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二哥,低头,弯腰,病恹恹的,一脸丧气地走着。好像总也没睡醒。 走路的时候嘴里还念念有词。别人只看到他嘴动,听不到他说什么。有些人不愿理他,有些人只是礼节性奉承,有些人只说他在练功。说他练功,这很有道理。 练什么功?丧事主持的功。 他是主丧的。谁家死了人,请来吹响、道人什么,从入殓到发丧,各种程序,都由他主持。 他做这事有天分,十里八方没有比他做得好的。 他声调高亢,一院头人,嘈嘈嚷嚷,他一张口就盖的住:孝子~跪~!孝子~哭~!孝子~住声~! 他煞有介事,不管死的是男人女人,年轻的还是年老的,他都一样严肃认真,毫不含糊。 他见机行事,能让东家感到既满足了其虚荣心又能省钱省事。 十里八方,死了人,从扎纸活开始到最后棺材入了土,他是耀眼的明星。 一死人,他不再病恹恹地,一死人他两眼放光,精神头一下十足。 嚯!人人都听他指挥,归他管辖,对他言听计从,说一不二。 其实他非常幽默,平时看不出来,一到谁家死了人,他一边扎纸活,一边说段子,都是死人找活人算账的啦,报仇的啦,托梦的啦……各种鬼故事,他讲得绘声绘色,真的一般。 孝子贤孙们没有好心情,哭得语泪悲遣的,干活的也满脸的悲戚,可怜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就病死了。 但死人对陈二哥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他脖子一拧:谁家不死人?谁又能不死?别人想想还真这么回事,也就不再跟他理论。 于是,大家都跟他一起笑起来,满屋子显出快活的气氛。 陈二哥到人家主丧,仪式感非常强。 孝子要哭几声,啥时候哭,啥时候止声,都有讲究,不能乱哭。 他再三再四地安顿孝子贤孙们: 我说孝子哭三声,就要放声大哭,哭得昏天黑地,哭得地动山摇。 我说孝子止住声,就要一声止住,止得干脆利落,止得风静树止。 孝子贤孙们都牢牢记住他的话,不敢有丝毫违背。 心里要是悲恸难忍,就悄悄地躲在一个地方偷偷地哭,不能让他看见。 他最见不得孝子贤孙乱哭一气。有啥好哭的?嚎丧啊? 把丧事顺顺当当办了,办好了,办喜庆了,办得十里八方都知道你家丧事办得好,办出孝子贤孙的名声来,那才是正事。 陈二哥有这个本事,能把丧事办得让此前默默无闻的大小儿郎们突然名声大噪,十里八方传无不扬他们的孝顺来。 不管这家人对死者生前多么苛刻吝啬,死后完全可以让孝子贤孙们孝子的声名鹊起。陈二哥最擅长这个。 他不信举全家族之力,办丧事办不出这么点效果来。他心里想:人死不能复生,反正死了也就死了,还不兴把活人给衬托衬托?古时候举孝廉,没有他这样的人,有几个能举孝廉的? 这天,一家男主人因瘟病死了。他的儿子哭哭啼啼来请陈二哥主丧。儿子才十五六岁,啥事儿也不懂,只觉得天塌了一般。 进得门来,先按照大人们给教的,磕三个响头给陈二哥,要动陈二哥的大驾。 陈二哥躺床上吸烟着呢!蹭一下坐起来,看他哭得泪人儿一般,心里先就不乐意。这不就是你小子扬名万世的机会么,哭什么呢!? 陈二哥假意安慰一番,问了一些情况,心里有了底。答应去主丧,晚上收拾一番,晚饭前就到。 小子诺诺地去了。 陈二哥谋划一番,收拾了一些扎纸活的家什,装在一个帆布包里,又拿了一两件法器,就去了。 去了以后先夸小子哭得多伤心,有多礼貌懂事,有多孝顺孝敬。说这个道人念经做悼词的时候一定要写进去,这扬名立万的机会,应该给这个小子,也是家族的希望嘛。多难兴家,都遭遇大难了,再不让这么孝顺的孝子名扬村外,岂不白死了一个人。 又夸小子的妈妈在男人得了瘟病期间,侍汤奉药,精心照顾,不怕感染,奋战在照顾病人的第一线,贤淑足以动天下。 又夸宗族里大小人物,都不遗余力,捐钱捐物,众人拾柴,因为病人,心就拧成了一股绳,不计前嫌,众志成城,显示了家族强大的调动力。 小子懵懵懂懂,心里伤心不已,听他夸自己孝顺,倒也不刺耳。 只有妇人,悲戚不已,心里也不断疑心自己其实也已被感染,害了病,躲众人远远地,不愿接近。自己死了就死了,不能害别人也遭灾 其它一众人听了,心里都暗暗高兴,暗下决心,一定要办一场轰轰烈烈的丧事,要有十里八方都不曾有过的气派,显出家族的实力来。以后众人都应该努力争取按照这个新标准来办丧事。 陈二哥眼见自己要的效果已初露端倪,眉目之间露出得意之色。病恹恹的陈二哥满面春风,一二三四地吆喝起来。 众人听他号令,一心扑在把丧事办出一流水平的事情上,不复伤心悲恸。 丧事不久,妇人果然也一命归天,只留小子在人间宣扬孝顺的名声,做了几场以孝为主题的报告,悲伤之情化为报告的喝彩声,陪着自己形单影只。 只是偶然回想起来,觉得这个春天大约一定是极其悲惨而又极其美丽的春天罢。 后续: 解放后,破四旧,树新风,陈二哥一身的本事无用武之地,整天病恹恹地,逢人就说当年我如何如何,却引来众人一番戏谑嘲弄,心里抑郁,不久也呜呼哀哉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