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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鹿蜀(五)

 同人杂志 2022-01-23

林浩然醒来,听到一阵抽泣的声音,是苏羲在哭?他大吃一惊。苏羲的头埋在两腿间,肩膀因抽泣而颤动,她的衣服被撕扯得不成样子,露出的手臂和脚都有大块的擦伤,有些地方还在渗血,有的呈暗红色。林浩然心痛极了,他坐到苏羲身边说:“是很疼吧,昨夜累坏了。”他也感到全身疼痛,他的衣裤也多处磨破撕破,脚上也有好几块擦伤。从他们狼狈的模样不难想象昨夜他们走的都会是什么样的路,或许说根本就没有路,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才成为路,昨夜他们走的定然是还没有成为路的路,革命就是这样,许多时候得要从无路中闯有路。林浩然说:“阿步来了让他弄些药来涂一涂。”他在她身边轻声地唱:“莫回顾你脚边的黑影,请抬头望那,是天边的彩霞,谁爱那自由,谁就要付出血的代价。茶花开满了山头,红叶落遍了原野,谁也摸不清道路的崎岖,我们战斗在茅山下。”

苏羲听着破涕而笑,只一瞬间,她抬起一张泪脸望向林浩然,接着摇摇头,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像泉水似地从两只眼睛里突突突地往外冒,就像济南的趵突泉。林浩然这才注意到,苏羲手里紧紧抓着昨天村长给的那个装着光洋的小布袋,可布袋瘪了,布袋破了个洞,就像他们的衣服,肉体与石壁摩擦都能将衣服磨破,何况装着光洋这样硬物的布袋子,能不破吗?他叹了口气,明白了苏羲哭的原因。“对不起。”苏羲哭泣着说。

他把的搭在她的肩上说:“这不是你的错。”他感到苏羲身体在颤抖,他心痛地把苏羲揽进怀里,怜惜地安抚她,在她耳边低声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们实事求是向组织汇报。”

“对不起乡亲。”苏羲依然哽咽。

林浩然感觉苏羲的身体先是有些僵硬,一直重复着说“对不起”。他用力搂住她,哄着说:“别哭别哭,这不是你的错,那会儿黑天墨地的命都要没了,什么也顾不上了,换谁拎着这钱袋子也会是这样,搁在我身上也是这样。别哭了,别哭了,我们谁也没有错,要错有错就是老蒋的错。嗯,我们这会儿都还能好好地活着,这就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她因为哭泣而无力的身子在他怀里颤栗,在他的怀里慢慢软化,他忍不住吻了她的秀发,吻了她的颈,吻了她的脸颊,一边像呓语般地嘟喃:“不哭了,不哭了。”他的声音他的吻像施了魔咒,苏羲在他的怀里渐渐地融化。他看到山洞外不知名的花或果盛开着一片猩红,那阵子他搂着她心中掠过欣喜,她是我的女人了,他吻了她脸颊上的带着咸味的泪,他将她搂得更紧更紧了,将她融进到他这片干涸的土地里。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对于林浩然,那是一段甜美的日子,战争和荒野生活,成就了他们的伊甸园,永远镌刻在林浩然的心里。他拥有了世界上他最心爱的女人,他心里在欢呼,他因为得到了她而陶醉而狂喜而全身颤栗。

