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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鹿蜀(四)

 同人杂志 2022-01-22

电话响时林梓正想上床躺着看书,澡都洗了,乘着身子暖和钻进被窝。春节过了,春天来了,可依然是寒气迫人。看一下来电显示,是金。别出什么事呀!她心里掠过一丝恐慌。老爷子平时都还好好的,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血压骤降昏迷过去。医生说这个年龄的人心脏弱了,就像水泵已经老化功率下降,血液上不到大脑时就会出现大脑供血不足的情况。电话那边是金呵呵嚷嚷的声音:“依伯,给你接通了。你说话呀,不要又睡了。”还有许多噪音。林梓知道爸爸没事了。可以想象,这时金正拿着电话,用的是免提。

“我是阿梓,什么事?”披上毯子,两脚煨在被窝里。老爷子定然是一半在梦一半醒,等他清楚说话还得要费点时间。电话里传来爸爸“嗯嗯”的声音,多数还是金的声音:“依伯要跟你说话。”

“爸爸,我是阿梓,你要说什么?”

电话那边还在“吱吱咋咋”。林梓想,大概老爷子要自己拿电话,手又不灵活,得两个人拿着电话,所以弄出许多声音。

老爷子快一百岁了,住医院里已经近两年,还要再继续住下去。病区里有些老人已经住了十几年。林梓想到他们的状况便不寒而栗,生活在一个白房间里,终日背贴着床,鼻子上插着胃管,食物就通过管子流到胃里,下身用尿不湿或绑个保鲜袋或干脆就是导尿管。几个月前医生给她电话,说老爷子“肺部感染主要是因为吞咽时水或食物呛到肺里,必须插胃管。”林梓说:“别插。我爸还喜欢吃东西,还能享受食物的美味,我们会非常小心,不让他呛着。”医生说:“老人都存在吞咽困难,不是小心就能解决,我们必须防止他再一次感染。”林梓说:“先别插,再等等,先别插好吗?”医生有点不高兴了,“病区里老人多数都插管,你也看到了。插胃管这是早晚的事,拖延的只是时间点。”可林梓就是希望这个时间点尽量向后移,或者可以避免,她一想到爸爸身上插满了管便难过得要哭。

晨光在卧室门口问:“爸怎么啦?”

林梓说:“没事,大概是做了梦。”老爷子总做梦,更多是幻觉,或许是医生说的路易体痴呆,或许和吃了太多的药有关,或许人的脑袋本来就是那样,不到岁数就看不到一些东西。等我老了,假如也活到了那么老,我大概也会成天见到满屋子的人或十几年没摸过的大衣。“不过有梦幻总比什么都没有的那些人强,只要自知是白日梦一场就好。”

晨光点点头,去厨房喝他的茶。他总在晚间,甚至夜间泡茶喝茶,却丝毫不影响他该睡的时候照样睡。

林梓也不急,开着免提,翻开这两天正在看的《小泉八云精怪故事集》继续读下去,手机权当镇纸。电话里还是金的声音在喊:“依伯你醒醒,你不是有话要和女儿说话吗,你拿着电话!”老爷子大抵是在等金拨电话的途中又迷迷糊糊睡了去。通常这个时间点医院已经沉睡,护工也都早早睡觉,只有一天到晚都在睡的人没有了时间观念,任何时候醒来就是他的白天。

“阿梓。”老爷子朦胧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

林梓把电话调回听筒模式,合上书。“爸,我在。”

“是我。”爸爸说。

“怎么啦?”林梓问,“有什么事情吗?”

“你说什么啊,我听不清。”

“你怎么还没睡?”

“哎。”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儿。

“爸,现在很迟了,你该睡了。”

“我有话要和你说,你现在过来。”

林梓看了眼时间,快十一点了,说:“现在很迟了,医院不让进。”

“你马上过来吧,我有件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你先睡吧,我明天过去。”

“你说什么?”

“我明天去医院。”林梓放慢语速,一字一字地说。

“好啊,明天你来啊。你们都来看我。你现在就过来吧。”

“爸,你去睡吧,我明天早上过去。”

“我听不清你说什么,没戴耳机。算了,不和你说了。我去睡了。”

“晚安!”

金接过电话,嘻嘻笑着说:“刚才依伯突然醒来,吵着就要我给你打电话,也不知道他又是想起什么,总是半夜这么来劲。”

“大概是做了梦想和我说说。你让他去睡吧,有事再给我电话。”林梓说完挂了电话,也准备去睡。

晨光这时又过来问:“爸怎么了?”

