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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上的海”:谈朱朱诗歌的身体语言(我身上的海:朱朱诗选)书评

 置身于宁静 2022-01-22

 布朗肖说:“言语具有一种不仅能够再现而且能够毁灭的功能。它致使事物消失不见,它让客体不在场,它把它消灭掉。[i]”而诗人拒斥这种语言,因为他们“希望恢复语言自身的价值,他想把它变成可见的,他想把它从所有试图消灭它的东西那里带开。”巴什拉认为,诗歌拥有一种能够穿透表面、抵达新世界、探寻物质深度的能力,这种能力来自于诗歌的身体内蕴性。由此,诗歌语言似乎天生具备了重现被语词抽象化的事物的能力;而它的具体作用方式,可以认为是从异样、微观或有深度的层次重新接触事物,既而实现什克洛夫斯基所呼唤的“词语的复活”,具体来说,以陌生化(OCTPAHEHИE)的方式,使生命的“散发”延宕并召唤语词的奇异性[ii]。这种目的如何达到,朱朱提供了这样一种写作:以形体特征说话,形体和背景互涵[iii];同时,将官能放大,以身体入诗。在他的诗中,身体既作为景观,从形象和触觉层面重构感知,同时,身体作为被解构和再建构的对象,恢复了人和物的在场,召唤出一种基于历史和未来的“超尘世的凝视[iv]”。

一、 身体的在场与震荡

对朱朱而言,身体即为语言,而语言本身则是身与心,当身体作为“物”,在词语中以不同的姿态敞开自身,重塑日常生活的经验记忆,则“把可见的踪迹和不可见物、不在场的物、欲求或者惧怕的物联系了起来。[v]”从最早的2000年出版诗集《枯草上的盐》中,“我走到人的唇与萨克斯相触的门。”(《小镇的萨克斯》);“我将手放在你/那正在熔化的雕像式的躯体上”(《和一位瑞典朋友在一起的日子》)到2005年《皮箱》中“我触碰这簧片,/打开箱子就像打开一个真空”,朱朱已将物之物性架诸与“大地”相连的那部分,这之中,人呈现的无疑不是连串单独的器官,作为整体和具体的人隐匿了,而门/雕像/皮箱则凭借着某种自立而属于它的世界,并涌现在它所创造的这个世界中。以身体接近器物,使身体接近“光泽感”,而这艺术的显现(吹萨克斯/雕像融化/弹簧牵动)则关联于身体的行动本身。而“这漫天的雪是我的奇痒”(《我是弗朗索瓦·维庸》),“雪”承载并映射“我”的奇痒,“是”含混地透露出雪对痒似乎与我有平行的感受,“我获得的是一种被处决后的安宁,头颅撂在一边。”(《林中空地》),头颅已通过“处决”而与身体分割,一个“撂”字体现出大地对头颅落地的察觉,可见,物之感觉成为知觉之替代,打开以“物”为衡量向度的关于“身体”的感觉方式,却更彰显了对身体在场即“存在”的警觉和不安。

往近以来,朱朱以具体却变异了的身姿动作中,重新安排记忆;或者,用带有皱褶的身体,用生理性的方式,进入了自然主义环绕式的书写。这之中,触感与心灵的反映至关重要。在《鲁滨逊》中,有这样一段,关于从中国飞往旧金山的画家试图画一幅画,“手。一块白胶布压在针尖上,/我感觉到刺痛时/一定是血从血管流往输液管,/我珍惜这刺痛,生命还在的感觉,/现在我只有上半身。/我好奇地望着血会怎么做”,以血液书写的方式,切入了一个孤僻的艺术家如何面对现代性并进行自我体认的问题。鲁滨逊作为荒岛余生、孤独创世、殖民扩张者,在这次冒险中实则重新进行着自我赋权。“我”在输液时专注于建构,从虚空中建立规划,基于一种“想超越被历史禁锢的欲望”,“由痛苦和本能驱动[vi]”,开启了精神旅程。这其中,“痛觉”却指向了“生命”,朱朱用向自我“施暴[vii]”来形容这次写作,因为故事的原型是一位车祸瘫痪在床的艺术家,而“作诗的主体是敏感的、主动的、劳作的身体[viii]”,当“我”被剥夺了感觉之力,就遁入鲁滨逊索体验的荒芜,而且,必须要进行一次从身体至心灵的隔断。于是,他找到另一种方式,即以笔开启想象,“原子弹爆炸/我被自己的能量迷住了”,在绝对消失的感觉之上,“以另一种方式”获得了关于自身的超凡而绝对的能量。这种能量的最终目的,是身体之痛。朱朱写下“我脆弱如树影,在路面的水洼里/感受着被车轮碾过的疼痛”(《路过》),通感联觉之必要,与人自身的脆弱相联,朱朱总从虚幻或影子中纠出那种碾压感,或者情感的紧张性,其效是在漂浮的能指之中握住“我”,也握住实在。

