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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随笔:司马迁的记忆之野(上)

 书虫小记 2022-01-19

刘勃的史论有些深度和独特之处,这已经是第三本了。

这是一本有关司马迁之如何写史记,以及史记中各种特征之由来的综述之作。司马迁的家世,他所生活的时代,以及他所经历的人生,以至于凝聚于其笔端的太史公,这样生动的呈现出来。

司马迁是秦国人,籍贯乃是陕西韩城,也就是著名的壶口瀑布所在地。他父亲司马谈是汉武帝刘彻的太史令,爷爷辈,到曾爷爷辈,其实与史都没有多少关系。太史令,实际上是个级别很低的官,大概相当于县令。司马迁的烈祖高祖一辈,实是魏国人,魏国大夫士会被驱逐到了秦国,于是定居下来,留下了这么一支。他的祖辈曾经担任过军职,又由于那个年代当官世袭较多,所以司马家族的氏,就改成了官名,军队里的执法官。太史令这个活,却是直到他父亲司马谈才开始的。

史,通巫,在春秋之前乃是重要的职位。这个职位负责与鬼神和过去沟通,沟通用来为统治者提供建议和咨询。大概是从战国开始,鬼神和过去对于统治者的约束力越来越淡漠了,太史这个职位也就一降再降。到了秦汉时期,已经比较卑微了。

不过,他的父亲司马谈是个人物。在文景之治后的汉代,乘着经济强大之便,历史文化的复苏也开始了,司马谈博学多才,为人活络,在政治敏锐度上,远高于他那著名的儿子司马迁。他居然跟汉武帝刘彻混得挺熟。熟到什么程度呢?司马谈可以主持汉武帝一朝的文学著述,也就是,汉武帝拨了一大笔款项给司马谈,可以无限制地到处游历,获取信息和历史典籍,用以做历史研究。司马迁也正是因为有这么一个优越的条件,得以年纪轻轻就能乘着官车把大半个中国都游历了一遍

司马谈深知仅凭自己一人之力,难以支撑起一部顶级史学著作——他自己留给司马迁的遗言说,自获麟以来,就没有一部真正的,一统纷纭的史学著作,来总结这四百年来的人事兴衰,提出一项治国纲略。所谓获麟,是一种很文人的说法,就是指孔子的春秋,最后写到鲁国捕获一只麒麟为止。从那时起,就没有了一部统率一切的史书来弥补春秋之后的空档。

司马谈的见识何其深远。这也是当代被众人褒贬不一的“笔杆子”的威力所在。

不论中西方,人类文明都是积累起来的,形式多样,有习惯,有条文,有传说,有道德,有生产资料,有生产力。不过,人类社会之能较之动物更快速的发展,得益于语言文字的产生——语言文字用于记载、传播和积累,使得信息得以编辑为知识,知识得以更快速和标准化地传播。这其中,人类社会互动和自然互动的经验记载,是首要的知识积累——历史。可以说,自殷商时期开始,国家的建立与运作,政治机制的形成与发展,就是与历史文献的记载和积累相联系的。为什么动不动就“法古”?历史经验。

历史的核心就是社会运作、国家治理的纲要性经验——或者是重要的文告,或者是总结,或者是训诫。没有落笔成文,则不可能得到真正的传承,反过来,一旦落笔成文,则形同已经成为事实或经验。——用当代很俗的话来说,就是干得好不如总结得好——这话好像是贬义,其实仔细想想,能够改天换地的那些文章——如毛泽东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论持久战》、《论联合政府》,这些其实不是毛泽东干出来的,一群同样都是决策者,都是参与者的人中,唯独他拥有“笔杆子”思维,他给总结提炼出来的。

司马谈说缺乏史学著作,实际上是指缺乏一部统一纲领、基本经验和观念的治国纲要,这是一个史官,一个文人,最高的梦想所在

司马迁看起来幸运,出生在史上第一个被帝王将相们称为盛世的时代,先有文景之治的基础,后来就是汉武帝的好大喜功。从司马迁本人的撰述历史来看,也经历了一个人从青年时期的好勇斗狠,到后来的勘破红尘。司马迁二十岁乘官车出游全国,自称是壮游,生长和学习工作条件的优越,让他由衷对强大祖国生发出崇敬热爱之心,刘彻的种种豪举让他也激情澎湃。

盛世之下,其实也一直都有草根百姓的苦痛,这也被后世的诸多盛世一再证明,常常被正能量解释为必要的代价。

细数回去,直到秦汉相争之前,中国幽远的传说+历史上,凡遇新旧制度对决之时,即是人间恐怖的灾难之时。最早的战争记录,可能就是黄帝战蚩尤,这场部落战争持续了三年之久,其实是农耕制度与游猎部落制度的斗争。一堆原始人能够拿木棒和石头打上三年,在那个条件下,造成的非正常死亡规模也可以想象。其后是周代商的战争,我们熟知的牧野之战实际上只是漫长战争中的最后决战,考据的是,周要取代商,在牧野之战前八年就已经开始一系列的战争蚕食了,打到牧野之战前三年,战争规模逐步扩大。这其实是封建制度对奴隶主制度的对决。

到后来的春秋战国,实际上我们也都是知道,那些年头的战争规模都很小,死于后勤供应的人数可能远多于实际战争中死的人数。一直到秦并六国,也并没有死很多人,遭太久时间的罪。

