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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男轻女的土壤——鲁西南往事(原创长文,亲身经历)

 文野 2022-01-17

重男轻女的土壤——鲁西南往事

(笔名:齐民)

1986年,我出生在鲁西南地区的一个小村庄,这里距离孔圣人出生的曲阜不足百里。村人聚族而居,同姓人占到了95%以上,其他的小姓氏仅居于村子的东南一隅。周围村子的情况,也都大同小异。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的打工潮来临以前,这里的居民们多以种地为生,村庄之间相互通婚,活动轨迹、亲属关系也多局限在百里之内。

每年过年,都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刻。在孩子的眼中,“过了腊八就是年”,放了寒假的孩子到处疯跑,即使冰天雪地,也会跑得热气腾腾。对于大人而言,赶年集、备年货,虽然钱花得心痛,但内心也多是喜气洋洋。腊月二十三小年过后,便正式进入了过年的节奏里。

2000年前后,村里大多还是在院子里,支着泥糊的灶台做饭。冬天里,则在室内点起烧煤的火炉。腊月二十三,在灶台或火炉旁张贴了一年的灶君老爷——传说中的灶神——被恭恭敬敬地“请”下来,祷告焚烧后,恭送“上天”言好事去了。随后,杀年猪、做年菜,从这天开始,大人小孩的嘴上,就经常变得油晃晃的了。到了三十早上贴完春联,各家各户便分别带着早已备好的纸和香,到小庙子请祖先回家过年。

小庙子坐落在村子北头,是本姓氏的家庙,相当于古代大家族的祠堂。由于本村贫瘠,只是用砖瓦搭建了一座小型家庙,供祖先们享用后世香火。除了过年,平日里婚丧嫁娶,也需到此祭拜。

先祖自明末迁至本村,已传二十余代,村内现有子孙五百余人。请祖归家后,辈分高的大族长在家中供奉起全族族谱,其他各支的小家长分别在各自堂屋(正厅)中供奉起自己近几代的族谱,这就正式开始过年了。从腊月三十到正月初二,每顿饭前,饭菜都要先供些到族谱前,然后再开始吃饭。有些尚未开始请供族谱的小家庭,也要于开饭前,等家长洒酒祭奠后,才开始举筷就食。

大年初一早饭后,近宗的堂兄弟们或妯娌们,便男的一帮、女的一帮,分别开始一波一波地拜年了。拜年的对象是供奉族谱的同姓家庭,进去之后先给族谱上的祖先们磕头,然后再给端坐两旁、供奉族谱的健在长辈们磕头。磕头行的是大礼,先作揖,后磕头,磕头时口中念念有词,磕完后作揖起身。跟着一起拜年的孩子们喜欢这个时候,因为磕完头起身后,端坐在侧的爷爷奶奶们,会从旁边预备好的果盘里,抓起一把糖果或瓜子塞过来,往往几家走下来,收获颇丰。

冬日白天短,一般只吃两顿饭。初二下午饭后,全村迎来最热闹的时刻——送年。送年也是送祖宗,全族人聚在小庙子旁边的空地上,一边聊天,一边等着祭祖仪式开始。空地中间摆着几张香案,大族长带人准备的祭品和香烛都已备好;香案后方放着很多集资购买的鞭炮、烟花,年轻人自带的长竿罗列其旁。围观最多的是悬挂在小庙子旁边墙上的巨幅布制家谱,上面自先祖起,详细载明了明末以来二十余代的男性传承。据传,家谱在文革年代被长辈作为床单铺于榻下,幸而留存。大家围观在家谱前面,津津乐道于哪一支系人脉庞大,本年度哪一支系添丁多少。男孩多的家族,面上喜气洋洋;男孩少的,往往避在一旁。

时辰到后,全族男丁会在大族长的带领下,按照辈分大小一排排跪在地上,齐行大礼祭拜祖先。此时,妇女和女孩们围观在侧,并不用参拜其中。祭拜完毕,青壮年们开始放起鞭炮烟花,响声传遍全村各个角落,全族男女老少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看着家族兴旺的景象,爷爷通常都会感慨万千,心中充满满足的情绪。

爷爷是有着满足的理由的。自小成为孤儿的他,生了三个儿子,下面又有五个孙子。在村里,早已有着挺直腰杆、说话硬气的资本了。

爷爷出生在1930年代,不到十岁就失去了父母。之后,他先是跟着他的奶奶——我的太祖奶奶生活过一段时间;在太祖奶奶去世后,爷爷的几个叔叔自顾不暇,他只能投奔了嫁到不远的村子作填房的姐姐——我的姑奶奶,成年后才返回本村,自力更生地建房、娶妻,随后子孙满堂。

