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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书画的传承与创新,何去何从?

 与春天同行 2022-01-11

近日与一位美术馆馆长的朋友聊天,她说中国当代艺术家很多都遇到了迷惘,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去创作?也跟朋友聊到中国传统书画创作的没落。我们的民族,喜好传统书画者大有人在,许多人年轻时没有机会练习,到了退休后,也愿意花时间沉浸在书画的世界中,这是我们的优势。但是学术界的困顿、职业创作领域的萧条,和市场的萎靡,向我们传递着一个重要信号:我们的字画正走在没落和消亡的边缘,这是个无法回避的沉重话题。设若中国人没有了中国书画,中国人是否还可向世界宣称我们有自己的艺术?

《唐宫仕女图》

笔者于数年的时间里都在琢磨古代字画的鉴定体系,要说在这个过程中,对中国书画的创作问题毫无知觉,只一味懂得科检数据,那也不太可能。且我本人自幼好画,学习之余大部分时间都耗费在白纸铅笔颜料一途,初中即可把临摹日漫的功夫做到九成,后来又学油画和国画,在练习国画的过程中发现自身书法鄙陋,转而习练揣摩书法。

但是从鉴定这个领域切入,对于书画的理解和心得,与美院的路数完全不同。所以这篇文章,或许会被许多学院派嘲讽为不专业。但是笔者姑且大胆就着已有的鉴定知识聊传承,就着传承聊创新,或者能给沉湎于迷惘的创作者一些灵光闪现的片刻,也就足矣。

首先,中西方的艺术存在着巨大的鸿沟,且各自又有数千年的厚重历史。这条鸿沟可研究、可欣赏,轻易不要试图在创作中去弥合或借鉴,否则较易陷入审美的迷惘与困顿。先在一个领域下沉,吃透,直到自己轻松掌握,大有心得时,再去考虑兼容的问题。事实上,不兼容也不碍事。艺术从来都是由高度决定的,不是由广度决定的。即便在鉴赏领域,也无人随意去尝试弥合两者,甚至连中西方艺术比较都是件十分困难的事。笔者力推的宗白华老先生《美学散步》一文,是美学泰斗所写中西方艺术比较的一本学术专著,看似信手拈来,笔者直到今日,没有见过比他更通透地讲解中西方艺术比较的书籍。由此可见老先生所达到的高度。惜笔者亦未能做到把宗白华老先生的理论转化为创作实践的水平。既然未达,便不需强求。

但是中国当代的书画创作,多多少少丧失了文化和艺术上的话语权,渴望融入国际艺术创作的体系,而不得不作出一些妥协。只可惜,妥协的结果并不理想,原因如上一段,中西方艺术各有漫长的厚重历史,它不是任何人可以随意捏塑的,至终许多人变法不成,沦为邯郸学步。笔者因鉴定一事之需要,对于笔触、构图、审美逻辑方面的中西方差异非常之敏感,任何一点杂糅而无法融会贯通的审美都能捕捉到,从而觉得不纯粹,甚至于见到书法作品上未能将魏晋和唐宋融会贯通,亦会觉得周身不适。艺术的不纯粹,是创作的致命伤。所以,如果未来我们能减少不纯粹的创作,学西画就遵守西画的规律,学中画就守中,我们就前进了一大步。

然后说到中国书画的传承现状。从古至今,都是有大量的东西散佚的。文物不断地被损毁、技艺因人的离世而不传。我们来看一个例子,下面列举的是《中国书画全书》中的一本《墨薮》(唐代书法家韦续著)上所记载失传已久的56种书体中的一些,以为管窥:

“太昊庖牺氏始作龙书;炎帝神农氏作八穗书;黄帝史仓颉写鸟迹为文,作篆书;少昊金天氏作鸾凤书;蝌蚪书者,或云颛顼高阳氏所作;帝喾高辛氏作仙人形书;帝尧陶唐氏作龟书;夏后氏作钟鼎书;殷汤时仙人务光作倒韭书.......龙爪书者,晋王右军所作也,虎爪书者,王僧虔拟龙爪所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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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时期各国文字

