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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庭坚眼中之“俗”与周越的关系考辨

 红荷彩韵 2022-01-08

原载于《书法》2011年第3期柳国良摘要:黄庭坚曾夫子自道“予学草书三十余年,初以周越为师,故二十年抖擞俗气不脱”,此语涉及诸多历史问题。前人已有较为深入的研究,比如山谷学草时间大致统一,师从周越一说不成问题,“抖擞”一词基本定论,唯独黄庭坚眼中的“俗”与周越的关系一直未见详尽研究。本文通过梳理《山谷题跋》及有关文献,认为黄庭坚眼中的“俗”并不涉及到周越的人品,仅仅是笔法概念,并以此为前提厘清黄庭坚草书与周越以及怀素之间的关系。关键词:黄庭坚 周越 俗气 草书 笔法因为“趋时”之风影响,蔡襄、黄庭坚、米芾都曾不期而然的取法过周越。蔡、黄、米学过之后均染上“字法软俗,殊无古气”[①]的毛病,并且对周越书法的贬损众口一辞。按山谷自述,周越草书是其草书启蒙的主要借资,那么黄庭坚到底从周越学到了什么?周越之“俗”为什么困扰了黄庭坚二十年?周越之“俗”到底是什么?周越在书法界的恶名首先从欧阳修开始。周越晚年在天圣、庆历间成名时,欧阳修方三十余,文献尚无二者交往的记录。但弹劾过周越劣迹的张昷之乃当时显贵,与欧公甚洽。想必欧公鄙视周越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周氏道德不符合其“爱其书者兼取其为人”[②]的标准。北宋末南宋初的刘克庄和元代的王恽记载并分析了欧阳修对周越的评价:欧公评本朝书,惟取才翁兄弟及君谟三人,不肯屈第四指,西台且不见取,况膳部乎?[③]欧公于本朝书,独取苏、蔡二人,非虚言也。周越辈安得窥其藩篱哉?[④]欧公虽然没有直接攻击周越,只是在评本朝书家中排除了属于名家的周越。随后苏轼也加入到了欧公的行列,他曾作《六观堂老人草书诗》直接开始对周越的鄙夷,直呼“周越奴”[⑤],评周氏书法“险劣”[⑥]。欧、苏二人仅仅是一个回避周越,一个偶尔提及周越。周越书法的命运只有到了黄庭坚,舆论才发生了真正的改变。也是因为山谷之论,引发了诸多争议,主要集中在三个词:抖擞、三十年、俗。山谷所谓“予学草书三十余年,初以周越为师,故二十年抖擞俗气不脱”[⑦]中“抖擞”一词引起了争论,曹宝麟与陈志平经过多番搜寻该词在诗词中的涵义否定了作为笔法的理解,张传旭通过周越遗迹与山谷书风嬗变的关系从根本上否定了作为“战掣”笔法的解释[⑧]。最近梁培先通过对黄庭坚所撰佛教文章的考证,认为“抖擞”应为“头陀”的华语之说[⑨]。其实不用过多讨论,如果“抖擞”解释为“战掣”笔法,而黄庭坚终其一生也未曾摆脱“战掣”笔法(并以之自赏),况二十年乎?显然不能成立。前述“三十余年”也涉及到周越并引起了争论,陈志平通过山谷题跋中的“三十余年”这个概念经过一番考证,认定山谷学周越草书当在二十三岁(治平四年)时,经过分析“学草”与“学书”的区别,否定了水赉佑认定的十七岁学草的说法[⑩]。其实,山谷学周越的时间不能根据“三十余年”这个约数来进行从文献到文献的推论,综合二家说法,山谷学草应在二十岁左右无疑。“俗”是山谷论人论书时的主要批评词汇,因为山谷针对人与书两个对象均用到了“俗”,其涵义也较为复杂。但明显的是,“俗”用于人与书的涵义是有区别的,这也是历代书论家及当前黄庭坚研究者忽视并混淆的主要问题。如果弄清了“俗”在不同场合不同对象的不同涵义,那么山谷眼中的周越之“俗”就明确了。黄庭坚提到周越主要有以下关键几次:予学草书三十年,初以周越为师,故二十年抖擞俗气不脱。晚得苏才翁子美书观之,乃得古人笔意。其后又得张长史僧怀素高闲墨迹,乃窥笔法之妙。今来年老懒作此书,如老病人扶杖随意倾倒,不复能工。顾异于今人书者,不纽提容止强作态度耳。[11]予尝疑洛神赋非子敬书,然以字学笔力去之甚远,不敢立此论。及今观之,宋宣献公周膳部少加笔力亦可及此。[12]钱穆父、苏子瞻皆病予草书多俗笔。盖予少时学周膳部书,初不自悟,以故久不作草。数年来犹觉湔祓尘埃气未尽,故不欲为人书。[13]盖美而病韵者王著,劲而病韵者周越。皆渠侬胸次之罪,非学者不尽功也。[14]周越少收敛笔势亦可及此。[15]周子发下笔沉着,是古人法。若使笔意姿媚似苏子瞻,便觉行间茂密,去古人不远矣,何止独行于今代耶?建中靖国元年九月乙丑,荆江亭下舟中书。[16]子发临书殊劲,但并使古人病韵耳。[17]在分析周越之“俗”前,先看黄庭坚论徐浩的一则题跋:徐季海书,惟此一种有右军父子笔法而无俗气。如开河碑超轶,孝子碣老重,然终非王家苗裔也。[18]很明显,在山谷眼中的徐浩书法多有“俗气”,这也是山谷多次比附东坡书似徐浩而引起东坡不满的主要原因[19]。