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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京山过年熬麻糖

 鄂中京山 2022-01-10

过年熬麻糖

曾桑

天一冷,就感觉要过年了,或者说,是想过年了!当然 ,心里想的并不是现在这种又快又冷清的年,而是总在梦里出现的儿时的那种年......

到了腊月,村里面家家户户都要熬麻糖。熬麻糖是一件辛苦的活儿,工序极为复杂,又充满了技术性,需要全家老小一起上阵。外婆家人多,两老养育了七个孩子,子女们成家立业,开枝散叶,一大家子几十口人。人多了,物质消耗就大,什么都要多准备些,麻糖也不例外。

到了熬麻糖的时候了,外公早早的就将自己种自己收的小麦挑选好,倒在一个巨大的江盆里,用水浸着。外婆生起一盆炭火,将小房间烧的暖暖的,一连几天,静待小麦发芽。等麦芽长出一节手指头那么长,就该蒸熟泡了几个小时的糯米了。待熟糯米不烫手了,外公将麦芽与糯米混合在一起,搅拌均匀,用棉布包起来,放在大铁锅里,盖上锅盖。外婆负责保持灶膛里的火若隐若现,不能熄了,又不能太旺。我们一群小孩子在旁边看的干着急,生怕火灭了,每人拿着一根木柴,伸长了脖子看着灶膛,等待外婆点将。被点到了人自然是精神振奋,用力将手中的木柴丢进还有一丝炭火的灶膛,然后得意的看着旁边仍然伸长了脖子等待的表兄弟们。得意不过三秒,身后等着的表兄弟们便将他扯到后面,边扯边喊,没柴的靠边,没柴的靠边... ...

慢慢的,混合着麦芽的熟糯米变软了,耙了下去,乳白色的汁水渗了出来。待糯米差不多都溶了,大力士舅舅们就该上场了,大舅一大步跨上灶台,拎起在锅里呆了好久的棉布包袱,二舅在下面用力托着,让大舅顺利的将包袱系在铁锅上方横梁上垂下来的铁钩,包袱就这样悬垂在铁锅上方。乳白色的汁水便滴滴答答的从包裹里渗出来,滴在锅里。七八岁,八九岁的表兄弟们,早就等不及了,争先恐后地将手指伸进锅里,蘸一下,放进嘴里,舔一下,甜啊......待大舅从灶台上跳了下来,一人赏赐一个“脑瓜崩”,一群小伙子便作“鸟兽散”,一下子跑的无影无踪......只留下乖巧漂亮的表姐妹们在厨房外捂着嘴偷笑,幸灾乐祸的样子。

心疼外孙们的外婆便横眉训斥起大舅,你把我的娃儿打坏了,你妹妹们要打断你的腿!大舅哈哈一笑,拎起大板斧,朝已经重新聚拢过来的外甥们喊到,小崽子们,都过来帮我劈柴......已经晾晒了一个秋冬的干柴见火就着,外婆用外孙们递过来的木柴将灶膛烧的旺旺的,很快,锅里就咕嘟咕嘟的响个不停,小伙子们离灶台远远的,再也不敢朝锅里伸手指头了...

身体硬朗的外公拿着一个巨大的锅铲,足有现在我女儿在沙滩上挖沙子的铲子那么大,在锅里朝一个方向不停的搅动,已经几天没怎么睡觉的外婆靠着灶门旁边的椅子,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添柴!”外公的嗓门大,正在打瞌睡的外婆吓的一惊,骂道“你个老东西,吓我一跳!”边骂边往灶膛里加一根柴火......

慢慢的,外公搅拌的节奏慢了下来,锅里的汁水越来越粘稠,淡乳白色变成了浓浓的米汤色,渐渐的又变得微微发黄。此时,老屋里突然热闹了起来,大舅二舅早就将石磨洗干净晾干,在磨眼里插上一根结实的短擀面杖,几个姨用熟菜油将木棍和磨盘抹的油光发亮,大盆子小钵子木屉子摆得满满当当,外婆将提前炒好的芝麻、炒米提了出来,摆在靠墙的案板上。表兄弟表姐妹们也不愿意去睡觉了,十几个小脑袋凑在一起,伴随着大人人忙碌的节奏,热闹极了。

“出锅啦!”大舅喊了一嗓子!先出来的是稀糊糊的糖稀子,这是做老家最有名的过年小吃“麻叶子”的关键材料。麻叶子有两种——“芝麻麻叶子”、“炒米麻叶子”。一种农村特有的过年小零食,为什么有这么长的名字,我想来想去,也只能从给这东西起名的人图简单易懂的出发点来推断了。

几个姨迅速将装了芝麻和炒米的大盆子准备好,待大舅和二舅将糖稀子倒进盆里。此时,外公必须要掌舵了,他嘴里喊着:“倒、倒、倒......停!”