56种,不再一一列举了,大概最后的严肃的书体方面的创作尝试,乃“天下一人”宋徽宗,此后,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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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已经说过,当代丑书的创作不能列入传统书法序列,因为中国书法自成体系,浩浩荡荡几千年,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创作理论、创作实践,及品评规范。三者缺一不可,共同组成了中国书法的体系。丑书的创作实践并未尊重和恪守上述体系,加之当代行为艺术的特征浓厚,所以只能列入街头艺术(街头艺术源于西方,也自有其一套规则,在此不评)。除此以外,观狭义的书法本身的传承和创新,是一个沙漏,越流越少。到了当代,传承几乎只得凤毛麟角,创新也大体只得在唐楷和宋四家的笔意间徘徊。

中国画大体也类似,明代仇英的《清明上河图》已难追宋张择端,《汉宫春晓图》中的松树造型刻板,匠气严重,无法跟宋徽宗《听琴图》之松比肩,人物之神韵,与《文会图》、《摹捣练图》相比也弱。民国几乎不见青绿山水或人物的长卷。张大千早年的青绿山水画,也比不上仇英,临八大山人也是笔力弱了许多。唯有张大千临终前所作《庐山图》,是为泼彩山水长卷的巅峰。即如张大千所临敦煌壁画,也无敦煌之万人攒动,俱各有形神姿仪之壮观。得其一二人佳,便可称大师。至于唐代张彦远于《历代名画记》中提到的求神则形神兼备,求形而神所不具,形亦不佳之类语,又提到古法之泼墨,曰“吹云”之术,从头至尾不用笔,只泼墨于纸上而吹之,则得神作。这些创作技法,于当代人简直是匪夷所思。张大千的泼彩画,让我们看到了张彦远赞不绝口的“吹云”之术再现,虽然不用吹而是用排笔推彩,但张大千的泼彩到底是青绿山水画法的又一巅峰。即便是张大千氏的泼彩之诀窍,余也未见能传承下来。观市场上现有的泼彩专著和作品,写法不同,意境笔法也不及大千。张大千的泼彩,纸张为独创、颜料的配比为独创、设色之层次为苦研、泼彩与勾勒的关系也是揣摩多年后方才成熟。民间所见张大千泼彩画各阶段的尝试作品,细细考察,便可看出其曾经的尝试方向,和最终的取舍。可惜这些字画,从未得以正名,也不在学院派的理解范畴之内。倒是些写画两三年,又号称拜了某某师者,凭着自己的经验,表面上把张大千、齐白石奉若神明泰斗,实则不懂齐、张,反把民间传承之真迹画作,一概斥为赝品,遵从也便还是那套天价之物如何得在你手中的论调。启功当年写给傅熹年的书信中提到某些时人于书画鉴赏一事上之“瞎”,今人之瞎,似乎也合情合理。于民国时已不存之技,如何传承至PRC?整个书画鉴定界的态度,便是连张大千、齐白石都因“天价”而不敢认,清代的画作已是奇葩,明代绝不敢认有大家之墨宝,如何谈唐宋?更不要提魏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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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千 《庐山图》

即便不提鉴定界的弊端,单纯从美院派的传承而言,也并不注重对古法的研究。敦煌壁画上的人物,千人千貌,形神兼备,以现在科技之发达,数码高清图遍地可寻,当代有敢画人物者乎?《千里江山图》、《桃花源图》、《汉宫春晓图》、《清明上河图》等长卷的高清版也都容易取得,谁愿花时间去临摹?笔者见一书,学院派教授所著,尝试还原《千里江山图》的青绿山水绘画技法,还算是有益的尝试,只是对树叶之细节描绘略感粗糙浮躁了,有些惋惜。但是这类的著作又有多少?在这种环境下,指望艺术界创新出成果,太难。不出成果,幻想市场认可,更难。于是恶性循环,画家认真画画活不下去,就都改行去做设计。没有了艺术,设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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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汶汛 古法松烟墨 传统矿植物颜料 云龙宣 《飞花与绿狮》

