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逸庐夜画公社”有个每周五语音交流会，已经坚持了很久。不久前的一场，主题是谈宋词。群中聊天，我提了句吴文英该算宋词中值得一提的一个妙人。 吴文英是个江湖浪子，一生未第，游幕终身。他以词章出入侯门，混一碗帮闲的饭吃，写了无数言不由衷的诗词，但他虽以此为生，偏狷介自好，终于潦倒终身，晚年“困踬以死”。穷死的。 除了写诗词，吴文英一生啥都没干，所以作为诗词大家，他占了宋词的一把交椅，作为公知人物，他在宋史上没有传，大概史官实在写不出什么可提的内容。 吴文英号称“词中李商隐”。有《梦窗词集》一部，存词三百四十余首，风格雅致，造句精僻。多酬答、伤时与忆悼之作。吴文英就爱写字数多、能铺陈的词牌，是写《莺啼序》的专业户。 《莺啼序》是宋词中最长的格律词牌，又名《丰乐楼》。一首《莺啼序》共二百四十字，分为四段：第一段八句四十九字，第二段十句五十一字，第三段十四句七十一字，第四段十四句六十九字，每段各四仄韵。第一段第二句是上一、下四句式，诸领格字宜用去声，还要讲究新声险韵……总之，写这个词牌很折腾人。 而我并不喜欢他那些《莺啼序》，太啰嗦了。我所喜欢的词牌，短的是《如梦令》，长的是《惜黄花慢》。吴文英写过两首《惜黄花慢》，一首是“菊”、一首是“送客吴皋”那首。都是清新小调，把一脉农家忧愁，写得丁岚、刘亦菲似的楚楚动人。 在大宋朝写《惜黄花慢》词牌的方家，除了吴文英，还有田为和杨无咎。田为那首《惜黄花慢》中心思想就是说喝酒的妙处，当白酒的广告词还真合适。词尾几句很有点余味：“此时霜鬓欲归心，谩老尽、悲秋情味。向醉里。免得又成憔悴。” 而杨无咎的那首《惜黄花慢》就有意思了，也是词尾写得好，写得就像和田为赌气。你说“谩老尽、悲秋情味”，我就偏说“对佳节、惟应欢醉”；你说“向醉里。免得又成憔悴”，我偏说“看睡起。晓蝶也愁花悴”。还偏偏是两人的词每句都对仗。 杨无咎的《惜黄花慢》全文如下： 霁空如水。衬落木坠红，遥山堆翠。独立闲阶，数声蝉度风前，几点雁横云际。已凉天气未寒时，问好处、一年谁记。笑声里。摘得半钗，金蕊来至。 横斜为插乌纱，更碎揉、泛入金尊琼蚁。满酌霞觞，愿人寿百千，可奈此时情味。牛山何必独沾衣，对佳节、惟应欢醉。看睡起。晓蝶也愁花悴。 杨无咎的《惜黄花慢》文字趣味显然比田为高明了好几厘米。其中“数声蝉度风前，几点雁横云际”是传世名句，常被逼格较高的明清文人写成对联挂上中堂。 而我较为喜欢杨无咎的《惜黄花慢》，确切地说，是相当喜欢其中的一句：“牛山何必独沾衣”。我以为这一句才算是这首词的词魂诗胆。 典故往往是诗歌中最精微含蓄的灵魂，“牛山何必独沾衣”之句就是源于一个“牛山沾衣”的典故，此典出自《晏子春秋·内篇谏上》："（齐）景公游于牛山，北临其国城而流涕曰：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艾孔、梁丘据皆从而泣。" 看起来齐景公这货很想不开，到牛山玩嗨了，本来高高兴兴的，他偏要扫兴煞风景，居然嚎啕大哭到眼泪鼻涕沾满一衣衫：“我不想死呀，我还没活够呢……” 而在《列子·力命》中是这样说的：“齐景公游于牛山， 北临其国城而流涕曰：“美哉国乎！郁郁芊芊，若何滴滴去此国而死乎？使古无死者，寡人将去斯而之何？” 变成了齐景公放言远望大好河山，伟人豪情满怀畅想齐国大业，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深感人寿有限，生命无常忽然流下泪来。长叹一声：“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去此而死乎”和“去此国而死乎”，看起来只是多了一个字。自己贪生怕死和君王为国而思延寿。这境界，天壤之别。 可是不管你境界怎样，生死大限，总是无可奈何地横亘在面前。齐景公的牛山坠泪，认为象“登临恨落晖”所感受到的那种人生无常，是古往今来尽皆如此的。到头来人人无处可逃。 “牛山何必独沾衣”的意思，就是说：人生无常，是古往今来尽皆如此的。既然并非今世才有此恨，又何必象齐景公那样独自伤感流泪呢？将抑郁之思以旷达出之，这才叫活明白了。 杨无咎的《惜黄花慢》的全首词都是莺莺燕燕的女儿腔、秋闺怨，中间突然跑出一句豪迈通达之至的“牛山何必独沾衣”，那是相当的违和。仿佛范冰冰身穿野战服、脑门上扎着考研必胜的头绳、念着柳词中间杂进一句东坡句：“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谈笑处樯橹灰飞烟灭……” 这一句为什么特别违和，我知道谜底。因为杨无咎在《惜黄花慢》中的这句是抄袭的、抄袭的、抄袭的……一字没改地摘自杜牧的诗《九日齐山登高 》。 难怪，杨无咎站在自家院子里“遥山堆翠，独立闲阶”，看着几块太湖石，说着牛山沾衣，听起来那么别扭。而人家杜牧就是登齐山，想到齐景公的牛山沾衣典故，说起“牛山何必独沾衣”，那就再自然不过了……杨无咎抄东西的时候也太不走心了。 杜牧原创版的诗《九日齐山登高 》是这样的：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薇。 是呀。现在正是佳节，我也正在爬山。“古往今来只如此”。所以今天我也难免有点牛山之感伤。不过怎么办呢，牛山沾衣没任何意义，高喊“牛山何必独沾衣"其实同样也没有任何意义。 少年得名、锦衣玉食、群星拱月、一呼百应这些面上风光的东西舍弃起来容易，叱咤风云、名满天下、儿女情长、挥金如土这些底蕴品质的东西舍得很难，却也不是完全扔不掉。所以多少清流居士惺惺作态，修道遁深山、出家谈放下，总有人说得出也做得到。以所谓大智慧斩断尘缘，说穿了无非是还有得选择，换种活法而已。 舍弃了再多，那都叫身外之物，放下就放下了吧。只要身外还有个世界是你熟悉的，犹可旁观，自能从容。 可是谁能真的舍弃生命呢？也从没听说有谁修炼到悟了就一头撞死的。所谓无常，是你没有了正常，生活再也没有了熟悉的一切。所谓离世，是你离开了这个宇宙，人生彻底断裂了从前的世界。身临洪荒，心乱须弥。 我说了多少次，我是穿越来的。一直也没人真的信了…… 这个世界原本好像与我无关，如今千丝万缕；这个世界并不容易野蛮存活，时时让人恍惚。烦恼皆由心缥缈，懒得想牛山沾衣。我曾有一个世界，如今不在了。 也许，是因为我心里还有另一个世界吧。就好比明知是做梦，那么在梦里无论怎么好怎么坏都是虚的，迟早有一天得醒来，心里也就没有什么好得意或难过的。这个世界就不是我本来的。我在迷路中经过，又从路过变成常住。只是既然来了，就得老老实实把日子过下去。 戊戌年扑面而来。 误入东土又一年。 祝大家春节快乐！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