但从此则书论中,如果把人品之“俗”推之于书法之“俗”,那么徐浩所有的书法均逃不开“俗”,就不可能有山谷上述言论。如要合理解释,只能证明山谷所论书法之“俗”与人品之“俗”概念有别。也是从这则书论中我们发现,“无俗气”的主要原因是“有右军笔法”,反过来说,就是“无右军笔法则有俗气”,并没有涉及人品等概念,仅仅涉及“笔法”一词。由此观之,针对徐浩,山谷眼中的“俗”仅仅涉及“笔法”概念。也是同样道理,涉及周越之“俗”也仅仅是笔法概念。原因有三:第一,如果涉及到人品等概念,那么以黄庭坚高尚超逸的道德人格何须抖擞周越人格之“俗”。若以人品定书品,那么以山谷不俗的人品下笔便了无俗气,何须抖擞二十年。第二,在众人均否定周越之时,黄庭坚的言论虽有鄙语,但仍有赞语。所鄙者,“抖擞俗气不脱”。所赞者,“下笔沉着,是古人法”、“去古人不远矣”。由是观之,山谷所鄙所赞实乃同一概念,即笔法。换句话说,在黄庭坚心中,周越的笔法仍是“古人法”,但离“古法”有距离,因此其本人并不满足周越的笔法水平,而有更高的要求,故有上述言论。第三,黄庭坚遭受苏轼等人取笑之后,他才悔悟学周越之路,也反思自己的用笔之法。因此他多次告诫他人勿学己书:“余书不足学,学者辄笔软无劲气。”[20]还说:“觉前所作太露芒角。”[21]又谈到自己的笔法特征:“余在黔南,未甚觉书字绵弱。及移戎州,见旧书多可憎。大概十字中有三四差可耳。”[22]这些反思都是建立在周越的基础之上,即是针对学周越笔法之后对自己笔法的否定,也没有涉及人品概念。显然,山谷眼中的周越之“俗”实乃笔法之“俗”。那么,周越的笔法之“俗”到底是什么笔法?有何特征呢?如果弄清了这两个疑问,也就解决了黄庭坚草书与周越的关系。既然周越之俗是笔法之俗,为什么山谷在元符三年刚说“抖擞俗气二十年不脱”,后一年(建中靖国元年)却说“周子发下笔沉着,是古人法”呢?如果要合理解释这个问题,只能说明周越的“古人法”并非山谷最终追求的“古法”,因此山谷要摆脱周越笔法之俗。那么,周越的“古人法”到底是谁的笔法?先看东坡之论:怀素书极不佳,用笔意趣乃似周越之险劣。[23]东坡此论似乎说反了,倒是周越“似”怀素才合理。通过怀素《藏真帖》与周越《草书贺秘监赋》的比较,确有相似之处,这似乎可以证明山谷需要摆脱的是怀素的笔法。但前所引述的钱穆父取笑山谷草书之俗的原因是未见怀素真迹,二者显然存在矛盾。那么,山谷要摆脱的是怀素什么笔法?钱穆父要山谷看怀素真迹,到底要山谷弥补笔法中的什么问题?东坡对山谷中晚期草书有过多次评价:草书只要有笔。霍去病所谓不至学古兵法者为过之。鲁直书,去病穿城蹋鞠,此正不学古兵法之过也。学即不是,不学亦不可。[24]昙秀来海上见东坡,出黔安居士草书一轴,问此书如何?坡云:张融有言,不恨臣无二王法,恨二王无臣法。吾于黔安亦云。他日黔安当捧腹轩渠也。[25]所谓“古兵法”之喻,实谓山谷草书不近“古法”。不近古法就是不知古人用笔之法。这个古人用笔之法,山谷自己已经道明了:往时王定国道余书不工。……盖用笔不知禽纵,故字中无笔耳。[26]余尝评西台书,所谓字中有笔者也。字中有笔如禅家句中有眼,他人闻之瞠若也,惟苏子瞻一闻便欣然耳。[27]至元祐末所作书帖差可观,然用笔亦不知起倒,亦自蜀中归后书少近古人耳。[28]“不知禽纵”就是“不知起倒”,少提按动作,这正是怀素、周越笔法之弊根,正是东坡评弹山谷草书不近古法的原因,正是山谷需要抖擞二十年的“俗气”。钱穆父要山谷看怀素真迹,是因为山谷虽间接学怀素,但实际上离怀素笔法较远,这个差距具体体现在哪里呢?山谷本人有极为详尽的解释:少时喜作草书,初不师承古人,但管中窥豹,稍稍推类为之。方事急时,便以意成,久之或不自识也。比来更知所作韵俗。下笔不浏离,如禅家粘皮带骨语。山谷在元祐年间所作的两件草书作品《花气熏人帖》(元祐二年)和《老杜浣花溪图引草书卷》(元祐三年)便可为其用笔“不知禽纵”和“下笔不浏离”之明证。最终,山谷通过怀素开始修正自己的草书笔法之路[29]。山谷晚年得笔法之后,就开始批评当时士大夫了,俨然一副得道者的口吻:近时士大夫罕得古法,但弄笔左右缠绕遂号为草书耳。[30]其实,他批评所谓的“左右缠绕”正是自己过去的笔法,这种笔法如果不得法,自然导致很多毛病,这也是山谷后来遭致历代书家贬损的主要原因。但这种笔法经过山谷晚年的提炼,已经取得突破,但他暮年仍然谆谆告诫他人:余书姿媚而乏老气,自不足学,学者则萎弱不能立笔。[31]可见,山谷通过周越打通怀素的学书之路确实经历了一番波折,这波折中隐藏的真实便成为了后人论争的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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