一直以来,在林浩然的心里,苏羲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木兰花,傲然挺立在高高的枝上,他仰视着她,花瓣包裹在灰色的硬壳里,坚定勇敢果断,欲放未放的花蕾中露出一点娇嫩,吐出一丝馨香,她是身穿盔甲手执花环的胜利女神,她是替父从军的花木兰,她柔美的眼睛纤尘不染,她自信的目光穿越环宇。他在她面前不能自信无法自信,他知道自己外表太过平常,没有阿杨的身材和英俊缺乏吸引力,他知道自己理科生的弱点,没有阿杨的谈吐风采气度与魅力,他仰视她祈求她的怜悯,看我一眼吧,给予我一点爱吧,他爱她爱得要命,他决心不顾一切困难都要拥有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在她面前一直是个师长,他披着一件师长的外套,教师这个身份就像是一件外套,他一直套在里边,离开这身外套他在她面前便手足无措,语焉不详,只有披上这身外套,他才能显出才华横溢侃侃而谈。在之后七十年的岁月里,他与她就定格在这种师生关系中,她像对待前辈对待老师那样对他彬彬有礼,目光低垂恭敬聆听他的教诲,默默地服从他的意志。她稍有显出逆于他的言行时,他便不厌其烦谆谆教诲直至她服从。有时他也厌恶自己在他们的关系中扮演的这一角色,但他已经那么习惯于这身外套,他已经成为这身外套的傀儡,他已经身不由己了。

此时此刻她在他的怀里柔弱得如同一只受伤的小鹿,木兰花开值此时,木兰花为他而绽放,花瓣白皙丰满娇嫩欲滴,嫩弱的花蕊在风中颤栗,光彩鲜艳芳香四溢。“我爱你呀,为了你我可以付出我的生命。我要把你一直捧在我的手里。”他在她的耳边低语:“你就是我的生命是我的所有。”他情不自禁地跪到她的身边热泪盈眶,“你是我的女王,我愿意是你的永远的奴仆匍匐在你的脚下。”

林浩然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曾几何时?曾几何时呀!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木兰花啊木兰花,一朵嫩弱的木兰花奔波在希望的田野上。林浩然老泪纵横,木兰花瓣飘飘扬扬落英缤纷,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林浩然泣不成声追悔莫及,木兰花红消香断,零落成泥碾作尘。

“依伯你怎么啦?醒醒。”

林浩然似乎听到有人在喊叫他,他依然止不住地呜咽。

苏羲十八岁生日那天向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她追随共产党的那个时候,其实尚不明白什么是共产主义。她不是因为家里穷苦而去反豪富,是因为日本侵略中国,因为国民党腐败无能,这时她看到了希望,只有共产党能够救中国。日本侵华时期,她年龄虽小,但已经亲身感受到了亡国之痛。那时南北交通困难,她家祖业在北方经商的钱却寄不回来,她母亲不得不去教书而收入仍不足家用,她第一次看到家里生活困顿,她陪着母亲进出当铺,那高高的柜台给她幼小的心灵巨大的阴影。夜里听到日本军的军靴在街道上踏着石板路发出的“咔嚓咔嚓”声,她会从梦中惊醒浑身颤栗。她的父亲在前线打战整整八年没有回家,甚至连家书都中断了,生死不知。家乡被日本侵占,为了逃难全家人四处搬迁,过起了动荡漂泊的生活,疼爱她的祖母在颠沛流离中去世,她和所有有良知的中国人一样与日本侵略者不共戴天。她因为父亲是国民党军官在前线抗日曾引以为自豪,认为国民党了不得,中国抗战胜利是国民党的功劳,当然也有她父亲的一份功劳。抗战胜利后她父亲脱离国民党军回到家里,她才从父亲与他朋友的言谈中了解到,国民党的内部腐败,贪污、横暴、昏庸无一不备,同时目睹国民党政府对国家治理的无能和对进步思想的打压。她在对国民党失望之余,像所有进步的中国青年一样希望寻得一条拯救中国之路。这个时候,她已经是高中生了,她在学校进步老师和同学的引领下阅读到了进步书刊并认识了共产党,共产党为人民谋利益的理念,共产党人在黑暗势力下坚持不懈的努力,如阳光照耀,她看到了中国的希望,的确,她感到如沐初升的太阳。她的父母总是说时局动乱,对她提出种种限制,除了上学不允许她有任何社会交往,除了读书不允许她参加任何社会活动。她本能地反抗这种约束,不满于传统封建家庭的束缚,渴望个人的解放和独立。她加入了地下共青团组织,认识到个人的命运和前途是与祖国的未来联系在一起的,任何有思想的青年都不能也不应当在国家危难的时候束手旁观。

