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我父亲的奇想之屋》(1)

 颐源书屋 2022-01-11

我父亲的奇想之屋

韩松落

那是我父亲失踪前一年的秋天。那个秋天,父亲和往常一样,每到黄昏就带我去散步。通常,他会走到我的房间门口,凝视我片刻,等我感觉到了他,转过头来,他就轻轻偏一偏头向我示意,我拉开椅子,穿上一件外套,和他一起走出门,走到大街上。

门洞里暗黑,门外落日金黄,出了门,迎着落日走过去,就像被裹上一层金色的蛛网。我们就披着这层金色蛛网,走过两条街,向右拐,穿过一条巷子,走上一条更僻静的河边小路。路的左边是一排房子,房子前面种植着金银木,叶子金黄,红果成串。路的右边就是那条河,河面有二十米宽,河水的流速很慢,几乎感觉不到流动。河边有一种极度的安静,看到那条河的同时,心里就像被按下静音按钮。

往常,走到那里,在河边站一会,就该返回了。那天,父亲却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对我说,来,我带你看个东西。他带我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一幢小楼前,说,你看看这房子。我抬头看了看那幢小楼,它很普通,米白色,方方正正,一共五层,每层有八个窗户,窗户都关着,没有灯光。一楼有门,门关着。然后,父亲示意我跟着他,到小楼的后面去。

楼后有一扇很小的铁门,父亲用钥匙打开门,眼前是一条极其狭窄和陡峭的楼梯,楼梯和门紧挨着,刚够把门打开,除此之外没有一点空地。父亲走在前面,登上几级楼梯,回身等我,等我迟疑着踩上楼梯,他就让我把门关上。我们两人立刻陷入黑暗中,父亲在黑暗中打开手电筒,引我沿着楼梯走上去。

走了二十级楼梯后,拐上下一段楼梯,再走了二十级楼梯后,一扇小门出现在楼梯旁。父亲伸手去拉那扇门,门很涩,用了很大力气才拉开。我紧跟着他走进去,一个小房间出现在我们前面,房间低矮,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窗前摆了一把椅子,椅子正面向着窗户,背对着进屋的人,仿佛等人坐上去,窗外可以看见我们刚刚经过的那条河。

父亲在屋子里站了一会,什么都没说,然后带我走出屋子,沿着狭窄的楼梯继续往上走。二十级楼梯之后拐个弯,又二十级楼梯,旁边出现了又一扇小门,拉开门,第二个房间出现在我面前,房间的大小和格局,和第一个房间没有什么两样,同样有一把椅子,以同样的姿态,摆在窗前。

走出这间屋子,又是二十级楼梯,这二十级楼梯,和之前的楼梯,不在一个方向,仿佛一把折尺拧向了另一边。最后,第三扇门出现在楼梯的尽头,拉开门,第三个房间出现了,这个房间的形状极不规则,像是一个折纸玩具的内部,充满了凌厉的线条,屋顶像是被一个巨大的锥形刺了进来,而后凝固在了一个极其不安全的状态,唯一的窗户也是【 形的。父亲站在这间屋子里,露出了一种脆弱不安的表情,似乎在这间屋子里有非常不愉快的记忆发生。但他随即克服了自己,摸摸墙壁上突出的那些几何体,在窗前站了一会,带我走出屋子,走下楼梯,关好一扇又一扇窄门。

重新回到河边的那条路上后,他对我说了一段话。这些话超出我的理解力,所以我没能记下来,只记得大意。这幢房子,是他设计和建造的,他在这所房子里设计了另一幢隐秘的房子,从外到里,都发现不了这幢隐秘房子的存在。他描述这个房子的话,我倒是牢牢记住了:房子里套房子。最后,他笑着对我说,我把这幢秘密房子留给你。

在以后的散步中,他又带我去看过两幢房子,以及他藏在那些房子里的“另一幢房子”。那些房子,都有狭窄陡峭的楼梯,低矮的房间,以及正对窗户的一把椅子。我渐渐习以为常,觉得这是所有建筑师的小游戏,是一幢房子必然会有的配置。

