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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杰:心灵的倾听:静读《杜涯诗选》

 置身于宁静 2022-01-19
心灵的倾听:静读《杜涯诗选》/ 张杰


  国内抒情诗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式微了,但抒情诗的重要诗学意义仍坚不可摧。历史上抒情诗是一种文化价值、文化态度的高尚、高雅表述,抒情诗不仅是诗歌的精华,更是文学的精华。抒情诗可以抒发强烈情感,也可以涉及日常生活;可以表现超验,也可以对个人最内在心灵进行坦诚根本表述。但若把语言联想、想象、语言规则或某种板结的政治板块作为为抒情诗解困的可能实验,这种实验可能使抒情诗产生文化断裂,而不再是文化价值的宝库,抒情诗在此时,并在将来会归于无效。
  尤其是在个体内在区别被否认的社会,树立的只能是群体之间的区别,而这个多层群体之间的区别,本是一个动荡不定的大意识形态建构,强势群体在各自打造自己的强势小意识形态和阶层文化强势声音,而弱势群体和一些个体内在也在发出物化时代冷酷命运赋予自己的低低的阶层哀鸣。
  在以上这些诗学图景和时代背景下,在某种城市化快速推进和城乡两元对立矛盾层面上,女诗人杜涯自上世纪80年代中晚期以来的抒情诗创作,客观反映并部分呈现了我们时代凋落的真实乡村景象和乡村内心意识流变;同时,杜涯因身处农业大省中原腹地,地理区域特殊所牵升出的写作语境、审美气质和情态、自然境况以及写作中潜意识身份确认等,使其成为较典型的地域见证者和时光更迭的观察者,无疑这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乡村抒情样态。杜涯用语朴素,诗里有她自己所喜爱的多次出现的意象结构,你可以把她所写的每首诗作为一个整体去读,也可以把她所有的作品作为一个整体去领会。她把自己的抒情因子一度定格并最终归入开阔大气的自我生成,杜涯建构了具有个人写作身份意义的个人乌托邦,全不顾外界理论和诗歌行派的行规戒律,她是独立自由的,她不属于国内诗歌任何山头和帮派。她也不属于现代某个群体身份,她一直是边缘的,并安心于她作为本质的样子,所以她安静沉潜,这就铸就了她的殊异和纯粹抒情品质。
  统读《杜涯诗选》(花城出版社,2008年4月第一版),我觉得杜涯诗歌是具有淳朴、低沉、宏阔的声音形象的,她对自然不美化,也不贬低,而是带着对自然世界的机敏见解和像民间底层观察家一样的视角去写出真实的自然图景和自然内心,她诗里的树木、春天等成为一种潜意识折射,而不仅仅是自然宿命的象征。杜涯还提用一些代有中原标识的风物人事完成了一种朴素的中原界定(如《一个名字:花好月圆》、《在北国》、《白梨花》等),同时杜涯诗里的修辞手法也不复杂,她不玩弄词藻和搬用离奇陌生意象,她以朴素真挚的情怀打动观者,她一心扑在抒情上,旁若无人,早期爱用排比句式,显得技法单调,所以她的优点和缺点有时并列呈现,她爱用三个法:即“呼语法”、“拟人法”、“活现法”。“呼语法”是对实际不在场的听众(包括逝去的亲人)讲话的转义手法(如《北方安魂曲》、《遗忘之词》等等);“拟人法”就略了;“活现法”就是让非生命事物具备讲话和表达思索意识的能力(如《短歌》、《河流》、《嵩山北部山上的栗树林》等)。可以说,杜涯维护了自然抒情的精神本真和纯粹质地。
  杜涯写了许多关于春天的诗,诗集第1页就是《春天》一诗,是作者对妈妈的内心独白。这首诗触动了我,让我几乎不能把下面的文字写下去。2005年春节我和杜涯去许昌乡下看望她久病卧床的妈妈,老人那时已是古稀之年,腿摔折了,住在乡下儿子家的北小屋(这间小屋因内墙阻隔,不见阳光),那年冬天我觉得奇寒刺骨,河南的冬天是很冷的,乡下是没有暖气的。我和老人寒暄了一会儿,伸手为老人掖被角时,感到被子里一点不暖和,甚至还有些潮湿,我觉得老人简直是在熬冬天,那天是阴天,我们离开后心情很是难过。回许昌的路上,一路上我仍感受着那间不见阳光的小北屋彻骨的寒气。
  杜涯的母亲不识字,人非常善良,在乡邻里口碑很好,晚年老人信了基督教,腿未出事前每周必会去教堂做礼拜。杜涯小时,母亲记忆好,常教她歌谣和经传,杜涯小时的诗歌启蒙就来自母亲。我还记得杜涯说,一次她从城里回乡村,母亲正独坐在村口土堆上,看见她,就说“你回来了”。杜涯向我说这个小事时,我常想她妈妈一定是心里怀满寂寞与喜悦说这句话的。一个勤劳、朴素、与世无争、近乎沉默的母亲显然影响了杜涯未来的写作,所以杜涯不仅是在写乡村,也是在写人世亲情,包括她1999年创作的《北方安魂曲》,就是写给她父亲的,总之杜涯是在很朴素地写爱(包括对自然的爱)以及感知爱、时间无情消逝后的痛苦。《春天》一诗就是这样,基于这样的人世亲情、故乡记忆以及成年后异乡漂泊背景下的几层意象的叠加交织融合呈现,《春天》一诗写得深沉、凄婉,怀着我所理解的创痛,“妈妈。春天里我住在灰色的城中/ 望见春天的风穿城而过 沉默不语”,这里面,有大爱也有大哀,一如诗尾“数辆马车杳无踪影/穿过原野的尘土路上/春天正滚滚远去”。读完这首《春天》,我被深深感染,眼前浮现着杜涯妈妈花白的头发和病床上默默望着我的混浊的眼睛,我是见过她母亲的人,她母亲次年就去世了,作为这首诗一个特殊的读者,我的难过真是无法言表,我看到了纯粹的爱、精神,以及命运对这种纯粹的无情打击。
  《杜涯诗选》第一辑(1990-1998年)里收短诗43首,这些都是杜涯早期的诗,按我自己的挑剔之眼,我仔细阅读领会了一遍,梳理了一下,发现其中有30首诗,都是我喜欢的诗歌作品。显然,第一辑我淘掉了13首,但按30首/43首的比例,也就是说第一辑里我认真品读后认为大部分诗作都是优秀的。而我初选出的这30首诗里,其中的17首诗我认为是极出色的极品,这17首诗歌极品我按它们对我的摇撼度列举如下:

  《春天与风》、《春天的声音》、《桃花》、《对一个梦境的陈述》、《再也没有人能告诉我南方》、《树林或童年的阳光》、《月光曲》、《十二月重唱》、《深蓝的冬天》、《树林中》、《嵩山北部山上的栗树林》、《寂静》、《秋天》、《冬天的树林》、《沉默》、《春天》《被光阴伤害的人》。

  这17首诗极品里,人们一般比较关注写上坟伤逝亲人的《桃花》,我看许多选本也多选这首诗,无疑,这首诗是诗之极品,但应该注意到,在“桃花”或“白杨树”之外,杜涯在处理童年、回忆、伤逝、田园、自然这些母题时,其中有一个角度就是用超验式的浪漫主义情怀,用冷静、朴素、灵敏的“心灵之耳的倾听和心灵之眼的观察”来呈现、刻画童年、回忆、伤逝、田园、自然这些母题,显然,这是一种极具通灵才华的天赋才能使然。而其中《春天与风》、《春天的声音》、《对一个梦境的陈述》、《寂静》、《冬天的树林》、《沉默》这6首诗又有着共同的发声,这就是杜涯在用她极其灵敏、忧爱、禅意的“心灵之耳、心灵之眼”向我们传达着看似自然村野、实则传达着人世朴素、倥偬、飘忽、寂寥、无情消逝的一面。在这里,杜涯用通灵之心接通了我们和世界的联系,她写植物、写无人的村庄、无人的树林,用空灵有力撼动一切的春天的风来烘托童年的纯粹、美好、寂寥与消逝,读来令人扼腕而叹。在这样人间的春天、村庄、童年,又形同身处荒野和虚无世界,我们回头是一空,再回头仍是一空,直至我们肉身成灰,童年的小空融入我们的灰尘之空,那时我想才是一个空与空美结合的大完结,而在我们成灰之前,我们对童年的发蒙体验,对童年的凭吊,已被杜涯写透:

  “我想那应该是在我的幼年
  应该是一个初春的、阳光和暖的
  上午,我独自走在村里,或者
  更确切地说,我独自走在那条
  街上。我的前边,没有一个人影
  我的后边也没有
  一个人影,我是一个人走在
  初春的、阳光和暖的
  街上
       ——《春天与风》

  我们需用我们的心灵之耳、心灵之眼,在寂静、心静的阅读中去接收这种神妙、遥远、哀婉、空灵的心灵之声和人间自然之声:

  我听不到一点人声,那是
  初春的上午……
  ……
  偶尔有阳光“噗噗、噗噗” 地
  落到地上
  我听到 一种巨大的声响 从北面
  的天空 铺天盖地而来
  我看到所有的树木
  全都猛烈地摇摆起来
  几只小鸡惊恐地
  从街的一面 跑向另一面
  它们金色的 或洁白的羽毛 翻卷着
  我听到 谁家的风门不断地
  “砰砰”拍打着门框
  声音远远地传来 空旷 而 寂寥
         ——《春天与风》

  这首诗像毕肖普的《鱼》那样,首尾采用一种闭合结构,中间则用细腻、敏锐、冷静、超验、具有雕塑感的笔触,仔细刻画了春天里的童年消逝,读后令人难以忘怀。剩余《春天的声音》、《对一个梦境的陈述》、《寂静》、《冬天的树林》、《沉默》这5首诗,我读后则有种感觉:这5首有些已不是在写童年,但笔触风格仍和《春天与风》有相呼应之处。

  《杜涯诗选》第二辑“晴朗的冬天”(1999-2002年)收短诗28首,我认为《冬夜歌》、《晴朗的冬天》、《秋天的柿树》、《白梨花》、《春天寄书》、《河流》这6首都写得很优秀,虽然第二辑我淘掉了22首。而这第二辑筛留下的6首里,《晴朗的冬天》、《秋天的柿树》、《白梨花》、《河流》这4首又是极品之作。

  《杜涯诗选》第三辑“无限”(2004-2007年)共收短诗35首,在这一辑里,和前两辑重抒情稍有不同,杜涯在第三辑里整体诗作叙事成分明显加重,对这个变化,我是比较关注,也是持乐观态度。这个第三辑里有18首诗我觉都是上乘之作。而这18首诗歌里,有11首则是极品,这11首是:《为一对老夫妇而作》、《一个名字:花好月圆》、《岁末为病中的母亲而作》、《无限》、《楝实》、《叙述》、《河南》、《椿树》、《空旷》、《自述》、《采石场》,这里我挑选《一个名字:花好月圆》和《无限》这两首来简要分析一下。

  先谈杜涯《一个名字:花好月圆》这首诗,这首诗共44行,回忆部分占全诗主要比例,其间有四个大的情感起伏部(1-19行;20-33行;34-38行;39-44行),第1部分是起部,为暖色调(“温暖曾经来到人间”);第2、3部分都是伏部,均为冷色调,但第3部分则降落至全诗最低,可谓低伏部;第4部分则为小起部,略为中性色调。即全诗节奏为:起部—伏部—低伏部—小起部,节奏构成自然流畅,内在烘托了全诗悲忆主题。全诗细读也像默观个人小传电影,将观者最后浸染出诸多悲情。全诗也有较明显的一个时序变化,从幼年时回忆“母亲在厨房摘芹菜,煮半锅红薯”,及至观年画牡丹明月,园上看果田里赶雀写起,使人感到温心倍至,进而稍转,写到立冬白霜、落雪、正月年景、二月春会、三月南园桃花盛开,直到人世的倥偬变迁,父亲和姑姑的离世,及人世的美好与最后的消空。
  这种时序变化所牵带出的影像变动,就像前面说的小电影,画面层次感和故事逻辑感极强,又因作者用词刻物状事的朴素,加上女主角出场的“我”的传记般的记录旁白陈述,又因“人世的美好与最后的消空”具有普泛意义,所以读时,就犹使人感时怀世,强烈体味到生的不再、生的痛感和生的美好所形成的巨大反差。
  在这个时序移动中,作者的镜头语言主要落墨对亲人情态的描摹和中原乡土风物的刻画上,勾画可谓温润传神兼备:

  我们在雪中滚爬,撞翻了
  柴垛。堂屋中,火盆轻燃,壁上
  贴一年画:一轮圆月和几株盛开牡丹
  它的名字是一种美好:
  “花好月圆”——……

  但随后在“我们欢呼出门,一下子/停住:天空的碧蓝让我们惊诧”的禅思诗句后,全诗情感语调迅速转向一种大提琴式的慢板溯伤追痛中:

  我们跑出门,发现桃花在南园
  开了三千朵,蜂蝶嗡嗡飞舞
  柳絮不顾一切扑在墙上
  春天曾经让人无法忍耐
  这是一种奢侈——后来父亲被
  埋葬在河堤的西侧,我们
  的姑姑在几里外,那里
  土上的野蒿年年长得很高

  诗中淘气的“我们”也迅速长大,坚敏而成熟:

  隔年,桃树被砍,蜂蝶不来
  柳絮空自飞过三百家
  “花好月圆”,三十年只留下了
   一个名字——我要说人间三春
   不常,岁年消逝得太快

  至此诗第3部,人世之空与物事夭折,个体之生哀与群体之生哀的主题部最终全现,令人沉哑无声。而作者最后在第4部的念白,让我犹为悲戚,我似乎听到了一种午夜乡戏的苍凉簧板,又似乎电影将要结束,观者椅响将四散,而任何人生也终将在清澈的童年回忆镜头里凄然间无声落幕,这里又岂是一个“悲”字可言尽:

  “花好……月圆”,我念出这个名字
   根须回到土里,花朵回到树上,春光
   回到了名叫朱寺的村庄:我幼小,一身
  碎花衣服,在五月的阳光中站立
  仰首,苦楝花开了,树木摇啊摇
那时我未长大,南山未老

——《一个名字:花好月圆》

再看《杜涯诗选》第三辑里《无限》这首诗:

   我曾经去过一些地方
    我见过青螺一样的岛屿
    东海上如同银色玻璃的月光,后来我
    看到大海在正午的阳光下茫茫流淌
    我曾走在春暮的豫西山中,山民磨镰、浇麦
    蹲在门前,端着海碗,傻傻地望我
    我看到油桐花在他们的庭院中
    在山坡上正静静飘落
    在秦岭,我看到无名的花开了
    又落了。我站在繁花下,想它们
    一定是为着什么事情
    才来到这寂寞人间
    我也曾走在数条江河边,两岸村落林立
    人民种植,收割,吃饭,生病,老去
    河水流去了,他们留下来,做梦,叹息
    后来我去到了高原,看到了永不化的雪峰
    原始森林在不远处绵延、沉默
    我感到心中的泪水开始滴落
    那一天我坐在雪峰下,望着天空湛蓝
    不知道为什么会去到遥远的雪山
    就像以往的岁月中不知道为什么
    会去到其他地方
    我记得有一年我坐在太行山上
    晚风起了,夕阳开始沉落
    连绵的群山在薄霭中渐渐隐去
    我看到了西天闪耀的星光,接着在我头顶
    满天的无边的繁星开始永恒闪烁