苏羲进入游击区时还是一个懵懂的少女。似乎,进游击区是一种非常的仪式,近乎于神圣,被选定的人意味着得到组织认可,是组织的人,至少容易让被选者产生这样的想法,在苏羲单纯的脑子里就是这样认定的。从那之后,她一直工作、生活在党的氛围里,从游击区到政府机关,她的身边都是共产党员和青年团员,她与一名共产党员组建了家庭,她很自然地认为,她还没入党是因为她年龄未满十八岁,她应当入党她必须入党她当然会入党。所有的人包括她自己都认为,她是应当是党的人当然是党的人,甚至许多人以为她早已经是党的人了。

她一直追随共产党,忠实于共产党,她从未背离共产党,她一直为党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因此在她成年的那一天她向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苏羲以为她理所当然地立即就可以成为一名共产党员。然而入党名单公布了没有她,她以为是一时疏忽,接着一批又一批仍然没有她的名字,她恐慌起来。

“苏羲呀,我觉得你有点孩子气,因为孩子气所以表现得活泼天真。”林浩然像一名优秀教师对自己的得意门生循循善诱:“但仅此是不够的,我们从事革命工作,除了活泼之外,我总以为还应有一定的严肃性,使生活和工作表现的更成熟更健康。应该肯定,党的严格要求和基于组织利益出发的严格审查考核,对个人是负责是有好处的,也体现了党对干部的关心和帮助。你有许多优点,我经常可以听到关于你的一些好评,但也会听到关于你的一些弱点和错误,有同志批评你存在骄娇二气,我也认为你有这样的表现。我们听到同志们的批评就要认真反省坚决改正,一个人单单听到说好的是不全面的会产生自满,忘记了缺点这是不可以的。人都喜欢听到优点,听到同志们说你好当然可以兴奋,但听到同志们的批评也同样是兴奋的好,这样才能够注意、警惕、斗争,这样就可以向前迈进一步了。”

苏羲意识到自己的思想太过简单,她对党并不了解缺乏了解,还远不具备条件成为一名共产党员,与党员的标准还有很大的距离。她认识到自己的幼稚更提升了对党的崇敬,共产党是伟大的党,是纯洁的党,是神圣的党。苏羲勇敢地审视自己身上存在着的弱点和错误,人都有弱点和错误,所以一定要改造。她像一名战士对自己的弱点错误毫不留情,她的心永远向着太阳,只有在阳光下才能更看清自己的弱点和错误。她下定决心要永远向党靠拢,努力按照党员的标准更严格地要求自己,与弱点错误展开无情的斗争。

“社会在发展着,祖国在一日千里地前进。”苏羲在给组织的思想汇报中写道:“我要为祖国多做一些事情,党指向哪里,我就奔向那里。我立志为了党的事业,我愿意牺牲个人的一切利益,甚至是人最宝贵的生命。”

苏羲在给组织的思想汇报中袒露:“我的思想上出现个人享乐主义的苗头。解放后分配在机关工作,开始时在生活上还是艰苦朴素,每月领的津贴大部分寄回家,对生活安定感到满足,但慢慢地就发生了一些变化。我看到有的同志买了派克钢笔心里很羡慕,派克笔是美国货,又好看又好写,很想买又没钱。低薪制后每月有了一点余钱,认为现在土匪已基本肃清,农村也在土改,明后年国家大建设,自己又在机关工作生活比较安定,就开始计划三年到五年后,将派克笔、收音机、照相机、脚踏车都装备起来,晚上、下班后听听收音机,星期日骑着脚踏车带孩子到野外玩耍。这是受资产阶级影响的个人享乐主义的表现,积极追求资产阶级的生活是非常可耻的行为,觉得美国的东西新式、漂亮、洋气是民族自尊心驽弱的表现,虽然我还没有机会把思想变成行动,但照这种思想发展下去,假如给我与资本主义接近的机会,是很可能有丧失立场的危险。