再说书法,笔者以为,不习书者,难得画之精髓。虽然书、画各有其难处,然而中国画之审美,与西画的一个显著区别,是一定要有书之笔法做支撑。这是中国画在“线条”方面的“高规格”。书法难,难于上青天。我辈习练书法一生,未必能取得多高成就。即便如李白、杜牧,欧阳修、赵构,苦练的功夫丝毫不弱于人,在当时的书界至终也没进入顶尖大家的排名。二王之后的南朝,效法二人者甚众,不乏在当时深得赞誉者,如今声名都淡去了。书之笔法,强调骨法用笔,力弱则为墨猪。细观张大千临八大山人之作,笔法高下立判,八大之作,即便短小精悍,力透纸背,深邃通透,大千之笔,略浮且不追究细节。却还是有人要说张大千之仿画,与八大、石涛相比,别无二致。难怪张大千当年谈到他仿画之初衷,是因买方根本分辨不清,把石涛等人真迹给这些人可惜了,让他们买自己的临作便好。鉴赏者、收藏者不懂画,客观上也会导致创作水平的低下。没有人提要求,大家都觉得好偷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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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机 平复帖

书法一事,贵在得势。仅从握笔姿势一项,唐以后发明了双钩法,即五指捏笔,唐以前是单钩,三指捏笔,类似我们现在写硬笔书法。唐以后,宋时可单可双。到了明清,几乎都改为双钩,单钩之法不存。习双钩者,不可得魏晋。双钩因为五指捏笔,力道先天比单钩更充沛,横平竖直变得容易了,丧失的就是灵活度。双钩者,要在字上出变化,只能悬腕移肘,首先五指捏笔后便不能翻转,其次肘的活动半径远大于腕,所以变化僵而大。单钩者,力道难练,难以持稳,但腕部灵活,便有枕腕一说,实乃借力又保持灵活之法,所以变化活而微。然而习惯双钩者,要转去单钩就如复健中撤去拐杖般别扭。练单钩者,可得魏晋法,也可得唐法,甚至可随心所欲,由单变双,又由双返单。现在的学院派一味强调中锋用笔、标准双钩,殊不知凡事不能绝对化,绝大部分的变化由侧锋而来,侧锋才能有险,中锋稳之。可双不可单,也是种缺憾。

魏晋笔法,发明了转锋之秘诀。钟繇楷书已不存,观现存之唐人拓本,则一笔转锋一次,类似太极图,边转锋边写,转变的边界在哪?在笔意将尽未尽时。若用内旋笔入横划,则外转出笔结横尾。王羲之说他的字“一波而三折”,此言非虚。他的笔法,比钟繇更难,一笔画中三转锋。转锋的好处何在?笔意饱满、稳定,且灵动,不易颤,也不易僵。试着转锋写一悬针竖,又不转锋纯中锋写一竖,便可知两者差别。但单钩习书已经够难,再转锋试试?如果再单钩转锋,且练瘦金书又如何?人间地狱。想要梅花香自苦寒来,不妨一试。此为练习笔力的速成之法。(宋徽宗的瘦金书为双钩执笔,有转锋)

所以古人习练书法,有墨池之说,即便方法正确,也非朝夕之功。

结字法,想要灵活多变而得魏晋者,也得上追商周。虽然《墨薮》上记载的大量古代书体已不存,但是甲骨文、篆籀、秦汉隶书都还在。古体笔法之随心所欲,远超于楷书草创期的魏晋。再看甲骨文,一个字可有4-5种写法,都不算错,毕竟那时还是象形文字,只要意思传达到了,字形没那么重要。中国字的写法,从古到今,是一个越来越凝固的过程。要想活,就得慕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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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练行、草,可以悟连字法和即兴创作。

