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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作人‖饭盒

 昵称70808387 2022-01-09

 

饭    盒
仇作人

我家有个饭盒,是铝制品的,形状是个半月形的,分上下两层,下层煮饭,上层可放点熟菜气热一下,盖子上印有民国三十七年制造的字样。因经年累月的烟熏火燎,外层炭黑,有几处都还残存着煤焦痂子。它与父亲相伴相随几十年,父亲去世后,我们把它存放在一个柜子里。每年父亲的祭日和春节时,我们都把它拿出来,看一看,擦一擦,洗一洗,似在代替父亲照看保管它。然后,恭恭敬敬地把它放回原处,并心念一句:“爸爸,您用过的饭盒。我们擦干净了,存留在啊,您放心好了。”

一个普普通通的旧饭盒,一个上班带饭带菜的盛食工具,如此这般恭恭敬敬地对待它,看重它,是缘于父亲曾经跟我讲过一段往事。

1960年时代,正值我国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据有些老人回忆,那时粮食紧缺,市里有些粮店采取的供应办法是:居民三天买一次粮,一次卖三天的量。那时,我们家住硚口区,父亲在武黄线(武昌至黄石)的武东火车站上班。因吃不饱,减顿少餐,营养不良,有时,在铁路道心里抄车号,抄着抄着,眼睛一黑,头发昏,腿子发软,就跌倒在股道边。

“饿的呀!这是。”(父亲语)

1961年的一个夏天。父亲上夜班。因工作多,忙完后,再去食堂打夜餐时,东西却卖完了,食堂师傅蛮体谅,就把剩锅底子的稀饭刮得给了父亲:一碗+一饭盒。像乞丐一样,父亲把碗里的稀饭当时就在食堂喝了。饭盒里稀饭就打算带回家给我们充饥。

那时,交通不便,父亲八点多钟交完班后,要徒步走到厂前,搭武钢电车到任家路,再转车到徐家棚轮渡码头过江,滨江公园起坡后,还要转一、二趟车,才能到家。路上3个小时,大热天的,稀饭闷在饭盒里,到家后,已经馊了。

这里,容我缓一笔,看《新华字典》是怎样 解释“馊”这个字的:“食物等因受潮热引起质变而发出酸臭味。”

已经发出酸臭味的饭盒馊稀饭。对今天的人们来说,毋容置疑:如同扔弃一张废纸片那样若无其事,那样不假思索,那样理所当然,那样习以为常。可在1961年的那个夏天的中午,我们家,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却引发一场讨论——

父亲:尽管我早上没过早,现在又中午了,我也很饿。但稀饭馊了,还是倒掉算了。

母亲:你路上提了几个小时,才提到家。倒掉它,也对不住你一路上的那个挤车搭船的汗水呀!尽管稀饭稀得像镜子样,总还带有几颗米吧?比光喝水强。

父亲:人喝病了,喝得拉肚子,那能强的起来。要不,我喝它算了。男同志,或许抵抗力强些。

母亲:不行。你是上班的人,是要养家带口的人,喝病了么办?

干脆,抓阄好了。抓到有记号的就喝没记号的就喝不成。

在饥饿的逼迫和患病的担忧之间,饥饿压倒了患病之忧。

几天没有沾米的母亲和想两顿并作一顿的父亲,最后经过协商,达成了一致:也不抓阄了,两人有难同当,有“食”同“享”,一人喝一半,如喝得闹肚子,比一个人全喝下去,量少些,病势也会轻些,如果侥幸顶住了,那就是侥幸!

于是,你拿一个碗,我拿一个碗。

于是,父亲又闻了一下稀饭;母亲又用勺子轻轻搅动了一下稀饭。

于是,两人端起了碗……

“那个酸味,那个臭味,喝了几口,我就作翻。但还是忍着分次喝下去了。你妈妈呢?连着几口就把那碗馊稀饭灌进了肚子里。”(父亲语。——摘自笔者的日记)

一个下午过去了。

一个晚上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来到了。

苍天怜佑苦难人。父亲、母亲均安然无恙。(讲到这里,父亲掏出了手帕,擦拭滴落在脸颊上的老泪。并说:现在,有的小年轻的,吃不完的东西一倒或者一扔,几可惜呀!——摘自笔者的日记)

“我今年八十好几了。俗语说得有:老来好事风前烛。说不定,那天我不在了,这个饭盒,你也不要随便处理了。我提着它挣饭吃,提了几十年,陪我上白班,熬夜班,饱一餐,饥一餐,冷一餐,热一餐的,还是蛮舍不得它的。”

写到这里,自然就想起父亲那次与我讲这番话的情景。

离这段往事的讲述没过两年,父亲就在一个初秋的午后溘然长逝了。后来,我们就把这个饭盒一直存留着,放在柜子里一个固定的一格。

父亲为何要让我把饭盒留下呢?当年跟我讲述这段往事时,他也没有明示我什么,他可能是想让我日后随着阅历的增长去体悟,去比较,去懂得,在“民以食为天”的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里,他那个饭盒,或许,或多或少也记载和蕴涵了我们国人一段难以忘怀,不可抹去的果腹史和生活的艰辛史吧。

2021年3月17日草于陋室

3月18日改讫

 



 【作者简介】


仇作人笔名裘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任过中学教员,当过机关干事。在《武汉晚报》等纸质媒体上曾发表散文、随笔多篇。现在武钢老年大学任古典文学课教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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