“没事,就想说说话。”

林梓睡了七个多小时,醒来后上厕所,洗漱,换身衣服,网上买菜,打开电视一边看新闻一边吃早餐,喝鲜奶配自己做的面包,然后去厨房煮咖啡喝。她喜欢慢慢地研磨咖啡豆,把咖啡粉放进摩卡壸中间层,压实,往下边放水到螺丝那位置,小电炉开到近第二档,煮到不再呲呲地冒水就好了。这个炉煮咖啡不能开到正第二档,只能过来点儿,指针差不多到数字2就好,超过了2温度就高了,咖啡就会溅得到处都是。七点多时还很冷,林梓虽然对老爷子说早上过去,但她也没打算这么早去,早了也进不了医院。上午十点前是医生的查房时间。老爷子这也没醒,醒了也醒不透,脑袋没醒,说什么都显得糊涂。林梓知道他其实不糊涂,只是被过去日子凝结成的梦和幻觉搅乱了时空,看着就像是被蒙了眼,而他之所以会被蒙了眼,就是因为他一点儿也不糊涂,知道梦幻比现实来得更有趣。  总得来说,十点半左右到医院最好,再迟了,过了十一点送餐的就来了,拿饭,热饭,吃饭,又是一阵忙乱。且得赶在老爷子吃午饭前去,她可以一边给爸爸喂饭一边和他说话,吃了午饭他又睏了要去睡觉。

吃过早餐,林梓坐书桌前看书。晨光也起来了,坐在厨房喝茶,一喝就会是十几分钟。他喝茶时也不说话,就坐那边望着洗碗池,两条棕色的粗壮胳膊搁在台面上,好似固定在了那儿,成了厨房的一部分。以前他还会拉上门抽烟,自从林梓嫌他弄得满屋烟味后白天就不再在厨房抽了,改成戴蓝牙耳机听有声书。林梓感觉眼睛也不好使了,看书时间长了眼睛也酸,光线不好时字就模糊,但她还是喜欢捧上一本纸质的书而不是听电子书,上午是眼睛的最佳状态,能读多少读多少。

林梓守着时间快到十点,上个厕所裹上大衣围上围巾戴上口罩,提上前一天煮好的肉汤。“我去看爸。”林梓说。晨光在屋里应了声“好。”

林梓出了楼先去拿报纸,老爷子喜欢看报纸就像她喜欢看书。金总说依伯拿着报纸其实没看。金不知道这是一种习惯,几十年的生活养成的,每天拿着报纸,眼睛扫过大字,其他内容就在他脑子里自我补充完成。她到地下室开摩托车。风还很冻,戴上头盔可以挡风,还可以当防护面具。从家到医院要半个小时,实际上从她家去市中心哪儿都要半个小时,林梓喜欢蜗居,除了去医院她几乎足不出户,出门一次就是出门,也不管出门要花多久,半个小时是出门,半天也是出门,出门了就顺便把一些需要办的事办了。

林梓开着摩托车,路上人还是不少,都戴着口罩,汽车也不少,有些开车的在车内也戴着口罩。疫情期间最大的变化就是大家都戴上了口罩,口罩戴上话也就少了,那些习惯大嗓门说话的人声音也大不起来了,那些原本就小声说话的人声音基本上就听不到了,城市显得安静了许多。今天老爷子要说什么?头躲在头盔里与外界产生一层隔绝,脑袋便动了起来。老爷子躺在那儿啥也做不了就剩下脑子还在运转,于是便梦幻不迭,老爷子说他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回忆,思想,梦幻,现实,总是混杂在一起,他人听来全是无逻辑的胡言乱语,在他来说却是最最真实的。他说,如果我还能写,我要写出来,会是很好的故事。老爷子真不糊涂,梦幻也不尽是梦幻,这是他的表述方式。不管怎么想,林梓对自己说,都还是把他当普通的男人而不是病人来看要更好些。

医院里还是那么多人,只有在疫情最严重的那段时间医院冷清了,但这股疫情闹得时间太长了,人总要生病,与疫情无关的其他疾病没办法等到疫情结束了才来,于是医院又热闹起来。相比较,商店冷清了,饭店冷清了,公园里人也少了,娱乐场所差不多都关闭了。上个月林梓和晨光去电影院看电影,整场电影就他们俩,包场电影了。林梓在医院北门外停下车,摘下头盔,掏出手机打开健康码,进大楼要检查健康码,要测量体温。天冷了,前阵子已经偃旗息鼓的疫情又再一次嚣张起来,医院今天又严格起来了,不得探视病人。上住院部的电梯口有保安,没有陪护卡不能进入,已经拦下一拨人。这里人与人已没有了一米安全距离,全都挤在一块。金介绍有个秘密通道曲折迂回,穿过大楼前的白色防疫检查帐蓬,向右侧走十四级台阶到地下,穿过食堂餐厅,混迹在餐车中尾随送餐的工作人员走一条窄窄的通道,那里有一个隐蔽的电梯可以上到病区楼层,但这时间还早,除了送餐时间这道门基本上是关着的。