在大家忙着搅拌糖稀子芝麻炒米的时候,外公在案板上已经放好了模子——几块长短不一的木板拼成的一个长方形的围城。大舅二舅合力将搅拌好的糖稀子倒入模子内,用沾了熟菜油的手迅速将糖稀子混合物按压结实,然后一人抡起一个大木锤,像打铁一样,一人一锤的打了起来。表兄弟姐妹十来个,也闲不住啊,扯着嗓子随着舅舅们抡木锤的节奏喊啊,跳啊.....

好一顿锤打,混合着芝麻或者是炒米的糖稀子慢慢的变成了一大块酥糖。此时,又轮到外公上场了,他将还没有完全冷却的巨大的糖块脱模,用一把平时没见过的巨大的菜刀切起来。“咔嚓、咔嚓”,刀刃切过炒米和芝麻的时候的声音酥脆又动听,在我看来,简直要胜过现在妻子手机上快递送达的短信提示音。

刚切下来的“麻叶子”是绵软又有韧劲的,现在的孩童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二三十年前这种只有过年才有的美食对他们父母的诱惑!表兄弟姐妹们此刻无比的安静,伸长了脖子,直勾勾的望着案板,期待着......

两个舅妈真是好,她们嘴里念叨着,快给娃儿们分一点吧,别把他们欠坏了!随着舅妈手里热乎的“麻叶子”被一抢而空,老屋里气氛瞬间到了顶峰——“你的大”,“我的小”,“你的没有我的好”......想到这,我看了看在家里轻手轻脚走路,生怕影响了隔壁左右、楼上楼下邻居休息的女儿,摇了摇头......

吃完了新鲜美味的“麻叶子”,兄弟姐妹们在大表哥峰的领导下,三四个一组,各自归巢,睡梦中都是甜美的麻糖味。

孩子们睡了,大人们还要继续,接下来便是扯麻糖了,此项工作非壮劳力不能胜任,从小瞌睡就少的我有幸全程观看,但对于其中的奥妙,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成年后,有幸结识了“度娘”,才弄懂其中的科学原理,但是我那一辈子没接触过网络的外公外婆,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大小舅伯、姨父、叔叔若干人等在外公的指导下,将锅中剩下的一直受着煎熬的糖稀子迅速的盛出,飞奔到堂屋,倾到在事先准备好的插了擀面杖的磨盘上,大舅伯将手在熟菜油里浸一下,咬紧牙关,一把抓住滚烫的糖稀子,用力的朝后扯。此时的糖稀子已经是深琥珀色的了,坚韧无比,大舅伯使出浑身气力,白净的脸庞涨得通红,太阳穴上青筋暴起。即便是如此吃力,他的手也一刻不停,一端固定在擀面杖上的糖稀子被他扯成长长的条,然后又被迅速地盘成团,搭回擀面杖,如此往复数十次。


饶是正值壮年,大舅伯也坚持不了多久,小舅伯默契的将大哥手中的接力棒接了过来......慢慢地,深褐色的糖稀子开始变白了,越扯越白。此时,一直在旁边督战的外公大手一挥,“停”!一直在两个舅伯手中来回拉扯的糖稀子变成了一条有棱有角的白色大糖棍,躺在案板上,慢慢地变得硬邦邦。

外公拿着一把小木槌,看准位置,轻轻地一敲,酥脆的麻糖便断开了,一锤一锤又一锤,案板上便铺满了大大小小的麻糖块,白白的,糯糯的,看着就惹人爱。忙活了一天的大人们此刻也放松了下来,一人捡起一块敲碎的小糖渣,开心的品尝起来。一年到头了,自己种的麦子,自己熬的糖,它能不甜么?

外婆一辈子疼爱子女孙娃,每每到了这时,她会将准备帮忙收拾的子女媳婿全部赶去睡觉,和腰杆已经不太直挺的外公连夜将锅碗瓢盆、案板刀具洗得干干净净,整齐地摆放好,以备来年再用。那些历经繁杂工序做成的麻糖、麻叶子被装进早就洗好沥干的养水坛子里保存,成为整个春节整个大家庭最可口香甜的零嘴......

去年春上,孙娃们搀扶着外公,用轮椅推着外婆回了一趟老家,老家的房子已经快倒塌了,很多地方已经面目全非。但我们在后院里找到了扯麻糖的磨盘、腌肉的大缸......最意外的是,在一个破烂的柜子里翻出了一瓶包装完好的老酒“园林青”,生产日期是1992年。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熬麻糖这个贯穿我们整个童年时光,一年一度且充满仪式感的活动就再也没有举办了,以至于我七岁的女儿总是嘲笑他的爸爸看见公园里卖搅搅糖的摊位就走不动了,她一定认为自己的爸爸是一个好吃糖的胖子!

看来,我得好好给她讲一讲熬麻糖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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