第二年夏天,父亲留下一封信,从此消失。消失前毫无征兆。我还记得我母亲读那封信的情景,她站在桌子前,深色凝重地读了很久,然后,她用食指和中指,在额头上擦了又擦,那是她习惯性的动作,只有在极度紧张的时候才出现。但她也知道这个动作会显示出自己的紧张,所以马上停了下来,点了一支烟,在阳台上抽完,然后凝视了我一会,给祖父打了个电话。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给父亲打电话或者传呼。她的这种反应,影响了我很多年,直到现在,我都会在遇到事情的时候,冷却和隔离当事人,似乎他们只要把事交给了我们,就不再是这件事的一部分。

我丝毫没有意识到,那间房子和我父亲的失踪之间,可能有某种联系,所以我没有对母亲说起那些狭窄楼梯上的小房子。直到有一天,我和母亲散步,我习惯性地带着她,走上那条河边小路,又一次看到那幢房子,我对母亲说,爸爸在这幢楼上有几间房子。母亲警觉地问,什么?什么房子?我带她绕到房子后面,没找到那扇小门,又转到正面去找那些房间的窗户,也没能找到。

我们试着敲了敲大门,因为那幢房子看上去像是没有人。没想到门却开了,一位看门的老人,满脸疑惑打开大门,上下打量着我们。母亲对他说,她的丈夫是这幢楼的设计师,我们想看看他设计的房子,老人迟疑一下,带我们进了那幢楼。我们从一楼走到四楼,每一间房子都有房号,秩序井然,根本没有那几间秘密房子的容身之地。

回去的路上,母亲没有责怪我。因为,我很小就显露出狂想家的潜质了。七岁那年,和父亲母亲坐火车南下,经过四川和西藏交界处,看到那些被云雾笼罩的高山,我对他们说,云雾里有一头巨大的鲸鱼缓缓飞过,飞过我们头顶的时候,我甚至看见了鲸鱼灰白色肚子上的纹路。父亲母亲,当然没有看到这只鲸鱼。所以,父亲的小房子,经过我说出来,也带上了狂想的色彩。

母亲若有所思地走在路上,笼着双臂,像是把手笼在一件不存在的棉袄袖子里。对她来说,这就是一种失常状态了。每当她专注地思考某事,就会卸下一切防备,变回她最早的样子,民心市场卖鱼少女的样子。

是时候介绍一下我的祖父和我的母亲了。我的祖父,出生在一个商人家庭,但在很长时间里,他都不能做生意。有段时间,他已经无法忍受家里的贫穷,准备出去倒腾点什么了,一场抓捕投机倒把分子的行动或者学习班,总是会及时出现。他就心惊胆战地蜷缩回去了。一直到1980年,他才终于在民心市场开了一间小小的水产店,我母亲充当店员。也就是在那里,她认识了我的父亲,他就在市场附近的建筑设计院工作,住在设计院的单身宿舍,时常来市场买菜。

一年后,他们结婚,1982年,我出生,也是那一年,政策变宽松了,前几年因为“投机倒把”获罪的商贩得到平反。祖父的生意也是在那一年开始扩张,一间店变成两间,很快变成五间,他又开设一间小小的工厂,生产暖气片,并不时打听别的赚钱机会。他听说有位大学老师,发明一种冷凝技术,立刻上门请求购买,以极其低廉的价格,获得这项技术,开始生产相应零部件。

这也奠定他之后的生意模式,他在大学和科研机构四下搜罗,寻找失意的、不被重视的技术人员,购买他们手里的专利技术,能够自己生产的,就自己生产,生产不了的,就加价卖出。他之所以赞同父亲和母亲的结合,有一部分原因就是,父亲是建筑设计师。祖父在那时就认定,人们当时住的破房子都要被拆掉重新盖一遍,到那时,父亲肯定很有用武之地。