因为吃过苦、遭过罪、受过白眼,爷爷对于子孙满堂的期待,更为迫切。

我的太爷爷是小家庭的大房,下面还有四个弟弟。自他去世后,我的爷爷作为长房长孙,却一度过起了寄人篱下的生活。那个年代,小家庭的其他几支,都过着贫苦的日子,一个半大小子去到谁家,都是一个沉重的负担。爷爷的二叔和五叔,终生光棍,最终成了绝户;三叔远闯关东,长年音信不通;只有四叔在家娶妻生子,也只生下了一个儿子。所以在本村来说,太祖爷爷传下五支脉,到了爷爷这辈,只剩下两支——这样的家庭,在村里话语权是比较低的。

在我的老家,即使在计划生育政策最严厉的八九十年代,村民们仍旧冒着风险躲着计生队争取生儿子,连家里的门板被拆掉也在所不惜。有的村民,连续生过六个闺女后,还要再生一胎;身体条件不允许的,也有去抱养个男孩养着的,尽全力防止“断根”绝户。家谱上绝户后面刺眼的红句号,是村人躲避不及的梦魇。

中青年时期的爷爷,虽然也顶着这个小家庭“家长”的帽子,过年也供着本支的族谱,但在大家族的事务上,基本是被忽略的。可等到三个儿子相继成人,尤其是到了我开始慢慢记事的时候,村民们有了内部纠纷,需要邀请德高望重的长辈主持公道时,爷爷已经站到一线了。

有的时候,我想,是不是更老一辈逐渐凋零,爷爷才有机会渐渐走向前台呢?但看看他周围同辈乃至上辈老人的威望与结局,才发现,直到21世纪初的那些年,有没有儿子,对于生活在我们那样并不算得闭塞的村子里的老人们来说,结局是多么得不同。

在儿时的记忆里,我一直对我家房子后面那几间黑洞洞的土屋,有种莫名的恐惧感。每次玩耍时跑过,即便居住其中的老头对我笑,我也感觉心惊胆战,常常匆忙跑掉。那个时候,还不是很明白曾经听到的“绝户”这个词语的含义,但已经从别人的话语和表现中,隐隐感觉到了这个词语的不详意味。

这个老头比我爷爷还要高上一辈,我应该称其为太爷爷。这个太爷爷老伴走得早,唯一的女儿嫁给了本村异姓。按辈分来说,六十余岁的他当时在村里已经是辈分最高的一分子了;但是他在全族里的话语权却几近于无。他矮小的身影,给我留下了一种畏畏缩缩的感觉。

我老家的风俗,父母不能到女儿家过年;女儿初三以后才能回娘家。每年过年,别人家里都有说有笑时,那几间黑洞洞的土屋里更显冷清和沉默。于是,虽然并不属于近支,但爷爷在三个儿子家轮流吃年饭时,还是会邀请他这个叔辈过来一起聚聚。我曾亲眼见过,未等酒下肚,这个太爷爷就红了眼圈。

2002年左右,这个太爷爷在去世前夕,仍念念不忘地想以自己的房子和不多的财产,换取哪个子侄辈能给自己“摔老盆”。所谓“摔老盆”,是在老人去世后,举办的持续整整三天的丧礼上,由长子牵头进行的仪式之一。即使太爷爷愿意付出所有,也没有哪个子侄辈愿意出头,因为如果接下这个任务,就相当于过继了出去,给别人当了儿子,名字也会在家谱上由自己父亲名下挪到这个太爷爷名下,将来又怎么到地下见自己的亲爹呢?

所幸的是,改革开放后风气渐开。这个太爷爷不甘地永远闭上双眼之后,当家族里的后辈们想草草埋葬他时,他唯一的女儿站了出来,提出自己牵头举办丧礼。这在村里算是破天荒的举动。由于这个女儿在本村生活多年,又得到了自己丈夫的支持,家族里也没有过多地反对,就由她为自己父亲摔了“老盆”,算是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老人的愿望。但他留下的几间小黑屋,却没能传到女儿手里,折卖的价钱大部分用于了丧礼的花费,为数不多的剩余成了家族里的集资款。这女儿“摔老盆”的事件,一度成为周边村子里的大新闻。