林梓犹豫了,要不要打电话叫金下来,她掏出手机找出金的号码。“爸爸在等你了,你还在这里耽搁。”她听到的是熟悉的妈妈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林梓吓了一跳,迅速环顾前后左右。保安像机器人似地重复着:“出示陪护卡”,身后一个老妇人戴着口罩也不知是不是她在说话。我也幻听了?或者妈妈一直还在医院里守护着爸爸?林梓收起电话没打,她挤过人群走向安检口,有些忐忑地瞄了一眼保安,奇怪地感觉他还向她微微点了点头,没有阻拦便让她进去了。是不是错觉了,她看到他口罩外露出的眼睛还对自己顽皮地眨了眨。站在电梯厢内林梓还在想,是不是我常来保安把我当作是熟悉的老朋友?是不是以为我是本院的退休医生?或许我长得像哪个退休的老主任?搭电梯到七楼,往左,进病区的门关着。恰在这个时候一个医生开门出来,林梓立即进去。“做过核酸检测了吗?”医生回身问她,她“嗯”了一声,门在她身后关上了。林梓没做核酸检测,七天就要做一次太麻烦了,医院里所有工作人员以及病人和陪护每七天要做一次核酸检测。进门是护士站,有的护士乐意家属探访,有的则严厉问:“怎么又来了?”林梓尽量悄无声息地遁入,一些病房门口站着护工,走道上看到做卫生的阿花,她们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沿着走廊直直走到最里面的靠右一间,林浩然的病床号很凑巧,是用于解答生命、宇宙以及一切的那个数字。

林梓进病房时,金正扶林浩然起床,对着他的耳朵喊:“要吃午饭了。”

林梓说“我带了肉汤。”把肉汤放在桌子上。看着金把老爷子圈着腰抱起来,像沙包一样往下落进轮椅里,只占了四分之三的空间。她摇摇头在心里感慨,妈妈过世前他能把轮椅占得满满当当的。

护士长尾随林梓走进病房,大概有人向她报告了。“怎么又来了?”护士长问。

“你是知道的,不来老爷子会生气,还得给他带吃的。”林梓笑着说。她们都很熟了,林浩然住院都两年了,之前苏羲也住这个病区。

护士长说:“看看就走,别留太长时间。”

林梓连忙说:“好的,好的,一会儿就走。”

  “依伯,你女儿来看你咯。”金说:“你昨晚不是说要和她说什么话吗?”

  “你先给他用热水擦擦脸,还没全醒呢。”林梓说。

  “哎。”金说。林浩然看上去还有些困,眼睛半闭着没力气睁开似的,林梓叫他,他也只是把头转向她。金拿来热水搓过的毛巾,边给他擦脸边说:“依伯昨晚说了一夜的梦话,没睡好,想着你哦,要跟你说话。擦把脸,再吃点东西就醒过来了。”果不其然,林浩然被热气熏了熏,慢慢醒了过来。金把一匙蛋羹送进林浩然嘴里,他“嗯”了一声,这是说他被烫着了。“不烫啊,依伯。”金说,“你趁热喝。”

林梓说:“我来喂吧,别烫了他。”蛋冒着热气,的确烫,她捧着碗吹了几下,舀起一勺后又吹了吹。

这下林浩然吃下去了。他吃着吃着,睁开眼睛,看到了林梓。他又“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又说:“你来啦。”

  林梓给他戴上助听器,说:“你昨晚给我电话,什么事呀,晚上九点医院就关门了,不让进。”

  隔了好一会,林浩然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他停顿了一会又说,“金要去参军,还在等最后的研究决定。他去参军了,这里你要安排其他人。”

  林梓惊讶地问金:“怎么会说你要去参军?”

  “我用手机给他听'十送红军’,大概他就想到参军的事去了。”金哈哈呵呵地说。

  林梓对林浩然说:“金不会去参军,他年龄太大了,部队不要他的,你放心,他去不了。”

  “还在研究,还没确定。”林浩然继续他的思路。

  病房外在叫打饭了,金去打饭。林梓在爸爸的耳边问:“金做的好不好?是金做得不好吗?”

  “现在已经是老油条了。”林浩然睁开眼睛,低声地问:“这个月的工钱给他算了没有?”

  林梓说:“已经给他了。你看他哪里做不好就批评他,再做不好你告诉我,我们就扣他的工资,你说好吗?”

金拿了饭进来,林浩然闭上眼说:“算了。”然后不再说话。林梓喂他吃了炖蛋,吃了三个水饺,喝了将近一包的营养液。吃了药,他说:“太饱了。我想睡了,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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