母亲不用再去市场亲自卖鱼了,她开始学习另一种生活,学习插花、茶艺、听音乐会,但每次学习,都以她耐心用尽而告终。她内心细腻,却不拘小节、举止粗鲁。她嘲笑插花班里的阔太太,绘声绘色地描述她们的举动。她们中的一位,稍有风吹草动,就背着全套心脏监护仪来学习插花,她时常大笑着模仿那位太太把装着监护仪的包背在身上并不停挪动,以显示其存在的样子,并且说“别人戴金项链,她是把监护器当金项链戴”,直中本质。全然忘了,她此时也能算得上一位阔太太,而她们一定也在背后嘲笑她,描绘她的举止,比如,她从卫生间出来,总是急匆匆地,边整理衣服边往外走,全然不顾身上穿的是什么牌子的衣服。

有一次,在一家插花学习班(因为她已经在上一家插花学习班,凭借大大咧咧的举止,把自己搞成了笑料,但她的说法却是“我又把那家插花班搞臭了”),她看到旁边的女人,认真真真地用一束红玫瑰,插出一个心形,终于忍无可忍了。她夺过那些玫瑰,嘟嘟囔囔地说,花长这么大可不是为了让你摆成一个柴死人的心的。她把那些花打散,加入白色粉色玫瑰、非洲菊、百合,最后编织成一个花圈。而那个女人在旁边哭起来了。晚上,她回家的时候告诉我们,她又搞臭一家插花班。总之,人类可以玩的东西不多,即便你有钱了。人类狂想中那种无边际的欢乐,和手头有限的玩具、有限的玩法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会让投入其中的人产生饥渴和失落。那时候是那样,现在还是这样。

我的父亲和她恰成对照,他们一静一动,一个戏剧化,一个极力抹杀自己的存在感,但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常常若有所思。他们的相处很淡,但却总有一种抑制不住的笑意四处弥漫。他总是装作打击她,她总是装作被打击,他给她起了很多别名,并且根据她身上的新动向不断更换,她总是装作很生气,却又喜不自胜地接过来,例如其中一个别名,108,那是嘲笑她打碎了至少108个花瓶,还有一个,莫扎特,是因为她有个闺蜜,在女儿学钢琴之后盯上了她,莫名其妙地给她灌输“你也喜欢莫扎特但你自己不知道”这样的想法,她被迫买了很多张莫扎特的唱片。

他们在一起的那些年,是我的黄金时代。

基于这样的出生和个性,父亲的失踪虽然给她带来深重的打击,却并没有摧毁她的生活。她在报纸和电视台都打了寻人启事,却没有收到回音。她也设想过各种情形,被绑架,被谋杀;和某个女人甚至男人私奔;厌倦了现在的生活,想要换个地方重新开始;患有某种精神疾病,突然爆发了。她甚至还怀疑,父亲是参与了国家的保密工作,去西部建设秘密基地了。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我们没有接到勒索电话,没有收到收容所的通知,也没有政府工作人员前来慰问——在那时的都市传说里,参与保密工作者的家属,会得到政府的慰问,慰问者什么也不会说,只会郑重地告诉你,TA是去为国家工作了,并且留下一些礼物,临走的时候还会向家属敬礼。

一年以后,她已经从痛苦中挣脱出来了。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摩托界”的朋友,从此爱上骑行。那些热爱摩托骑行的男人粗鲁地宠爱着她,一边照顾她,一边在话语上贬低她,他们打开酒壶,喝一口再递给她,在野外聚餐的时候,走开十米放着响屁撒尿,当着她的面讲述各种厌女的段子。

比如我曾听到的一个(他们认为我不懂得其中隐晦的意思所以会当着我的面说出来),一个商人想要抛弃他的情人,很久都不去他们共同居住的房子,也不肯付生活费,他的情人找到办公室来,他不肯见她,她于是托秘书带话:“需要交房租了”,他让秘书替他回答:“你的房子太大太冷了”。母亲却跟着他们一起大笑。

她骑着摩托,越走越远,最远去过哈萨克斯坦。

父亲失踪的时候,我只有九岁。母亲没有对我隐瞒,但也没有用“失踪”“离家出走”来描述父亲的消失,她只是告诉我,父亲要离开我们一段时间,也许将来还会回来。这样的话语,在电视剧和电影里出现的时候,通常指向死亡,从母亲嘴里说出来,我却知道,那不是死亡,也不是失踪,是我现在还不明白的一种情形,它虽然没有那么容易被弄懂,却不一定是坏事。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