真正可怕的是亡秦战争,持续了三年,接着又是楚汉相争五年,整整八年时间,人数就已经可考了,秦末的三千多万不到四千万人口,到刘邦登基时,只剩下了一千八百万。一半以上的人在短短八年时间里死于非命。秦汉之争,实际也就是中央集权与封建贵族体制的斗争。

到后来清末的制度之争,那就更可怕了,前前后后打了近一百年时间,光是太平天国,就造成了近2000万人的死于非命。

司马迁很喜欢写小人物鲤鱼跳龙门的事,这可能是故事写手们都喜欢的东西——由此可见司马迁没有少混街头巷尾。有好多戏剧性的小人物典型就是从他的史记中走出来,一直存活到现在的——司马相如、庄助、主父偃、朱买臣等等。其中朱买臣挺有意思,一般而言,跳了龙门的小人物都是正面角色,但司马迁没有忘记小人物“小”的一面。

朱买臣是会稽郡人,穷苦的读书人,但天生有点会演戏,属于出身不行,却有做官能力的人。背柴火卖也会摇头晃脑大声读书出来,还给妻子吹牛自己将来做大官赚大钱的。妻子受不了他就弃他而去改嫁了。朱买臣也认同李斯所说的平台问题,所以一心想着要去长安混混。于是跟着要去长安汇报工作的地方官打下手,到了长安,混了很久也没见机会。但却被同样是跳龙门的庄助发现了,推荐了上去,给了个官做。可他又没把握好机会,犯事丢了官。直到又来个机会,汉武帝找他问东南开拓一事,对答如流,尤是获得奖赏,回自己家乡会稽当太守。这孙子还是没忘表演,到家乡也还是穿着普通人衣服,让大家不知道,只是不经意间露出太守印信的流苏,于是大伙大惊失色。

朱买臣的“小”体现为,他把改嫁的妻子连同妻子现任丈夫都请过来,好吃好喝好招待,还让他们住在自己家旁边。这样过了一个月,他的原妻就上吊自杀了——受不了这样的侮辱。

国人的想象力也是当年的一大特色。

班固、张骞等人的想象力和行动力就不用多说了,作者谈及了一个小点的想象力——唐蒙。唐蒙是一个县令,受汉武帝命,前去南越通报汉朝击退了闽越的好消息。南越国盛情招待,唐蒙在席间吃到了枸杞,觉得很奇怪。这海边之地哪来枸杞呢?南越人告诉唐蒙,往西,一直到贵州夜郎,有一条河可直接通到南越都城。

唐蒙脑门上一个灯亮了,这个县令产生了一个狂野的计划——要武力占领南越,就靠这条河。因为无论是从北面的会稽还是西面的长沙,进攻南越都难以做到快速反应,很容易让南越警戒。唯独这条从贵州直通南越都城下的河,可以做到直接上门招呼。

于是唐蒙上书汉武帝,建议大军取道巴蜀南下,直下夜郎,然后自夜郎沿江顺流东下直取南越,差不多是环绕半个中国一圈。要做到从巴蜀到夜郎,就需要从原始丛林中修路,一直修到河边。不论作战,还要论工程。

汉武帝居然还同意了,只不过后来因为匈奴之战太耗资源,这个疯狂的工程才被叫停。

汉武帝时期最知名的官员当属张汤,因为司马迁、司马光,张汤在整个历史上都很有名。当然,名声不是太好——酷吏。一般而言,都认为酷吏就是“长君之恶”或“逢君之恶”,所谓长君之恶是指皇上要干坏事,你帮他干得彻底;所谓逢君之恶,是指皇上还只是想干坏事,你直接把方案拿出来了。显而易见,逢君之恶是比较有技术含量的。张汤确实是这么一种人。

他有两个著名的事流传千古:其一是他幼时审判老鼠并定罪;其二是他发明了“腹诽”——大农令颜异和朋友吃饭时,有人说了汉武帝告緡令的不对,颜异嘴唇动了动,但没有说话。张汤告了上去,说颜异嘴巴动就是有话说,就是认同人家的坏话。于是颜异成了历史上第一个死于腹诽的人。

张汤极其聪明,能力也不是一般的强悍,他精通律法、财政、行政,基本上可以一人之力担纲一个内阁。他的逢君之恶,主要表现为两条:其一是汉武帝只要表现对某个人不满的意思,他就能用重罪把人弄死,还牵扯上一大批人,甚至于还义正词严地与汉武帝争论是否应当杀那么多人;其二则是在汉武帝财政窘迫时期,他献上了官山海、盐铁的主意,推出了算緡法——也就是财产税,为了推动算緡法的实施,还提出告緡令,即鼓动人民群众相互举报对方隐瞒的财产——这也是后世统治者共同学习的方法,鼓动群众互斗。

当然,他不容易,也得罪了一大批人,所以到后来,终于也为丞相所告。他自己知道汉武帝需要他这把刀来背锅了,于是也很服从地自杀身亡。张汤的儿子张安世是司马迁的同事,两人关系还不错,因此还升了官。司马迁对于张汤也没有非常深刻的恶感,所以还专门把张汤从酷吏传中提出来,单列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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