身体具有打开的能力。而当“皮箱”,这一终极意义是“打开”的象征之物,真实地开敞了,诗人写下:“我啜泣在这个爱的真空,/除了它,没有一种爱不是可怕的虚设。” (《皮箱》)开启皮箱,由身体及动作及对象,这一模式是原初之诗和行动本身的基本结构,由身体探究童年父子关系之焦虑、探究个人的历史与创伤,“真空”与“虚设”一表一里、“爱”与“可怕”产生矛盾的张力,呈现出的是主体精神历史内部的空无或空缺,或者,一种被“悬置”起来的秘密答案,这与拉康在解读爱伦坡《失窃的信》时指出的主体受象征秩序的指引,而秘密并不悬坐其中,是何其相似。此种隐秘的动力、对某种超越性秩序的追求,自《皮箱》起,形成一条线索,关于生命对自我本质的触摸渴望及其受阻。这一进程既是为了自明,也是为了自反。在2017年出版《五大道的冬天》的《佛罗伦萨》一诗中,朱朱建立了以自我的他者化来审视自身的视角,将自我与故乡中国以身体隐喻实现联系:“在道德剧烈的痉挛中,在历史/那无尽的褶皱里,隔绝了/一个生命对自己的触摸,沦为/苦难的注脚”。从家国历史与佛罗伦萨这一艺术与感性之都的强烈差异中,关于“隔绝”对自身“触摸”的不安,关于被抽象化为一个简单概括的痛楚,关于在道德伦理的功利性甚至口号中丧失现实具体性的洞察,诗人发现并提出了问题,即丧失感性对人/国内在本质造成的“游离”,并认为这只是一种空幻。

的确,感官本身,是人以己度物的方式。最早维科就指出,初民还没有发达的推理能力,全凭“身体方面的想象力”创造出了语言、宗教、诗歌、家庭、法律和经济等一切文化。因为它们都是想象力近取诸身的结果,呈感性形态,所以这种智慧是“诗性的”、隐喻的。而无生命之物的表达方式,往往涉及了人类感觉和情欲,比如田地“干渴”、“让粮食肿胀”[ix]。在朱朱近作《变焦》中,一束维米尔式的光打在这样的场景:“柿子初夏时还小如刚发育的乳头,/躲藏在丛簇间,羞怯于渐增的重量,/色泽变得像发红而透明的耳垂,/经过了霜冻之后迅速地丰满”。朱朱对自然景观的视觉想象由透视增加至四维,更与身体的器官相连,器官与生命力的一致性源于器官的发育如“丰满”,而身体赋予了柿子以“羞怯”。人性的介入,在试图矫正“事物自动化过程中感受力量的最大的节约[x]”,即被吞没。

在朱朱笔下,以自我躯体的尺寸丈量物,并同时以心灵肉体动态的结合而实现梅洛庞蒂所谓“身体图示”的存在。最有名的一首便是《青烟》,它的灵感得自“一幅旧上海永春和烟草公司的广告画”,关于一个诗人/画家爱上面前的“视觉性情人”(佩索阿)的过程。“他画的乳房是躲在绸衣背后而不是从那里鼓胀,/并且,他把她背影里的墙/画成一座古怪的大瀑布/僵立着但不流动。/唯独从她手指间冒起的一缕烟/真的很像在那里飘,在空气中飘。”情欲的凝视背后是的“分析”和“间离”,一缕青烟被反复涂抹,可作为一种灵晕,也牵带出诗人“抵抗又依赖的精神结构[xi]”。然而,身体隐藏于画中的绸衣,瀑布“古怪”“僵立”,此处,房间这一空间、瀑布(空间中的帷幔)、烟(缭绕的)都由于与身体的关联、经由身体的度量,而加入并构成了潜意识空间。