——《无限》

  我读这首诗时,想起杜涯在随笔里所写的她所追求的“无声”和“沉默”的诗歌境界。《无限》这首诗在一种舒缓的语调推进中,全诗最终体现了一种令人观止的终极关怀。也就是说,杜涯不仅是在写人世,更是在表达一种超越个体体验和现世存在的生命境界,这种生命境界是囊括宇宙的,超越了一般写作意义上的性别、国家、种族和岁月,是一种时空宇宙意识,是带有宇宙意识的一种终极关怀,也是超越人类历史的一种大悲哀。
  在这里,女性写作意识被本我意识的觉醒所取代,作者的视角变得无限恢宏,万物存在的本质被彰显,本我意识理解了万物的局限并彼此和解。全诗前半部场景从茫茫大海边,递换到春暮山中;从山民递换到静静飘落的油桐花;从秦岭递换到“寂寞人间”,从实触虚,从明至晦,落于“寂寞人间”,令人陡生浩叹。从一系列存在,递增生者对事物存在的反观,从而推及本我的内心。全诗后半部一改前半部抒情笔势,纵笔凛然,从“江河边”转而民氓、高原、雪山和原始森林,这些颇含广势的自然景观被作者充分人格化,象征化,笔势放达、开阔,使人玄想人生和万物无穷。至倒数第5行作者转为收势,这之前作者所触及的皆是人间或“地上”事物,此时,视角开始自然“向上”,转为群山之巅的西天星光,继而是满天繁星在永恒闪烁。这样注目广漠宇宙的结尾不仅集合了诗前半部“寂寞人间”的浩叹和诗后半部玄想人生和万物无穷,而且与全诗所陈的我们星球以内的岛屿、繁花、人民、村落、森林等无限事物互为意象呼应,进而把个体、群体纳入宇宙,把个体之哀和群体无限纳入宇宙无限,格调宏伟,气象森然,使观者超脱,与作者感同身受。
  女诗人萧易2008年在诗生活第59期月刊曾给杜涯做过一个访谈,里面有她对杜涯诗歌写作的一个简要总结:“我从第一次读到你的诗作,就感受到你的诗有与众不同的气象,这必然跟你的性格有关,它们呈现内敛、大气、担当的特质。你的诗里有自然、有家园、有对普通民众的关怀,写作的心态是安祥的,不激越、不焦灼,却略带一点深刻的忧郁……”,我读后觉得这个小总结基本上是符合杜涯诗写特征的。
  杜涯对此的回答是:“……从天性上来说,我更近于荷尔德林,眼光是向上的,我的心始终是在远处的,在天上。但同时,我又是来自乡村,我们都明白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乡村,它的贫困、无助、无望以及挣扎、无奈、屈从、听天由命,带给我怎样的沉重和伤痛啊。我无法完全脱离这一切,也无法做到无视这一切。所以我总是在天上与地面之间往返,也时常处在飞翔在天上与回到地面的矛盾中。从小到大,生活都在不断地从我身上拿走着我作为女性的一切。它一点点拿走那柔软的部分,当它拿走,我就不得不长出来一块刚硬来填补那空缺。即便如此,当我29岁从许昌去到郑州时,我仍相当程度上是个女孩。而当7年后我离开郑州时,我身上女性的东西已经被拿走殆尽了……我别无选择,只能写沉重和硬朗的诗,以与我的内心相对称。只有这样的文字,才能承担得起我心中的重和硬。”

