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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建锋|老 房 子

 120035948@qq.com 2022-01-15
老 房 子
文/卢建锋

这是农村常见的老房子,但这房子又比一般的更为老旧。破旧的墙壁高高耸起,墙壁一边是青砖,另一边是土砖,有些地方还用木板作墙,屋顶是黑压压的瓦片,房子是倾斜状,似乎摇摇欲坠。石雕的壁檐上生了几束野草,宅内光线阴暗,一排排房间纯为木结构,墙壁、门、窗,全是被霉湿侵蚀成暗黄色的木板。屋顶开着阁楼式的尖顶天窗,狭窄破败的木楼梯。厅堂的梁下有燕子筑巢,鸟儿不时迅疾地低俯掠过。屋旁的竹竿上晾晒满各式家常衣服。孩童嬉戏的笑声在厅堂响亮。

1

我站在老房子的门口,仰头看见高高的屋顶,高高的门板,高高的谷仓,这些在我眼里都是庞然大物。前门的两扇大门,我只能扶到门缘,开关要用吃奶的力气。客厅里,左右两边分别是两个木柜子。左边装杂物,右边装稻谷。临着木柜是张实木方桌,那是家里最体面的家具。桌子漆成厚重的棕色,四周有折叠的弧形,拱起来就成一张圆桌。后门左边的角落里是灶台了,奶奶每天忙碌在这里。灶口的风箱很好玩,随着我用力地拉,火苗越来越旺,都串到灶口外了,我兴奋起来,更加更力了。“别拉了,菜要烧了”奶奶厉声喝住。

农村的房子是不锁门的,于是常有人把家里的厅堂当过道,大人们穿过时,看到我喜欢抱我在空中转一圈,停下时我头很晕。我是个老实巴交的孩子,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吐口水过去。实在不喜欢时就一味诅咒他死,要不就是大声地痛哭。

触不到高大的东西,我于是关注脚下的世界。老屋的地面是凹凸不平的,老屋建在斜坡上,地面未经平整,面层只是光秃的泥土。这斜坡害我摔过无数的跤。吃饭时我抱着碗从灶台跑下来,踩成某个土疙瘩,“叭”地摔一跤, 米粥洒了一地。奶奶跑来将我拎起,没有安抚我,反而打我的屁股,“跑什么跑,东西洒了多可惜。”那个粮食短缺的年代,粮食比人贵。

我整天站在老房子门口,漫无目的地玩耍,逗地上的蚂蚁,拣石头在地上堆成城堡,杂草作菜石头当刀,学着大人的样子切菜。我也常跟别的孩子一起玩耍。去山上,去田野,去河边。山里可以采草莓,田野里很多蚂蚁,河里可以捉虾。有次我在河边洗脚时不小心整个人掉下去,亏得当时旁边有人,我被捞了上来。奶奶闻讯赶来时吓得要命,一边用力拖我回去,一边大声斥责。那是夏日的正午,我光着脚板走在滚烫的石砾路上,脚板被灼得生疼,一路上我嚎啕大哭。鬼门关,刚刚离我是那么近。以后奶奶不许我到远处玩耍了,只能在房前屋后转悠。

屋后有三棵枣树,树苗是爸爸小时从公家果园里偷来的,我记事时已生得枝繁叶茂,树下拴着几头老黄牛,常年累月,牛粪堆满地。枣树就在这牛粪的滋养下长得茂盛。一到夏天结了满树的枣子,沉甸甸的把树压得歪歪斜斜。爬树摘枣成了我童年最欢快的记忆。

我是一个四岁的小孩,住在南方的一所老房子里,我人生最初记忆停留在那里。

大了一岁以后,我就离开了老房子,回到爸妈身边,去读书识字了。

2

以后每年过年也回来,但都只作短暂停留。一年一年,老房子没有变化。只是房子里的人渐渐变了,叔伯们娶妻,姑姑们出嫁,新的生命跑出来,三四岁的小孩像我当初一样,拖着鼻涕在房前屋后玩耍。