而在《地理教师》中,此种度量不是平面肖像上的并置,更是犹如地球仪与流动于人身体之上的大气层,环绕着作为欲望对象的中心。“一只粘着胶带的旧地球仪/随着她的指尖慢慢转动,/她讲授维苏威火山和马里亚纳海沟”“我们仍能从衣褶里分辨出肉的扭摆。”朱朱常从地理幻想和现实对象的对称中,开启他的“男性书写”,也即透露出男性幼稚笨拙一面,更带有对异性未知部分的好奇。但是,读者很难将之视为物化女性的浓艳之辞,其原因大致来自于对情欲的克制和藏于“自然”本身细节中的隐喻。将女性身体与自然奇观中那种确定的知识与信念联系,结果是与对象维系距离感所带来的沉着,我们着迷于对诗人那“对于修养而非对于肉体的、奇特的情欲”(《邂逅》)。

情色修辞中的力量与柔软、严厉与松懈,始终是朱朱从词语的摩擦中所营造的氛围,这一氛围使得身体性展开始终带有着人身体活动本身的皱褶。而关于诗行的行进,朱朱常使用截然相反的两种速度,缓慢与敏锐,或可与姿态的“绮靡和轻逸”(宋琳)对照,恰如一种摇晃震荡。在组诗《清河县》的《洗窗》中,主角是武大郎和潘金莲,“一把椅子在这里支撑她,/一个力,一个贯穿于她身体的力/从她踮起的脚尖向上传送着,/它本该是绷直的线却在膝弯和腹股沟/绕成了涡纹,身体对力说/你是一个魔术师喜欢表演给观众看的空结,/而力说你才是呢。”力与身体有着纠缠,而力的输入沿着身体行进,却不时加入了一种自我与抽象的“对话”,连串动作既是入侵又是博弈,既是欲望的蠕动,又是强烈的危机:关于“力”与“空”。身体的结局由最终“一脚踏空”戛然而止,在紧绷之后获得了一种松快。在“整齐和美”面前,朱朱写下,“有一种空虚/不同于贫困与绝望的滋味”(《小城》),此种空虚来自世界中物的盛满,是放弃思考和体验的一种富足假象,而在感官的调动、情欲如薄雾和力的震荡中,他精细谨慎的身体与思维的探知与反叛,质问“空”,以超出物质世界所沉降的、个体的痉挛,对抗由对词语的拜物带来的平庸与“机械本能的黑夜[xii]”。

二、 流动的身份与体验

在《鲁滨逊》《佛罗伦萨》等作品中,朱朱就开始面对艺术的自我与他者的关系;而在《小城》中,他直言“我们的一生/就是桃花源和它的敌人。”此种姿态即为,他既流连故土与本我的原初状态,却又意识到此种状态的困境,封闭和未完成。因此他的笔犹如自身的行动轨迹,变成一只飞行中的候鸟。朱朱笔下的身体,作为一种身份,呈现为流动的镜面。他曾说,自己“过着一种复调的生活”,可以解释为生活场域与身份的多重性,他也说过,“新诗,在它被称之为传统的那方面,类似于倒映星光的池塘,镶嵌画,在我们的回忆和想象力的填充之后才得以丰富起来的东西……缺少真正意义上完成了的个人形象,或者说它是一个由众多出自不同诗人的作品交织而成的一个'个人形象’[xiii]”。因此,朱朱在诗歌中不断地召唤出各种历史和文学角色,映射着自身与社会,也反对着自身、诗与时代。通过角色体验,他打开了许多彼此之间悬殊的空间与世界。

组诗《清河县Ⅰ》所构成的环形剧场是典型的例子。它依据于《金瓶梅》和《水浒传》改写而成,通过类似于多声部的诗剧形式,每首诗围绕不同的主人公,并将事件叠合穿插于其上。而最重要的,是通过一种现代经验对江南古典语言的介入,实现了对身份感觉的再造。前文提及的《洗窗》就以武大郎的视角解构了一次欢爱,而在具体性的体验中,朱朱写下“好像离开了清河县,我们有了距离/从外边箍住一个很大的空虚”,这是一种逃逸于空的浪漫主义式想象,解构了古典素材而切近存在。接着看朱朱用了极长篇幅的《百宝箱》,有对暗黑的、对质地粘稠的追求,“太奢侈了而我选择可存活的低温/和贱的黏性,/我选择漫长的枯水期和暗光的茶肆。”不吝啬俏皮话,“王婆”的形象以一种硬汉般的脆弱呈现,作为脸谱化“王婆”竟打开了整个回忆经验,甚至是杂芜而邪恶的,但在这里却是充分觉醒的,“王婆”的野心是“我要我成为最古老的生物。”她的欲望是具有激进性的。朱朱这样形容她,“文明的黑盒子,活化石,社会结构最诡异的一环,乃至于你可以说她们所居的是一个隐性的中心。[xiv]”也就是说,朱朱希望从对邪恶或“黑暗之心”的开采本身,获得以一种历史中洞开的真实。切·米沃什在《诗的见证》开头就说,“历史真实性有时候会显现于建筑的一个细部中,风景的塑造中,甚至树林”“然而,只有在意识到危险在威胁我们所爱的事物时,我们才会感到时间的向度,并且在我们所看见和接触的一切事物中感到过去一代代人的存在。[xv]”这也是朱朱在组诗中以肉身及其败坏所保持的观察,也呼应了“雌雄同体”之于朱朱诗歌脉络的重要性。