与这个丧礼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2003年我爷爷丧礼的热闹。爷爷去世后,按照规矩,先在家里停灵两天,第三天才火化后入土为安。停灵期间,亲戚朋友们的凭吊络绎不绝,孝子贤孙和儿媳女儿们跪在巨大的棺材两侧,向前来祭奠的亲朋磕头还礼。连续三天,每到饭食前,头戴孝帽、身穿孝服、腰系麻绳的长长队伍,三跪九叩地走向小庙子,呜咽的哭声响震全村,展示着家族的兴旺。围观的村人站在道路两侧,指点着队伍中的是哪个儿子哪个孙子,谈论着哪个女儿哪个儿媳哭得伤心,感叹着逝去老人去世后的哀荣,更增添了丧礼的热闹。队伍自小庙子折返回搭建在长子家的灵堂后,流水席一桌一桌地在门前长街上开出来,一批吃完,迅速收拾后换上下一批,保证前来吊唁的亲朋和同村随礼的邻里都能吃好喝好。到了夜间,临时搭建的戏棚里,请来的戏班开始了表演,全村一起围观,女婿、侄女婿、堂侄女婿等“贵客”轮流敬上礼钱点曲,引起一波波热潮。第三天上午,火化的灵车回来后,骨灰盒被恭敬地请入棺材里。最后的仪式是入土为安。棺材摆在了门口的长街上,四名抬棺的壮汉肃立在其旁。棺材前摆放着一块石头,石头前放置了“老盆”——用泥烧制的瓦盆。起灵的乐声响起的时候,大伯高高举起瓦盆,照着石头摔破,两侧搀扶他的人将他举高——据说瓦盆摔得越碎,对去世的老人越好;孝子跳得越高,对子孙后代越好。

旁观过爷爷葬礼的小舅后来不止一次说到,要是能像爷爷那般儿孙满堂,即使活着时劳累些,死时也应该知足了。小舅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生个儿子。

我有四个舅舅。1995年,小舅家女儿出生时,我的前三个舅舅都已经儿女双全了。当时大人们还打趣,说姥姥家风水真好,小舅再生一个,肯定也会儿女双全了。当时年轻的小舅抱着闺女,听着大家的话语,满脸是不好意思的笑意。可是六年后,抱着刚出生的二女儿,小舅脸上却没有了当年的笑意,周围的亲戚们也不再开玩笑了。大姨甚至偷偷跟我妈商量着,等小舅家二女儿长大一些,劝小舅妈躲出去再生一胎的事情。

那个时候,躲着计生队出去偷偷超生,生完回来认打认罚的情况比比皆是。那些超生的孩子,后续落户、上学,与我们计划内的孩子也没多少差别。对于这种以生儿子为目的的超生现象,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二表妹两三岁时,由姥姥出头,将小舅家的生儿子大计摆上桌面。对此,小舅妈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反倒是小舅执拗地不愿意再生。

小舅从小执拗,认准的事情很难回头。姥姥家四子两女,家庭比较贫困,上完高中的只有小舅。在上世纪80年代末,小舅连续复读三次参加高考,每次都以失败告终。虽然最终不甘心地回家务农,但在小舅心中,一直是把自己看作知识分子的。他当时满心想着的,一是遵守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做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另一个是他有信心,自己把两个女儿好好抚养,过得也不会比别人差。

小舅没有听从姥姥的哭闹威逼,也没有理会姐姐们苦口婆心地反复劝说,不仅没有做超生的努力,反而带着小舅妈,去做了结扎手术。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但若干年过去后,夫妻二人都后悔了。

2009年,小舅家的隔壁邻居翻盖房子,修到最后,屋脊高过了小舅家的。这在农村,是明显的“压你一头”的意思。小舅自然不让,两家发生了矛盾。在争执最激烈的时刻,邻居家两个年近二十的儿子踹开大门冲进小舅家里,指着小舅的鼻子骂起了“老绝户头”。回嘴回不了,打又打不过,心高气傲的小舅憋屈出了一场大病。虽然最终在其他舅舅和表弟们的力压下,那个邻居家最终将屋脊降了下来,但这件事情留下的阴影,一直压在了小舅的心头。

后来小舅多次碎碎念:“要是我也是生的俩儿子,他们怎么敢打上门来!”