她批评自己与同志无原则的一团和气关系:“不能直爽,说话事先要考虑如何迎合同志们的心,如何不至使自己受损失,不愿暴露思想,有问题欢喜自己钻,能解决的解决,不能解决的最后就不了了之。对同志们提出的问题,不愿意提出自己的意见和看法,怕暴露自己,患得患失。与同志的关系,合得来的多接近,合不来的避免接近,怕相碰撞产生矛盾。对比我强的同志,那一点比我强,就偷偷地学。和我关系一般的同志保持一团和气,嘻嘻哈哈,无原则的团结。同志有缺点,不是采取积极的批评提高认识,而是迁就,怕批评过火,怕妨碍到自己利益,逃避,不敢展开原则斗争。过去自己所谓的和同志们关系很好,都团结得很好,对老干部、新干部、南下干部、本地干部,都能互相团结,很自满,而没有认识到这种团结不是紧紧地团结在批评斗争上,是党和革命所不允许的,是自由主义无原则的团结,使在工作上受到损失,自己在政治上也进步不快。”

她批判自己的组织观念薄弱:“在执行组织的决议上,组织的决议和自己利益一致时,对决议就能很好去执行,组织的决议和自己的思想有分歧时,就不能够愉快的接受,而是先考虑个人的意见,没有依靠组织去提高认识,而是把意见藏在心里又不能彻底地服从组织的决议。解放后认为革命成功了,自己还是个学生要求去上大学,组织没批准就有情绪,有一阵子表现得工作不安心不够主动,没有树立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人生观。”

她批判自己对组织不是老老实实,而是考虑个人利害关系,对组织不够信任:“在游击区时丢失过一百元光洋,认为当时已向组织坦白,在三反运动中不敢大胆说出来,怕在现单位组织没有搞清以前对自己不利,怕同志们怀疑,怕斗争,躲避现实,担心说出来组织不相信,想等到组织问起了再把问题交代清楚。经受不起考验,个人主义思想越加发展得严重。”

苏羲恨不得向组织掏心掏肺,恨不得为了党的事业肝脑涂地,但考验愈加严苛起来,她因为无知而隐瞒了自己的历史政治问题。那时她还是一名初中生,抗战刚胜利,中国终于从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下挣脱出来,她确实以为这是国民党的功劳,她和当时许多同学一起,在老师的号召下集体参加了三民主义青年团,她填了表,领过证,虽然实际上只参加过一天的集训大会,之后因为转学也因为三青团没有实质性的救国行动她就主动脱离了。清理中内层运动开始时,苏羲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甚至早已淡忘了这件事,也不记得是否在向组织汇报时谈过,她没有意识到这是她的历史政治问题。随着运动的深入开展,三青团反动组织被不断提起时,苏羲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她隐瞒了历史,她欺骗了组织,她对党不忠诚不老实。这是非常严重的政治问题,苏羲站在一个三岔路口。

“苏羲呀,要摒弃一切个人得失的念头,不然就会迷失方向。”林浩然感到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他苦口婆心地对苏羲说:“这次对历史问题的前后认识,是一个思想的波折,这是好的合乎事物发展的规律,经过这个波折反复思考和讨论,这叫斗争这叫锻炼,经过斗争和锻炼的过程,对问题的理解更提高了一步,这就是进步。我们每个人都要牢记,要自始自终毫无保留地信任党依靠党。”

苏羲的心里只有一条路必须忠诚于党,她义无反顾选择向党坦白交待,虽然交待的时间有点滞后,虽然从此她身上就有了一个污点,但她别无选择。阳光下的污点是如此扎眼,不能掩饰无法洗白。“我是有污点的人。”苏羲的眼里透出坚定,她像向日葵一样迎着太阳。“党呀,请照亮我让我看清我身上的污点,它是我的耻辱但我不会去做任何掩饰,就让它是海丝特胸前佩戴的鲜红的A 字,我要在忍受耻辱的同时更向党靠拢,接受党的考验,要用忠诚和信念将它限定在最小的范围,不允许它扩散漫延玷污我的心灵。”