朱朱认为,“在他者的面孔上激起一个属于我的涟漪[xvi]”可以达到自我意识的净化。也就是说,成为他者,将自身理解力、想象、情感与之相融,可以打开某种你思辨的语义空间。在《活的隐喻》中,保罗·利科说“思辨话语的可能性存在于隐喻陈述的语义活力中,另一方面,思辨话语的本质必然性存在于对概念的潜在表现力的运用中,这些表现力无疑在于精神本身,它们就是自我反思的精神本身。[xvii]”接着他认为,这种反思需要建立一种语义的“断裂”,且必须标志两种话语方式不可缩小的差异。也就是说,在诗歌语言中,经验本身并不能制造思辨,朱朱也意识到了那种源自感伤主义的独我、匮乏之危险。这种断裂首先是语言的断裂(陌生化),而语言的断裂之后,是身份的断裂。因此,他在悼念张枣的诗中判断“生命,在另一种身份里释放潜能。”(《暝楼》),谈及苏轼时写下“而只是澄清生命的原址——/以它为一种比例尺,重新丈量大陆”(《海岛》),朱朱也写过两首关于鲁迅过往生存空间的想象(《多伦路》),角色的体验关于对世界本身的重新丈量,也是精神的丈量。朱朱所体验的与自我生成着对照,而角色所处的场域则也被置入了“我”,主体体验的并不止于角色,更是一座城、一片土地:“我的欢乐是悬崖上易朽的绳栏,/我的风景是一个古老的深渊。”(《小城》)巴什拉认为,“想象将提供给我们的不仅是被沉思的形象的天地,而且是肌肉活动所产生的喜悦的天地。”朱朱在对他者身体的占据中,排除了理性先验的占领。

在近作《阿特拉斯与共工》中可见,朱朱对自我颠覆的着迷加深了,或者,在扮演中澄清了关于生存的辩证。“我敢肯定他/在一生中分裂成两个人,/每次行动都扮演敌手,/并非为了逼真他们在梦中也不拥抱,/而是他们从未被告知对方的存在。”这首诗也许可作为一首“元诗”,提到“分裂”“敌手”与“拥抱”,不得不想到鲁迅的《复仇》那拔刀相望的两兄弟,他们维持着二元对立的结构,却不滑动自身的位置。朱朱痴迷于这几乎永恒的对抗性。在2018年以后的整体作品中,可以感到朱朱相较以往更明确的怀疑与剖白,词语的重量和尖锐度有了明显的上升。在《蒙德里安的海》中,他引入两个声音“做你们该做的,一个粗暴的/嗓音在说。随后:做你们该做的,/一个压低的、智慧的嗓音在说。/做你们该做的,一只乌鸦/怪叫着飞走,急于去传播笑话。”同为一种戏剧独白的样式,步入中年的诗人,更直接地触及诗歌语言关于狂欢和谨慎的问题。而在他的更多诗歌中,对话与杂语,拉开了意义的张力,或者,也延宕了时间。朱朱的哲理性关乎时间与历史,“是不是我们/能活在只剩时间的时间里,琥珀般、彼此包裹,却又游于物外?”(《流水账》),由于人本身占据时间与经验的有限,通过角色与视角的多元,重构“海量的自我”(胡桑),才能把握消逝,并对抗这种恐惧,克服虚无感:“再多给半个世纪,填满我/轮廓的褶皱将会从大西洋浮现”(《自画像》)。

总而言之,朱朱以这种投入全身意义的代言方式,避免了无效的对自身的宣泄,角色也携带着历史,而他直接透过这段历史,折射出自身和历史本身未被开掘的部分。这有效地反对了诗人错误的自我估价(或是拔高、或是贬损自我的位置和意义)。更重要的是,一种纯粹性,即对语言本身的再发现,如瓦莱里所谓“诗歌具有改变语言功能的决心”。