2010年开始,小舅带着已经四十多岁的小舅妈,辗转于各个医院,重新接通输卵管,做各式各样的检查,进行着“生个儿子”的努力。由于小舅妈的身体原因,这些努力并没有取得成效,自然怀孕分娩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后来,热心的大姨到处联系,希望能为小舅家抱养个男孩。据母亲说,她曾经和大姨陪着小舅和舅妈去孤儿院看过一些孩子,但有些孩子天生残疾,有些已经过了合适的领养年龄,小舅最终还是在犹豫中选择了放弃。

努力十年后,已经年过五十的小舅已经彻底放弃了生儿子的努力,将这份遗憾深埋在了心底。按照他的说法,没有儿子,也要为两个女儿好好把日子过下去。去年,小舅将自己家的房子重新翻盖并装修一新。我们去给他“温锅”时,小舅乐呵呵地说,大女儿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房子装修好,也好让女儿带对象回家时有面子。说这话时,小舅满面红光,带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仿佛回到了踌躇满志的年轻时光。

同来“温锅”的大姨,也在一边微笑着。看来,虽然这些年的操心没有结果,但看到小舅放下了心结,她好像也释然了。毕竟,自己一直疼爱有加的这个小弟弟,去往了和自己丈夫截然不同的方向。

大姨在兄弟姐妹中年龄最大。除了姥爷姥姥,她为这个家庭付出的最多。由于姥爷姥姥忙于生计,大姨从小照看弟弟妹妹,连学都没有上过一天。长大后,嫁给了在村小学当代课老师的大姨夫,算是过上了几年好日子。

1986年,在我出生3个月后,大姨家的三女儿呱呱坠地,击碎了大姨夫最后的信心。因超生被学校开除的姨夫一蹶不振,索性破罐子破摔,当起了混吃等死的寄生虫。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每次去大姨家,地里干活的主力基本都是大姨,本就不善农事的大姨夫,成了村里各种牌局和麻将桌的常客。直到三表妹长到十多岁,他们家的计生罚款还没交完。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因水库库区征地,大姨夫的父亲的老房子面临拆迁。那个时候,他的父母早已作古,有继承权的只有他和他的哥哥两兄弟。最终,拆迁款全部到了他哥哥的手中。据大姨描述,当他哥哥家的大儿子往那一站的时候,大姨夫顿时如霜打的茄子,自觉有愧于先人的他,什么条件都没提。在他的心里早已认定,老人家的房子,自然应该由孙子继承;自己生的都是女儿,又有什么资格去提条件呢?

可能在大姨夫的心里,一直是觉得自己的老年无所归依的,所以在后续的人生中,尽情潇洒,随遇而安。可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刻,他的内心里,又有多少苦痛在被反复咀嚼,乃至于痛彻骨髓呢?

所幸,时代在发展,农村的样子,也在渐渐改变了。

生长在这样的家庭里,大姨家的三个女儿,从小就很要强,目前,也都有了很好的归宿,每家也都已经儿女双全了。前年,嫁到外地的大表姐将生意做回了老家。她在长大的这个村庄里包下了一片地搞起了养殖,又以大姨夫的名义建起了宽敞的大房子。年过七旬的大姨和大姨夫苦尽甘来,在大房子里幸福地安度晚年,含饴弄孙——纵然这个“孙”,是几个外孙,也让大姨夫浑浊的老眼里,重新散发出了光彩。

2010年毕业后,我留在了城市工作。次年,父母也搬了过来,一家人与老家渐行渐远。2014年,我娶了城里的姑娘,真正在城里安下了家。

妻子怀孕后,曾经笑问过公婆,是想要孙子还是孙女。父亲笑而不语,母亲则满脸含笑,说:“孙子孙女都好啊,我们都亲!”我心里却清楚得很,自己的父母对大孙子的期盼有多么得强烈。

同样的问题抛给岳父母时,岳母反复强调生女儿的好处。说得次数多了,连妻子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妈,您可别给他洗脑了,洗也洗不过来的。”身为妻子的她,了解我对生儿子的执念。

2015年,我的儿子被推出产房的时候,我激动地无以言表。父亲母亲喜形于色,挨个给老家的本家和亲戚们报喜,换来了一大堆的祝福。看到生出的是儿子,一直守在妻子身边的岳母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开心不已;岳父更是高兴地像个孩子,只顾嘿嘿地笑着。

事后,我跟岳母开玩笑:“妈,您不是一直想要个女孩吗?现在是个大小子,是不是很失望啊?”

岳母哈哈大笑,说,“那不是事先给你打个预防针吗,怕万一生个闺女,你会像你老丈人当年那样,到丈母娘家报喜都拉长个脸子!”

旁边的岳父红着脸笑着,伸出手指头轻轻碰触宝贝外孙的小手指;走廊尽头父亲打电话的声音隐约飘来,好像是在联系远在老家的大伯,尽快去找大族长,将早已按照辈分起好的孙子的大名,登记到那幅大大的家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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