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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井

 zhb学习阅览室 2022-01-15

中国文字之象形,最为典型者当属这“井”字。大地之上,地心的泉眼,与人类的慧眼相遇,人力凿穿地层,甘洌的清泉喷涌而出。这“井”字多么形象啊!我们不得不叹服列祖列宗的智慧,这井给人多少温暖的怀想。离开家乡,外出谋生的人,频频回望故乡这口老井,这便有了“背井离乡”这个流传至今的故事。井成了故土的名片,只要有人居住,哪儿没有井呢?每每我凝眸这“井”字,我就用目光抚摸着我的村庄。井是我村庄的标志,它的名字就是我村庄的名字,它的历史就是我村庄的历史。

一根井绳,由一缕缕细麻拧成的绳索,竟然将井口坚硬的青石勒成一道道深深的痕。柔长的绳深深勒进井台坚硬的躯体,一道道深深的痕里,是乡人们凸起的血脉和坚毅的表情。这俨然村庄的年轮、村庄的图腾。这口老井,不知经历多少年多少代,如同土地、房屋、人口、牲畜一般,是我村庄的命脉。没有这老井,村庄也就无法生存,无法繁衍。列祖列宗铭记这口老井的恩德,将老井的功绩刻在井边的石碑上。老井如同村庄的老祖先,哺育了村庄的子子孙孙。村口这老井,是我村庄的形象,感恩戴德的乡人们,把这活命的水井,作为村庄的名字。从村庄走出的子孙,天南地北里,履历里都有老井的名字,那是渗透于血脉里的乡愁。

千百年来一辈辈老家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启明星的光辉扫过窗棂,老槐树的枝丫间还漏着月光,晨鸡伸长脖颈引吭高歌。勤快的老家人挑起水桶,把长长的井绳送到深深的大口井。把家里的水缸水瓮灌满,这是一家人一天生活的开始。早晨,聚集最多的就是村口的大口井。相互的问候,水桶碰撞井壁的叮当,不时的鸡鸣犬吠,成了刚刚睡醒的村庄的晨曲。

翻阅村史,遍访村庄长者,在一辈辈人口耳相传的故事里,老井的过往,在村庄挥之不去的记忆里,出现在我的眼前,老井重新鲜活起来。村头古渠的石板桥,在一次修路时被翻开,翻开来的那一面石板,揭开了深藏已久的秘密。原来,这祖祖辈辈一代代人日日走过的石板,竟然记载着村庄原始居民的奋斗史。模糊的字迹,依然能辨识出:张家人丁五口,某年月日开荒几亩;丁家人丁几口,某年月日迁徙至此。更为振奋人心的是:“是年,乡人聚,谋凿井,始得村名焉。”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与这村碑相遇了。得遇故乡这珍贵的村碑,是列祖列宗与我这后辈子孙的一次跨越千百年的嘱托。剥落的石碑,斑驳的文字,如同读着老祖先布满皱纹的慈祥面容,心怦然而动,在静听那久远年代里的故事。村碑简单几个字符,笔画模模糊糊,深沉的情感与强烈的好奇给了我发现的眼睛,我在破解先祖们顽强的基因密码。我震撼于乡人们漫长岁月里的艰辛与奋斗。实在令人费解,在那样的条件下,乡人们靠什么探得水源?很可能是一口井打下去,没水,再打;还是没水,直到打出这口井为止。这得需要多么大的决心和韧劲啊!没有水源,乡人们就必须沿曲曲弯弯的山路,到很远的地方挑水吃。我的乡人一定是吃尽了没水的苦头,才凝聚起全村的力量,来凿这口救命的水井。

在老人的口述中,乡人凿井那震撼人心的场景不时出现在我的眼前。村子最年长者,率领全村人丁,在选好凿井的地方,安营扎寨了。老族长手杖所指,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就干起来了。匠人们从山上凿来一块块青石,最强壮的汉子一天天凿井,女人们在工地埋锅造饭,孩子们运送柴火。全村男女老少众志成城,为了全村人活命的水井开战了。当井凿得几十米以下的时候,绳索将筐送下,底下的将土石装进大筐中,井上边的人们拉紧绳索,喊起了古老的劳动的号子:

“夯吁夯吁夯吁夯吁,

“长绳拉起来呀,好嗨!

“大锤抡起来呀,好嗨!

“用力抓紧绳呀,好嗨!”

这号子,是男丁的声音,后来是女人的声音,后来是孩子的声音,再到最后是整个庄子的声音。这来自井下和井上的号子,回响在村庄的上空,在天地之间久久回响着……

在这撼动天地的号子里,每个人脸上都是坚毅的神情,都在与命运进行着艰难的抗争。每想起此,我总是泪流满面,我在重温着我的乡人们我的古老的村庄那份艰难与执着。上苍终于感动了,村庄的水井打成了。捧着这清凉的井水,我那勇敢的乡人们哭声一片。这不是哭声,这是包含艰辛的胜利的笑声。于是男女人丁一起跪倒,向天地叩首,向井神叩首,向为打井献身的村民叩首。为凿井献身的人被安葬在水井旁,乡人们植一棵柳树为其遮阳。多少年来,这柳树长得枝枝桠桠、根深叶茂。可村里从没有孩子去爬这棵树,仿佛约定俗称的规矩。我小时候不解,现在明白了。

村庄的这口井养育了我的故乡一茬茬男人和女人。也许是先人善良的灵魂所佑,即使有跳井的,也没用死过人。据说,某年月日,有位妇女因家庭琐事与家人斗了口角,跑到井边跳下了,可就在要落到水里时,井壁侧洞挡住了脚,求生的欲望让她瞬间抓住洞的边缘。原来,打井的时候,为了以后淘井的方便,专门打了一个洞,供淘井的人立足。没想到,这一设计,还救了村妇的性命。村里人呼喊着放下绳索,村妇得救了。乡人们都说这井真的有井神,在护着我们呢。

到后来,八路军开到沂蒙山。看好了这口好水井,队伍就驻扎在村子里。战士们一早就帮乡亲们挑水,大家都傻了,还没见过帮咱老百姓干活的队伍呢!后来这曾救过人命的淘井洞,还藏过八路的秘密文件和武器,都说老祖宗留下的这口水井,真是口宝井啊!