三、 反思:语言与身体现代性

当代诗歌发展中重要的问题是一语言自足性的滥用,导致词语游戏;二是语言表现力的请示,导致词语和意义的对应。然而,从索绪尔语言学,至于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诗歌语言能指和所指不确定性的关系,成为探索意义潜能的方式。如英国生物学家贝特森所说,一种语言,从语义上考虑,是通过一系列冲突进化的,通过词语中表示性和暗示性力量之间的冲突;一种趋向于通过剥离词语的一切联想来杀死语言的禁欲主义和种趋向于通过在大量联想中消解其意义来染死语言的享乐主义之间的冲突[xviii]。也就是说,语言的探索关于现实与想象的角力,从暗示性的,到精准的,再循环向前。史蒂文斯指出,“这种暗示性的倾向是今天的倾向[xix]”,而其可能原因是“有许多人热爱并感受到它”,而史蒂文斯也认为,它面对现实的压力无以为继。克罗齐在1933年牛津讲座中说“(如果)诗歌是直觉和表达、声音和意象的联合,那动用声音和意象的形式的物质”是“完整的人”,而当 “否定性”以压倒的力量进行着祛魅,新事物和神话的交杂之中,生活本身的“不连贯性”重新对诗歌提出了要求。也就是说,当我们在现实压力中开始对于“事件的漂流”产生习惯性,必须要建构起一个可以将自身与现实共同抽象化、并能将生活的生命本身赋予创作场景的诗人主体,即完整的人。

在朱朱的诗歌中,正是从身体的行动和变异本身,通过抽象化和感觉再造的同步,体现出对“延展于空间的固态的、静态的客体”(Edwin MLchinsan Joad)的抗拒;在及物性与哲理的并置中,从人细微感受本身出发,以角色作为“他者”的被主体反观,来重新建立了这个“完整的人”。就从标题所引《我身上的海》来观之,这是一首身体之诗,也是一首关于诗的诗。“那片海没有出路,浪/从层叠的沟壑间撕开豁口,/转瞬即至,扑向这一处岬角”全篇写海,却在一开始就提出了它出自“身”,以此,“海”的行动从一开始就是畸变了的,语言是对“沉默的身体”的重构。在这样的瞬间性中,朱朱处理的是身体面对现代性的问题。波德莱尔说,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人也因此遭遇巨大的恐慌,即“瞬间”与“永恒”之悖谬,而在此时,身体的时间成为了人唯一需要把握的幸福本身。

新诗写作要面临的正是这种无常和瞬息万变,从第三代诗人开始,新诗进入了一种原始、生动、肉感的先锋性,这被朱朱所继承,在切入“当下性”、“身体在场”之后,朱朱对语言的自觉更赋予这种肉体感以质与修养的增益,或者说,一种感官书写中的道德感和使命力量。“来,就是为了撞击礁岩,/以千万道闪电在一个词语上纵深,/留下钻孔,升到半空,蒸汽般/撒落海盆,变成烟花的残屑”词语、身体、海达到了同构,从中可见一种主体与自我过去和习惯的搏斗,因为它需要通过“撞击”去抵达一个新的“纵深”、钻破一个个语词。直至最后,“再一次攀登,是的,只有撞击过/才满足,只有粉碎了才折返,/从不真的要一块土地,一个名字,/一座岸——虽已不能经常地听见/身上的海,但我知道它还在。”其实,这首诗并不实,却也并不抽象,它始终进行着语言自身的折叠,景观的延异充满沟壑与危险,使主体驰骋在野性中。

朱朱在写作中,如他借由鲁迅来抒发对自身的感受一样,“这么多年我始终住在自己的隔壁?”(《伤感的提问》),试图发掘的自身与自我本身的错位,制造语言中最不可言说却可感受的“错置”来对自己发问。当对奇迹的渴望,受到所谓“事物的正常顺序”的严峻考验[xx],朱朱的身体性,一如波动的海,具有某种暴力的求知欲,却瞬息万变而至于随物赋形。此种语言试图面对的是超越并逃离“当下”而指向自身历史与场景的时空,通过诸多“奇迹”的叠加,来制造生命。巴塔耶说的这句话,可以作为一种坚守:“我通过诗逃离话语的世界,这世界对我来说已经成为一个自然的世界。我与诗一起进入某种坟墓,其中可能性的无限性诞生自逻辑世界的死亡。[xxi]”朱朱则始终试图逃离凝滞的“静物”,也就是逃离了当下的坚实,反而制造了可能性,让当下横亘于更立体且切近的真相与变动之中。

