴持续不断，如亘古不息的小溪流。最先抵达的雪水无奈停滞，定格在半空，紧随其后的继续流动，裹住了已经凝结的冰晶，涓涓细流再次凝固，凝结。它们前仆后继，无知无畏，周而复始，生命的律动在这一刻骤然停止。我感叹它们最后的辉煌，最后的聚首，最后的绝唱，与时间和寒冷赛跑的决心。即使前路艰难，仍义无反顾，奔流不息，最终幻化为一柱柱耀目的璀璨。头顶的冰溜子悬在高处，每每经过，总要抬头仰望那一挂的明亮和灿烂，似乎感觉晦暗的天空变得澄澈，村庄有了生命流动的气息。姐姐不时提醒我，注意这些冰溜子，小心掉落下来，但我一次也未碰到。它是村庄之眼，如竖琴的琴键，如起伏的音符，弹奏着一支支冬日的歌谣。冬日正午，天气晴好，在阳光的映照下，冰溜子玲珑剔透、熠熠生辉、五彩斑斓，奇妙无穷，仿佛步入童话般的世界。夺人心魄的冰溜子开始融化，先是舒缓的一滴一滴，击打在檐下的窝窝里。随着气温回暖，又如战鼓般急促地咂向地面，雪水漫溢而出，四散着向庭院的更低处漫延。再看那些冰溜子，渐渐缩小，直至踪迹全无，它们化作雨水渗入村庄的土地。也有在消融的当儿，高悬的冰溜子突然一声巨响，划破寂静的场院。跑出屋站在檐下，银白透亮的冰溜子已四分五裂，散落一地。捡拾起大小不一的碎片，透过亮晃晃的阳光，我的眼里浮现出纯美奇异的世界，绚烂而迷醉。如今，因着气候转暖，大雪纷纷的景况已难得一见，家家户户住上了楼房，楼房四四方方，屋顶平平展展。旧年里那些如曲线般优美的瓦房、厦房寥寥无几，曾经如音符般欢悦跳动的冰溜子更是无以寻觅。这纯净绝美的冰溜子啊，曾是儿时最美好的记忆，如今只能深藏心底，时时涤荡着我们脆弱的心灵，勾起对家园、对村庄无限的渴望和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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