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故事：佛灵

话说在明朝年间，本地山上有一座小庙，地处荒僻，早前只有一个老和尚在此地苦修。人们传说其中不干净，因此近三年以来已经没有了香火，原本不大的小庙，变得非常破败。

如今已经几乎没有人来了，但是据偶尔路过的樵夫和猎户们说，庙里有时还能见到老和尚的身影，人们称之为佛灵。

也正因为‬如此，小庙才能够得以保存得比较完好，否则早就被偷得连房子都不剩了。

然而‬，今天却来了一个女子，还‬是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现在已经是隆冬时节，刚下过大雪，山路崎岖难行，想必这妇人一路上定然是无比艰难。

她来到小庙里就累瘫在地上，直喘粗气。歇了小半个时辰，妇人才起身在庙内转了转。

整个小庙只有一个这一个大殿，说是大殿还不如大户人家的客厅大。这大殿中央供奉一尊佛像，金身斑驳，还破了好几个洞，能够看到里面的稻草。妇人诚心诚意地跪下磕头，祈祷了起来。

佛像的后面，背对背还坐着一尊佛像。这个佛像挺怪的，他直接坐在地上，全身是乌突突地黑色，不似寻常佛像那样法相庄严，而是干瘦干瘦的，披着袈裟，妇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佛，但也挺着大肚子艰难的跪拜了下去。

然后妇人简单将殿内打扫了一下，将随身带来的铺盖铺好。门窗还比较完好，只是透风的地方比较多，还好提前带了窗纸。妇人将门窗用纸糊好，又拿出几件破衣服撕成一条一条的，将较大的缝隙塞好。

没有了风，殿内暖和多了。妇人又出去捡了一些树枝干草，在窗边拢起一堆火来，没用上一会儿的功夫，殿内彻底热了起来。妇人又从随身的包袱内，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陶盆，去外面接了雪准备‬烧‬点热水，水开后拿出两个烧饼，用火烤热了，热热乎乎地吃了一顿饭，非常满足。

当天晚上，妇人又做了很多的准备，零零碎碎的物品带了很多，竟然像是要在这里生孩子似的。

就在她坐着准备的时候，就在后门窗户外面，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这一切。刚才妇人在下面的坐像前祈祷的时候，这个人就听见了，主要说了两个内容，第一是向‬佛祖告罪，因为她要在这里生孩子；第二是希望佛祖能够保佑她和孩子，能够顺利的度过难关。

佛祖会不会同意她这么干，没人知道，但是他不能同意。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庙，一个女人，要光着屁股在这里生孩子？而且还要弄得四处都是血迹。他要不是和尚的话已经骂娘了。他实在搞不清楚这个妇人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这个人就是前文提到的，被称之为佛灵的老和尚灵悲，这个小庙里唯一的和尚，已经在这里修行了六十多年，见证了这座小庙的兴衰变化。

灵悲对佛法自有深刻的理解，称其为得道高僧并不为过，可是他的为人稍显刻薄，脾气有点暴躁，做事认真，眼睛里容不下半点沙子。

灵悲觉得吓唬吓唬这妇人，能将其吓走是最好的了。

他见妇人将东西准备妥当，便准备睡去，气不打一处来，好好的佛殿已经被她搞成什么样子了？

想着一挥手，一阵大风席卷而去，前门后窗骤然被吹开了，冷风灌了进去，吹得妇人睁不开眼睛。妇人强忍住寒风的袭击，跪在地上祈祷起来，非常坚毅的表情。

寒风吹了很久，室内的火堆早已被吹散了，温度降到很低，妇人头上、睫毛上都是寒霜，脸蛋和手被冻得通红。

在这种情况下，妇人结束了祈祷，开始讲述了自己的故事。虽然是她的心中复述的，但灵悲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妇人叫做勤莲，是山下黄大户家的丫鬟，今年才二十岁。她从小被卖进黄家做丫鬟，黄家待她很好，因此她一直到十八岁都没想过嫁人或者是离开黄家的事情。