久远的年代里,家里人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到井边挑水。井边挑水既是技术活,又是力气活。乡下人一辈子都离不开土,住的黄土夯实土墙盖成的房子,用的黄土烧制的瓦罐盆碗,挑水用的黄泥烧制的罐子,盛水盛粮的是黄泥烧制的泥缸或泥瓮。 一大捆的绳索,把罐子送下井去,几十米上百米的深井,摇动绳索,把水灌到罐子里,再拽着绳索把装满水的罐子拽上来,需要力气,需要技术。不少人拽着拽着就把泥罐子碰到料石砌成的井壁上,罐子就报销了,于是就再换一个去井里打水。家乡有句俗话:谁家担水不打罐子。打的罐子多,井底下沉积的罐子的渣片也多了,所以,每年都要淘井,都要清理井底的垃圾。年岁久远了,砌在井边的青石,被磨得溜光圆滑,被绳索勒出了深深的沟沟壑壑,如同这古井深深的年轮。 村庄在长大,一口老井不能养活村庄日益繁衍的人口。老辈人就在村庄又开凿了口井。每口井都有自己的名字。最早的老井,在村庄的西门名之曰“西井”,后来在村庄的东门凿了“东井”。每到冬天,天寒地冻,井口就冒着热气,热气腾腾的样子。小伙伴都传得神乎其神。说,从西井到东井,地河里是通着的。在这地河里住着蛇仙,井口的热气,是蛇仙呼气呢。井里的水是蛇仙吸地河的水吐出来的。大一点的伙伴边说边比划,还一脸的庄重:不信,您看,每到过年,我们的大人为啥都到这井边烧纸、磕头呢?这种带有浪漫的神话似的传说伴随了我们的童年和少年。井是老家的神,村庄要靠这井养活着。

把水打上来,挑在肩上,也需要技术。熟练的挑工,走一路水纹丝不动。不熟练的人,走几步水就溅出来。越害怕,溅得越多,走到家几乎就去一半了。在路上累了怎么办?停下来歇歇,那可不行,庄稼人活多着呢。熟练的挑工,边挑水边把挑水的担子换在另一个肩上这叫“换肩”,继续赶路,既不耽误工夫,还不觉得累。家里盛水的泥缸、泥瓮,得三四趟的才能灌满。往往这一工作,就足以把你搞得大汗淋漓。所以,挑水一般是壮劳力的工作,后来体力好的妇女也能干这活了。我大学毕业,到离家二十多里的乡镇中学工作,我得准确估算家里的那一水瓮水用完的时间,我必须下了晚自习之后乘着夜色赶到家,第二天清晨,在满天星辰的时候,给娘把家里的水缸灌满,才能去上班。

时光流转,到了20世纪90年代后期。中华大地改革的成果,改变了村庄的容颜,改变了乡人们的生活。上级为村子勘探打井,建设水塔,铺设水管,家家户户用上了干净的自来水,家里吃水的问题彻底解决了。拧开水嘴,干净的自来水直接接到灶台。我感到特别畅快,再也不用为我寡居的母亲喝水发愁了。

这祖宗留下的宝井就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村里为防孩子掉下去,把井口用水泥板子盖住。直到过年的时候,那些老人们还是照例到井边烧纸、磕头。很少有年轻人还想到有这宝井的存在。这祖祖辈辈命根子一样的宝井,只留在村庄的名字里了。时间在改变,乡人们的生产生活在发生着改变。我常常想起老家热闹的井台边,水桶碰撞井壁的声响,乡人们温暖的问候,甩开大步,挑起一担水行走于村庄街巷的人们。

每次回老家,我都习惯性地到老井边看看,虽然也看不到什么。伫立良久,追忆一下往日这井边热闹的情景,心中也是无限的满足。我思念在这井边曾经发生的撼动天地的故事,我思念列祖列宗艰难的生存图景,我思念这井边老老少少的欢笑。年轻时喜欢的歌“我的家乡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村里跟我一般大的孩子,都喜欢这歌。这好像是为我们老家这井写的歌。时过境迁,这全村人命根子般的宝井连同这村庄艰难的奋斗史,渐渐淹没于时代的浮躁与喧嚣中了,几乎要被后人忘记了。老家的井水,真的算不上清澈甘洌,可它养活了故乡我的父老乡亲。告别老井是新生活的标志,被淹没的不是老井,还有村庄辈辈流传的文化。我不知道是兴奋于这种发展,还是悲哀于这种消失。每想及此,我就有种难以名状的伤感。伫立村碑前,那一行行模糊的字迹,幻化为列祖列宗的眼神和期待的表情。我只能把这消失的古井留在了我的文字里。

故乡这口老井,是村庄的名字,是村庄的历史,更是祖祖辈辈一代代人流淌的血液和割舍不断的故土情结。镌刻在眉间心上的,是找不见的老井。寂寞的村碑上,镌刻着我村庄的名字。

井是故乡的眼,睡里梦里不时地对视我。无法躲闪,也不能逃避,我只能虔诚地以文字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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