这是一个艰难的家庭,爸爸的兄弟姐妹就八个之多,五男三女。爷爷在旧社会是地主家的长工,常年高强度的体力活,加上少吃少喝,身板被折磨成高瘦状。印象中,爷爷整天在外面干农活,只是吃饭时才回来。干的都是很传统的农活,种地、砍柴,收入很微薄,家里却有这么多张嘴在等着他。

爸爸是长子,长兄如父。五岁放牛,十来岁上山砍柴,被地主有打手追着打,右手肘上现在还留有刀疤。读书时整夜不睡弹棉花,一边打着磕睡一边脚下不停踩着,不小心睡着了会被马上被敲醒。棉花要赶着弹赶着卖钱。爸爸是兄弟中读书是最刻苦的,在穷困的条件下硬是读完了高中。每次开学,老师都要催促没交学费的同学,他年年被点名当众站起来,无地自容。高中毕业后,在家务农一年,后来因为读过高中被推荐上大学。那个年代能上大学,比今天公费出国还珍贵。有上顿没下顿的家庭能出一个大学生,一个将来要在国有正规单位上班的人,这成了全家人的荣耀,全家老小在村里可以昂起头来走路了。

爸爸参加工作后,每月领完工资就第一件事往老家寄钱。老房子里未成家未出嫁的兄弟姐妹一大堆,仅靠种田维持生计,太需要这批资助。听妈妈说,爸爸抽屉里邮局汇款的单子,叠起来有半尺厚。四叔结婚时家里拿不出礼钱,女方吵吵闹闹不过来,那天下午全家上下急着手足无措,团团转。等着爸爸从外地回来,天快黑了,终于见他快到家门口时,连邻居都跟着欢呼,“救星回来了”。他那黑色的公文包里,装着能救全家人的东西。

先是爸爸跳出了农门,接着其他兄弟姐妹各有发展。

二叔去部队当了几年兵,转业回来进了村委会,做了武装干部,做了二十年,到五十多岁时当了村支书。

三叔考上了中专学校,毕业后进了公家的门,端了铁饭碗,后来娶了城里的媳妇,女儿生得白晰白晰,回来老家时,满嘴普通话,像电视里的小孩。

四叔五叔也去部队当了几兵,转业回来在村里继续务农。四叔部队里靠着学来的电工手艺,在县城建筑工地上做电路安装。头脑灵活的五叔除了种田,还做起了菜贩子,将村里蔬菜贩到城里。

姑姑们一个个出嫁了。

庞大的家庭,终于一路跌跌撞撞走过来,叔伯姑姑们一个个成了家,下一代也逐渐成长起来。

3

我上初中后过年回来,总听到来自房间里床上,爷爷连续不断的咳嗽声。他似乎尽力想控制,却无论如何控制不住,这声音无休无止,很惨烈,听得人惊心肉跳,我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在我初二那年,爷爷去世了。爷爷去世时才六十多岁,算是早逝。爷爷命苦,常年的体力劳动,加上常年的饥饿,终于积劳成疾。去世时我在学校没去,次年清明回家时,村边的山上添了一座新坟,我和叔伯们一起烧纸上香,人们的表情很平淡,没有大悲大痛。那时我还小,对爷爷,对死亡,都很陌生。

那时奶奶六十多岁,叔伯们也是壮年。奶奶整天拉扯叔伯家的孩子,就像当年拉扯我。几个叔伯分担起赡养的责任,老人的田分给在老家种地的兄弟,他们提供老人的口粮,在外工作的提供生活费。老房子的几个房间,奶奶住一间,剩下的兄弟们抓阄分一分。