勤莲刚过十八岁的生日，黄家来了一个马夫，大约在四十岁上下，名叫苏万，他‬不仅对马了如指掌，还能说会道，时常逗得下人们哈哈大笑。

因为幽默，黄家的主人们也非常喜欢他。勤莲从小生活在大宅门里，没见过更多男人，偷偷地爱上了他。

后来在种种机缘之下，苏万和勤莲有意无意地常在一起说话。苏万总是拍着胸脯保证，他在黄老爷面前很有面子，向他要个把女人简直是轻而易举，甚至成亲时，黄老爷都会大大地赏赐两个人。

勤莲根据苏万的日常的表现判断，认为他略有夸大，但基本属实。

二人便相好了。

苏万哪儿‬都好，只有一个缺点——赌博。只要没事的时候，或者手头稍微宽裕一点，他就要去赌。没钱的时候，就和黄家的其他下人赌着玩，可以说赌瘾还是不小的。

勤莲不止一次的劝说过他，他总是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自己吃不了亏。

可是不久后‬的‬一次事情，让苏万在黄家的地位急转直下，因为他的债主子竟然找上了门来。人家把事情搞得很大，黄家的主人自然担心此事传扬出去对黄家的名声不利，便替苏万还了账，然后通知他，再给半年的时间，尽快找别的差事吧。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候勤莲竟然发现自己怀了孕，便找到苏万，希望苏万能够跟黄老爷说明情况，准备成婚。

苏万满口答应了，每天早出晚归，只说在外面找差事。终于有一点苏万对勤莲说，他已经找到了差事，而且已经跟黄老爷说了他们两个的事情，求黄老爷让勤莲暂时呆在黄家，等他的差事稳定下来再回来接她。

勤莲很高兴，给苏万准备了很多干净衣物，叮嘱他要好好干，不要再想其他不着调的事情。苏万答应着走了。

这一走，勤莲再没有见过苏万，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勤莲的肚子越来‬越大。

可是通过她的观察，黄家上下根本救没有人知道自己和苏万的事情。看来苏万就是一个骗子而已。

可是这时候的勤莲没有过多的时间考虑苏万，因为自己的肚子已经藏不住了。万幸此时已经是秋天，穿得衣服多了起来，再特意挑一些宽大的裙子，完全能遮掩得住。

一晃到了冬天，勤莲已经彻底不指望苏万了，她开始研究生‬下孩子的方法。她听说后山有这座庙，非常清净，虽然传闻有不干净的东西，但她实在是顾不上这些了。一旦平安地生下孩子，下山时将他丢在某个农家门前，想来也不至于饿死。

灵悲听完了勤莲的叙述，再见她被寒风吹佛的悲惨样子，内心也有些不忍，挥手收了大风，转头走了。

过了很久，勤莲才觉得自己缓过来‬一些，有一阵子马上就要失去知觉了，还好佛祖保佑。她但凡还有一点点办法，也不愿意在庙里生产。

勤莲强忍着僵硬麻木和疼痛，再次将大殿收拾利索，生起了火来，她才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往后的两天‬，灵悲一直在暗处观察勤莲，发现这妇人还真是一个强悍的女人，所有的苦楚都能受得住。不过灵悲一想起她即将对佛祖的亵渎，对自己的亵渎，他的心里实在过不去。

灵悲思来想去，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可以吓唬勤莲，到了晚上，他只能附身在佛像之上，试一试了。

勤莲刚要睡着，佛像开口说话了，语气甚是严厉，质问勤莲佛殿产子，侮辱佛祖。勤莲非但不怕，反而非常高兴，能够有机会跟佛祖对话，哪个会觉得害怕呢？

勤莲忙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将自己的事情简要的叙述了一遍，最后道：“弟子深知此举并不妥当，但是佛门广大，不是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难道佛祖愿意看着我们娘俩活活冻死在这深山之中吗？佛门弟子口中的善哉都是说着玩的？佛经中常说世界本源是空，那么一切戒律不过是为凡人而定，本来并不存在，又何必拘泥于形式呢？”

