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海文君以方法论为中心的论文结集。全书分内、外篇。内篇的文字靠近方法论这一主题。开头有好几篇视野开阔的论文,均与本世纪以来关于中国哲学史学科正当性的讨论相关。读这些文章,不仅可以了解作者的立场或主张,同时还可以接触到相关学术思潮跳动的脉搏。外篇的文字,从形式到内容都比较多样化,但很有特点,同样值得推荐。它既有哲学史学科的学术史逸事,也有某些可以称之为现代思想斗争中的插曲的章节。很可能有些读者更感兴趣的,正是这些让思想更带感性的篇章。 作者邀我作序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我对方法论问题也比较关心,不仅发表过这方面的论文,同时还长期为研究生开设相关的课程。平日我们对此也有所交流。但是,也正因为这样,我在这里可以议论的空问反而被压缩了。重复自己的观点,总不是太有趣的事情。同时,我对作者所提的立场或原则,也能在原则上认同。为了避免话题的乏味,我想调节一下话语习惯,不只是谈方法论的价值,同时也注意方法论的局限。后者也应当是完整理解方法论意义的重要方面。 方法这个词看似简单,其实很复杂。说简单的理由,是它虽到处被使用,但很少人对它下定义。当然,有不少关于科学方法、哲学方法或者艺术方法之类带有领域或门类限定的方法论定义,但很少是关于“方法”的定义。抽象地说,方法是为达到一定的目的而采取的手段,形式上看也无不可,但这等于什么也没有说。这种.只讲某某方法而不讲方法的现象,究其原因,不是因为方法简单,而是复杂。即使只讲思想方法,九九乘法口诀是计算的方法,而现象学是哲学方法,可你也许不知道这两种方法之间的差别究竟有多大。简单对比一下,乘法口诀是计算时必须遵循的法则,而且依其操作的结论肯定一致正确;而哲学中的现象学方法,应当如何运用,不同的人在运用这一方法时,是否可能或者是否期侍一致性的结论,则充满悬念。但你不会根据乘法计算方法的有效标准,去衡量现象学方法是不是成功。由此可见,不同的方法与不同的知识期待联系在一起。 实际上,不同知识领域在谈方法时,往往是与学科的划分相关联的,所以,它通常将之放在教科书或导论式著述的前言中,人文或社会科学便是这样。特别是那些新兴的或者交叉的学科,尤其如此。但哲学与一般学科还有所不同,谈方法不仅是哲学的手段,甚至是它的目的。伟大的哲学系统中,方法论往住是它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哲学史之所以形成方法论热,原因与此相关:中国哲学史讨论的对象虽然古老,但作为一个学科则是新兴的,所以,它的知识追求需要通过方法论的界定来表明其功能。这个学科在发展中面临的问题,导致它自始至终处在被检讨的地位上,而检讨的手段就是方法论的反思。同时,中国哲学史所涉学科为哲学,而论方法正是哲学的专业。 但是,由于这种方法论检讨的动机基于对中国哲学史的“正名”需要,部分地导致这种方法论讨论显得较抽象。很多与方法论无关的问题也被纳入谈论的范围,例如,关于对传统的立场或态度的提倡。其实,对传统的态度跟方法论主张或运用,不一定有关系。当反传统主义者倾向于把观念还原为历史时,可能两者之间确实存在逻辑上的关联。但是,同是采用比较哲学的方法,就会有反传统主义与保守主义立场的不同,自由主义与马克思主义通过比较揭示中国哲学的缺陷,现代新儒家则通过比较来阐明中国的精神价值。检视这场关于方法的讨论,真正与方法有关的内容其实不多。如果让我来列举,大慨就是抽象继承法与格义两个问题。格义的问题实际也是比较哲学的问题,对它的讨论相对充分,从把中国哲学史理解为以比较的方法建立起来的学科,到刘笑敢教授“反向格义”的观点,内容颇丰富。但抽象继承法似乎仍停留在当年冯友兰先生论述的水平上。实际上,这种方法论处于太抽象的水平上时,它有利于维护这个学科的正当性,但对推动哲学学科发展而言,其效果多大仍有待观察。 当然,因方法的创新或改变导致哲学的发展,是常见的历史现象。以西方哲学为例,古典的有苏格拉底辩证法,现代则有实证主义、分析哲学,或现象学。这几大现代流派的出现,几乎都是以方法的论述为先导的哲学运动。与我们泛泛谈论格义或抽象继承比,这些方法的内容要具体得多,至少是包含一些可以进行思想操作的研究方法。如实证主义对命题经验意义的澄清,分析哲学对概念的辨析,或者现象学对意识现象的反思,都有特定的对象、角度与程序。它们各自是在与其他哲学流派或运动的竞争中发展出来的,因此有明确的针对性,思想成果也富于特色。中国思想传统虽然没有方法论的系统论说,但方法的变换也导向思想或学术的更新。如玄学、理学与朴学,三者的变化均与经典诠释方法的变换有关。玄学的得意忘言,理学的问学体道,朴学的说文诂义,只要比较同一经典的不同解释,就可见各自的端倪。 那么,能否依此断定方法真的是点铁成金的秘诀所在呢?回答是否定的。西为社会人文学术尤其是哲学,其方法的效用不是像乘法口诀那么直接精准。哲学地处理某种问题或现象,有时犹如雕刻一块未成品的玉石,对它能否成功利用,取决于作者的眼光与功力。同时,在不同的名家手下,不同的形态各具异彩,不一定有明确的高下之分。这意味着方法不是模具,否则不是艺术创作而是工艺复制。因此,方法的运用不是单一的,它与素材的质地、结构相关。想想韦伯的理想类型概念与资本主义精神研究的关系,或者维特根斯坦对游戏的观察同家族类似观点的提出的关系,就知道人文与哲学领域中的创造性思想,不是遵循固有的思想套路的产物。我这样说,别人也许会问:那方法是用来做什么的?简单的回答是,它只是规范产品大概的类型,为塑造对象提供框架性的思路而已。至于结果是否是精品,说得出规则的方法是无法担保的。 在审读各种学位论文或者课题计划时,我们经常看到在相关申请书的八股要求中,有一项方法论的说明。而绝大部分作者千篇一律地写上什么文献分析法、定量分析法、经验调查法,或者哲学学科中的观念史方法、现象学方法,等等,几乎都是毫无意义的标签。说到底,就是对方法无知的表现。在我的方法论课堂上,也介绍各.种不同的方法论模式或主张,其目的不是让学生找到做学问的诀窍,而是让他们掌握分析经典著述论述结构的概念工具,更好地领会导致那些作品成功的思路。至于如何做研究,就以典范为榜样,从观赏开始,进而进入模仿,再融汇不同的方法,逐渐走上创作的历程。 本书副题是“方法论断想”,以上议论,有感而言,也只是断想中的断想。 |
|
来自: 情缘半岛 > 《四书--《孟子》解密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