再过年回去,老房子较之从前,冷清了许多,老房子只住着奶奶一人。大灶不必再用了,一个人吃饭搭了个小灶,开始烧一点煤,柴现在是不好弄了。奶奶头裹毛巾,整个人是干瘦干瘦的,皮肤皱得厉害,成了棕褐色,背是愈来愈驼了,走路一颤一颤的。本来身体底子差,加上年纪增长,常常病着。每次我过年回去,总会听到她的一些抱怨和诉苦。病痛如何难熬,儿媳如何泼辣,给他们带孩子多么辛苦。钱总是不够用。我只能听着,无可奈何。

我要走了,准备去骑自行车。她就小声地偷偷地要把我叫到阴暗的房间里,我以前有什么事就跟了过去。没想她掏出一个装洗衣粉的塑料小口袋,这是她装钱用的。她小心翼翼,哆哆嗦嗦地从中抽出一张二元的,硬塞进我手里,这是她给我的压岁钱。叔伯们孩子太多了,不能个个都给,于是只好这样偷偷地给我。我反复拒绝却拒绝不了,来年她再这样叫我去那房间时,我无论如何也不去了。

后来我每次想起这件事,鼻子都会发酸。那么多孩子中,她为什么偏偏对我这样,是因为我每年只回来一次,是因为她更疼爱我,还是因为她觉得我是孩子们中最有出息的一个?我无法猜到,也永远无法去问她了。

4

奶奶去了,在一个寒冷的冬天。记得奶奶从前最怕冷的,她偏就在这样的天气里去了。那天傍晚我在外地接到爸爸电话,说奶奶不行了,你赶快回来。我连夜赶回老家,一路心情复杂,火急火燎,希望能再见一面。第二天早上九点赶到时,人已经走了。

去世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多,去世前重病瘫在床上有半年多。年初因肠胃病去住了院,回来人好很多,本以为能撑过今年的。可回来后有段时间,她常常扛着晒衣的竹竿房前屋后转,地上有些地方是滑的,转着转着就摔了一跤,腰椎摔断了,于是瘫在床上,饮食无法自理。“叫她别转别转,她还偏要转,就摔了。”堂弟跟我这些的时候,声音抖抖的,眼睛红红的。

那天上午,前来送丧的人很多,很多人是我很少见到的,近处的亲戚,远处的亲戚,亲戚的亲戚,来的人一帮接一帮,老房子前所未有地集结了那么多人。整个上午,这个村子都喧闹着,鞭炮声,哀乐声扑天盖地,她生前大概从来没这么喧闹过。

第二天清晨,长长的送葬队伍从门口出发,哥哥端着龛位走在最前面,哥哥是长孙。我端着奶奶的瓷像跟在后面,我们走到村口,走过田埂,走过市集,走过河堤,这是奶奶从前走过千百遍的路,一路上鞭炮声震耳欲聋,哀乐声连绵不断。终于走到坟地,我回头看身后的队伍,送葬队伍从山上一直延伸到河堤上。这个历尽苦难的老人,这么瘦小孱弱的身体,竟然繁衍出这么大的家族。

 过年回家,老房子里空空一片,这里已经没人住了,屋后的枣树被砍掉了,五叔在屋后的空地上修了新房子。环顾这老旧残破的房子,“这屋有多少了年”我问,“这屋啊,有上百年了。”五叔说。我不由惊叹,这毫不起眼的老房子,竟有上百年了。爷爷小时候在这里玩耍长大,爸爸小时候在这里玩耍长大,我们小的时候玩耍长大。历经百年的沧桑,现在只剩下破壁残椽。顶上的黑瓦一片片渐渐掉了,墙角的缝裂开来,快要坍塌了。梁柱成了灰黑色,被雨淋过的地方已经腐朽,房间里、阁楼上,东西都被清空了,老房子已无人居住,在风吹雨打中摇摇欲坠。

我想起奶奶在灶前忙碌,姑姑们在旁边准备菜食,叔伯们在方桌前围坐吃饭聊天,孩童嬉戏的笑声响亮厅堂。

岁月真是罪恶的神偷,在它面前,人们除了感叹,又剩下些什么呢。

教育使人富有
文学使人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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