  对自己的性格和写作理念,杜涯在这个访谈里也做了个简要回顾总结:“我是个比较固执的人,同时也是个很不现实、不懂得如何在现实中生存的人。可能由于心在远处,目光也始终望向屋顶以上,我对地面上的人情世故几乎一窍不通,可以说完全地不谙世事,这使我在生活中吃尽了苦头,几乎处处碰壁。……在生活中我不是个'聪明’的人,在郑州我是以傻气出名的,就像有人在背后说我的那样:'傻得不透气。’……总之,我是个很不会生活的人,不懂得如何把自己的生活调理好,不懂得抓住机会和周围的环境,不具有在现实中生存的智慧。我20岁以后的生活,用'一塌糊涂’去形容是丝毫不过分的。
   “诗歌,可能是世上最孤独的一件事情,而我又是怀着怎样的秘密的欢乐和满足深爱着并享受着这种孤独!事实上我对诗歌充满感激:借助于它的翅膀和高度,我尽可能地接近了那个渺远的'另一个世界’,我自己的世界。并且,正是写诗,让我在暗淡的现实生活中保有了一线光明。
  “诗歌,是雪山顶上的那一片明亮,为了那一片明亮,有的人可以放弃现实生活中的一切。我就是这样的人。”
  第三辑里《为一对老夫妇而作》这首诗,也是我认为极品的一首,对这首诗,我本来想谈点什么,但看到“诗生活月刊”访谈里萧易和杜涯的话语后,我感到了一丝释然,萧易说她在读到《为一对老夫妇而作》时唏嘘不已,感到此诗讲述了人世的惨痛,同时也让读者的内心由此获得慰汲,并重新建立了对诗歌的信任(它原本已被另外一些东西所绞杀和遮蔽)。可以说,这是一个很让人感怀的客观评价和清醒到位的解读。
  杜涯在谈到《为一对老夫妇而作》这首诗时说:“……(这首)是我的诗歌中惟一我落着泪写出的。其他的诗歌如《桃花》等,我写时只是感到心在哭泣,眼中无泪。而写《为一对老夫妇而作》时,我自始至终泪水不断,以致泪水总是模糊了眼睛,看不清字,因而我一直是边擦泪边写。因为我想起了这一对老夫妇在世上活着时的悲苦、凄凉、无助、无望,别人看到的是这首诗的文字,而我想起的却是一些真实的生活场景。在那片土地上,在那广阔的穷乡僻壤,许多人就是这样活着的,这正是我时常感到沉重和苦痛的原因。我帮不了他们,我改变不了一切,惟一能做的就是将那一切记录下来,让人们知道:曾有这样的群体、这样的生命来到世上,以这样的方式存在过,从而作为他们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见证”。
  《杜涯诗选》第四辑“组诗和长诗”里,我更喜爱其中的《春天组诗》(由16首诗组成),这组诗中的《我记得那槐花飘落》、《苦楝花紫星星般……》等几首在抒情纯度上尤为出色。而此辑里的长诗《北方安魂曲》、长诗《星云》这两首,因篇幅原因,我仅在此简要谈一下。
  杜涯在长诗《北方安魂曲》里以一种冷静与清越混合的挽歌心绪,传达着她对非生命对象、时间、存在、黑暗意识、生的寂寥与疾病衰老、以及死的理解。“大部分人在人世上并未生活过/他们只是活着,而不是生活”,实质性的生存意义一些人的确早已不去探寻,或者一些人早已放弃了自我的超越,这是可悲的,也是人自身的异化,是人类的“病”。“黑暗”在诗里,被赋予了更丰富的实质性内涵,“对于我们的心灵,还有什么/比黑暗更有滋养和安慰”,“一路上我将缓慢地学习/黑暗的知识,学习冬天和夜晚”,“黑暗”在此具有了抚生或救生的昭示意义,这是经历黑暗后的内心超拔和包容展拓,经过黑暗锻造,衰朽事物发出新的光辉,这是一个有大美爱的昭示。
  再看《星云》,这首500多行的长诗有精神的通透和磅礴,时间、生死、历史、爱、非生命对象等事物的终极意义被形而上地探问思索,这种探问或指涉,或呼唤着诸多已被搁置,并少人问津的存在的意义,这是本诗很积极的一面,这种积极形成一种力,促使读者反观本我和世界的本源。作者有虚无意识,却不失理性,宇宙在诗里具有“慈祥的心”,这种拟人化使我读后对死即新生,有了温暖的感受和思考。是呵,宇宙不是无情冰冷的,也不是洪荒永远的,宇宙是“慈祥”的,它归去还要归来,这多么好,这里不是基于佛教轮回的认识(我认为虚妄),而是基于作者用心灵之眼睛观察触探宇宙万象,用心灵之耳去倾听宇宙中万物的声响,所以诗中这种精要的暗喻让我认为具有解构旧观和建构新观的作用,而一个精要的暗喻和一个精要的细节在一个理性思索的背景上,有可能就会校正我们的生死观和生命观。《星云》里许多意象并不陌生险怪,却皆有深邃意义。全诗语调清越,节奏和缓,用语朴实无铅华,所以质地犹如一青铜长剑,若静心读此剑,我们内心剑架上将射出青铜长剑的星星毫光。当然,你也可以说《星云》像一长方手织蜡染布,深蓝与白,伴随经纬棉线里织出的朴素。而杜涯,如汉代石马,伏在古原上,用沉默观察倾听着某些事物存在、消逝、别离,以及它们凄美的本意。


2009.2.5 北京右安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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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载《诗生活月刊》总第七十期(2009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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