作者:李玥涵

(小论文,胡桑老师让我发一发,小粉丝就就羞耻地发一发;顺便,我本科生大三,基本不懂什么,课堂习作,写的若有毛病别骂了别骂了)

参考文献:

1. 朱朱著.枯草上的盐[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2. 朱朱著.皮箱[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3. 朱朱著.故事[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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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法)莫里斯·布朗肖著;魏舒译.灾异的书写[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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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波)切斯瓦夫·米沃什著;黄灿然译.诗的见证[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

8. (意)卡尔维诺∶《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杨德友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

9. (法)保罗·利科著;汪堂家译.活的隐喻[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

10. (美)华莱士·史蒂文斯著;陈东东,张枣编;孙东飚,张枣译.最高虚构笔记 史蒂文斯诗文集[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11. (法)乔治·巴塔耶著;曹丹红译.不可能性[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

12. 张桃洲编.寻找话语的森林[M].北京:华文出版社.2019.

13. 卡莱尔·科西克著;刘玉贤译.具体的辩证法 [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5.

14. 宋琳. 朱朱诗歌的具相方法[J]. 当代作家评论, 2009.

15. 朱朱. 更高的目标[J]. 长江文艺, 1999(07):60-61.

16. 朱朱, 木朵. 杜鹃的啼哭已经够久了——朱朱访谈录[J]. 诗探索, 2004(Z2)207-216.

17. 王晓华.身体范畴与生态批评的理论前景[J].鄱阳湖学刊,2019(05):5-13+2+129+124.

18. 王柏华. 中国诗学中的身体隐喻[J]. 东方丛刊, 2009, 000(001):36-45.

19. 姜涛. 当代诗中的"维米尔"[J]. 文艺争鸣, 2018(2).

20. 臧棣、朱朱等∶《重识中国新诗传统》,《扬子江诗刊》2003 年第1期

[i] (法)莫里斯·布朗肖著;魏舒译.灾异的书写[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

[ii] 俄苏形式主义文论选[M].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 (法)托多罗夫编选, 1989什克洛夫斯基《词语的复活》

[iii] 宋琳. 朱朱诗歌的具相方法[J]. 当代作家评论, 2009.

[iv] 朱朱. 更高的目标[J]. 长江文艺, 1999(07):60-61.

[v] (意)卡尔维诺∶《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杨德友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P54

[vi] 一个他者自身的"故事" 王艾 出自张桃洲编.寻找话语的森林[M].北京:华文出版社.2019.

[vii] 朱朱, 木朵. 杜鹃的啼哭已经够久了——朱朱访谈录[J]. 诗探索, 2004(Z2):207-216.

[viii] 王晓华.身体范畴与生态批评的理论前景[J].鄱阳湖学刊,2019(05):5-13+2+129+124.

[ix] 王柏华. 中国诗学中的身体隐喻[J]. 东方丛刊, 2009, 000(001):36-45.

[x] 什克洛夫斯基 作为手法的艺术

[xi] 姜涛. 当代诗中的"维米尔"[J]. 文艺争鸣, 2018(2).

[xii] 卡莱尔·科西克著;刘玉贤译.具体的辩证法 [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5.

[xiii] 臧棣、朱朱等∶《重识中国新诗传统》,《扬子江诗刊》2003 年第1期。

[xiv] 朱朱, 木朵. 杜鹃的啼哭已经够久了——朱朱访谈录[J]. 诗探索, 2004(Z2):207-216.

[xv] (波)切斯瓦夫·米沃什著;黄灿然译.诗的见证[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

[xvi] 朱朱, 木朵. 杜鹃的啼哭已经够久了——朱朱访谈录[J]. 诗探索, 2004(Z2):207-216.

[xvii] (法)保罗·利科著;汪堂家译.活的隐喻[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

[xviii] (美)华莱士·史蒂文斯著;陈东东,张枣编;孙东飚,张枣译.最高虚构笔记 史蒂文斯诗文集[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P283

[xix] (美)华莱士·史蒂文斯著;陈东东,张枣编;孙东飚,张枣译.最高虚构笔记 史蒂文斯诗文集[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P284

[xx] (波)切斯瓦夫·米沃什著;黄灿然译.诗的见证[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

[xxi] (法)乔治·巴塔耶著;曹丹红译.不可能性[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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