再说书画之意境,中国书画创作,跟西画一个非常大的不同,就在于创作时的状态和取得的效果不同。西画自文艺复兴以来,由人文主义的思潮所统领,追求平等、自由、人性的解放等,在价值取向上,由于人本主义的兴起,人人把尊重和发展自我奉为最高追求,所以变得越来越细碎而分裂,每人皆孤岛。其绘画的指导思想,便是处于这种近乎绝望的精神世界中,尝试寻求心灵的呈现和解脱。不懂人文主义,就看不懂立体主义。文艺复兴以来,以佛洛依德、荣格为首的精神学派,也揭示了人类活动中“力比多”(百度百科:其基本含义是表示一种性力、性原欲,即性本能的一种内在的、原发的动能、力量)的原初动力,以及人内心向往“死”,将“死”视为回归的一种奇怪的趋向。所以西画中所呈现的精神世界,是绚烂而绝望的、支离破碎的此岸世界。又如日本文化中的“菊”与“刀”之并存,一个向往纯粹之美的民族,内在裹挟着绝望和对己对彼之绝决,并将之理解为“武士道”精神,勇敢的外在显现。日本文化的两面性,深刻体现在切腹这一“武士”荣耀之集大成之作上。切腹为死亡时间最长、受苦最深的一种自尽方式,他们以此来证明自己的“英勇”和面对死亡的坦然。如果哪个人没在西画中读出“绚烂”、“欲”、“死”三字,他就还没看懂西方思潮的困境。反之,看懂了这三个字,也就对各种抽象或具象的西画所要传递的信息,了悟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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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 立体主义作品

而中国书画则不同。中国书画强调的是人内在精神世界的和谐统一,强调存于天之“道”,高于“人之欲”。即有《韩熙载夜宴图》一幅,为南唐名画,然其后世之跋文,皆斥后主昏庸,命顾闳中作此画有辱斯文,唯对顾之笔法赞叹有之,所以存留。中国书画是谨守的、内敛的,而不是外放的。它追求的,是“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它不是要把人立为主语,而是要人“持守正道”,融于自然。所以中国书和画皆倡导“师自然”,而后师“古人”,绝无“挖掘自己”这一说。细读《墨薮》之中56种书体,早期皆为观自然而开悟,后期皆为师古人。正因为它不是天然的本能的欲望(和绝望)流露,而是一种理性的、哲学的思考和回归,所以它必须依靠“传承”,通过多年的研习、和毕生的“修行”来悟得。因为“道”之永存,“道”之活泼,“道”之恬淡虚无,中国画讲究的便是“寥寥数笔,而意境高远”,并不追求富丽堂皇的绚烂之姿。即便最精美绝伦的工笔画,其设色也不似西画那般恣意张扬,而是淡雅清悠,统一于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中。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将“以色貌色”视为下等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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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熙载夜宴图》局部

技是为呈现“道”而服务的,所以应物象形与“道”相比,“道”务必先于“形”,这种例子在中国画中比比皆是。比如画梅,要求瓣短而圆,枝头疏朗,只寥寥数朵,从而体现梅之“清冷”、“孤高”之性。所以要师古人,只靠自己写生,完全照着自然中的梅画将下来,便又失了中国画的精神和意境。元代王冕、吴镇二人皆以写梅而著名,两者之梅截然不同。王冕的梅枝多用枯笔,体现龙钟老态,繁花似锦,穿插多而不乱。吴镇梅枝用湿笔,是年轻之梅,枝头寥落,三五朵隐约不见。若按中国画之精神看,吴镇更好地传递了四君子之“梅”的清淡秉性,而王冕之梅更贴近自然。不过他们二人却也从没有将梅画得与现实中得梅完全一致。看看照片,即可知画与自然之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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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 吴镇 墨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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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 王冕 墨梅

这种高度统一的内在精神追求,使传统诗、书、画三种艺术创作,虽形式各异,却可融为一体,成了一道与西式艺术截然不同的风景线。

所以当代的书画,即便笔法、结字、构图、墨法皆类古,而精神境界不存,也不是中国画。另外,精神境界的差别,通过笔法、结字、构图、设色,也都能感受到。当代人身处的背景已经不似从前,各个方面,都很难回归。如何在现代社会传承这份难得的精神追求,并用古法重新将之发扬光大,是中国书画的希望所在。

写到这里,中西方艺术的来龙和去脉,可谓泾渭分明,互不相干。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对人生交了各自的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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