一番抢白，灵悲竟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自幼便在佛门之内，对红尘俗世所知甚少，出世和入世的关系还是很玄妙的，没有入世又何谈出世呢？灵悲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受到了什么启发，难道自己一直欠缺的就是这一点吗？

灵悲再没有说话，大殿内恢复了安静。

转过天来的晚上，勤莲腹部剧痛，终于要生产了。灵悲一直在窗户缝上看着，情绪竟然隐隐的有些波动，是因为要亲眼见证新生命的诞生吗？这种感觉是前所未有的。

勤莲自己生孩子，有很多地方照顾不到，一直折腾到半夜还没生下来，几次勤莲都失去了意识。灵悲觉察出她的危险，终于推门进来，搭了一把手。

勤莲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恍惚间看见了一个老和尚走进殿来，她以为佛祖显灵了，脸上竟然露出了微笑。

孩子安稳地生了下来，是一个健康的小小子儿。灵悲忙活了一宿，才将孩子处理得干干净净的，又将大殿打扫干净。这期间勤莲一直睡着。

天亮之后，灵悲出去捡些柴禾的工夫，勤莲竟然消失不见了。灵悲又是异常‬的气愤，可是婴儿的哭声让他平静下来，这孤寂的破庙之内笼罩着前所未有的生机。

从那之后，灵悲独自抚养这个孩子，因此传闻再次升级了，说是庙里住的和尚是一个淫僧，竟然在寺庙里生了个孩子出来。

灵悲背上了下流和尚的骂名。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很生气，但是并没有，他的愤怒情绪，似乎随着孩子的诞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又是一次修行，反正他的‬内心很愉悦。

灵悲为孩子起名戒缘，很小便为其剃度，他认为这都是佛祖的指示。

戒缘长到了十二岁，已经是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了。这天晚上，庙里来了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年纪大约在五十多岁。

戒缘竟然不害怕，一直和灵悲偷偷地看着男子。

男子非常虚弱，如果没人理他，相信他过不了晚上。

灵悲通过经验判断，这人应该是一个盗贼，想必‬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被人发现了，勉强逃了出来。

灵悲偷眼看向戒缘，他的眼神非常清澈，而且带有一种悲天悯人的色彩在眼中闪耀。

灵悲吩咐戒缘将男子救下。男人刚开始非常抗拒，好像见到什么恐怖的事情一样，一直盯着灵悲看。戒缘微笑着安抚男子，好半天他才安静下来。

可是就在包扎伤口的过程中，借着殿内朦胧的烛光，盗贼觉得戒缘很眼熟。

灵悲看出男子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同时也发现了奇怪的地方，便讲述了戒缘的来历。盗贼听完大哭起来，原来他竟然是苏万。

灵悲口宣佛号，道：“看来你终究是与佛门有缘。”男子抱着戒缘痛哭起来，告诉他勤莲已经去世了，他的心里一直觉得很愧疚。

本来当年他们一家三口可以生活得很幸福美满，却因为自己误入歧途，不仅害得自己妻离子散，如今竟已是‬阴阳两隔。

二人聊了半夜，第二天一早苏万决定皈依佛门，不仅为自己赎罪，更是为了勤莲。

不久之后，苏万身体痊愈了，戒缘提出云游四方的想法，灵悲很赞成，小庙可以由苏万照顾。

戒缘出发的那天晚上，后山的山顶突然冒出七彩霞光，光芒照耀了一夜，很远都能看见。

附近的村民都出来向着霞光跪拜，灵悲终于修炼成肉身佛，原来佛像背后的那尊，就是灵悲的肉身，在无任何特殊处理的情况下，肉身不腐。

后来小庙的香火旺盛起来，很多人来捐钱，为灵悲塑成金身。百年之后，戒缘也成为一代高僧。而苏万，改邪归正，诚心礼佛，也有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