政治运动接二连三,苏羲完全料想不到,家庭问题才是她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不能通过努力改造能够改变的。它们像大山横亘在她前进的道路上,她努力地想要跨越大山,可大山一直与她保持着相对不变的距离令她无法跨越,她眼见着大山越长越高试图挡住太阳的光辉。一次次的运动如同铺天盖地的大潮,苏羲因为家庭问题而被大浪卷起,她感到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就像如来佛的大手,正无情地将她甩开,使得她不能向党靠拢。同志们对她产生怀疑和疏远了,团组织多次召开会议帮助她提高认识,她惊愕地发现原本亲如一家的同志们竟一致地把她划归到了她父亲的那一边。她一次次向组织表白:“我已经背离了父亲投奔了共产党,我的丈夫就是共产党员我把心交给了共产党。”但组织和同志们仍然认为她骨子里缺乏无产阶级的品质,会议主持人说:“对同志们提的意见不要反驳要回去好好检查。”苏羲意识到自己出生在剥削阶级的家庭,根不正苗不红必然比别人更容易滋生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思想,她要更无情地展开灵魂深处的革命。

随着肃反运动的到来,苏羲父亲的问题已上升为阶级斗争,她的父亲被列为政治可疑分子。同志们指出她没有与反动的父亲划清界线,依然与家里保持着经常的联系,是阶级觉悟低政治思想脆弱斗争性差的表现。她解释说:“家里还有一个不属于反动的母亲,我一直是与母亲通信。”组织要她揭露父亲的罪恶,不能包庇不得隐瞒。她惶惑,她对父亲的过去一无所知,她是通过组织才获知父亲是国民党的高级军官,她父亲的罪行都是组织告诉她才知道的,她父亲在抗日期间打了日本人也镇压了共产党。她在给母亲的信中,她在团组织帮助她的会议上,她在向组织的汇报中都一再明确表示:“我痛恨父亲不向政府坦白交待,不配合政府而且态度傲慢。我痛恨父亲依然没有改变原来的生活方式,整天饮酒作乐不参加劳动。我痛恨父亲不听劝告每周末都要举办舞会,结交的都是那些政府管制人员。”她的语言苍白无力,她的解释被视为抗拒,她对父亲的批判不过是鹦鹉学舌。组织和同志们认为她的认识不够深刻,她的行动不够有力,她与父亲的决裂流于表面。她的生活日渐笼罩在她父亲的阴影里了。

“苏羲呀,你一定要端正态度要与父亲划清界线。”林浩然与苏父见过几次面,还在苏家大宅院里住过几回,他们相谈甚欢,他心里蛮欣赏这个有个性的老丈人,对苏母更有母亲般的亲近感,他早年丧母,母爱对于他比地心引力还要强,但此时他不能表露出一丝半点的暧昧态度。“苏羲呀,你必须与你的父亲划清界线,只有与你的父亲决裂才能获得组织和同志们的信任。这时候你要知道呀,决裂便得以生存,否则便是毁灭。这关系到你的工作,你的前途,还有我们的家庭,我们的孩子们。”

林浩然看到苏羲眼里蒙着一片灰色,她低着头像一个知道自己犯了严重错误的学生。“我们分手吧。”苏羲难过地说:“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孩子们。”

林浩然顿感万箭穿心。他恨不得一把将苏羲揽入怀里,他想安慰苏羲,他想呵护苏羲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但他却用更严厉的口气对苏羲说:“这个时候切不可有一己私念啊!你不能背离党背离组织,千万不要软弱,不要迟疑,不要犹豫,你一定要勇敢地站出来,要对你的父亲做大胆的揭露和批判。”林浩然眼里呈现出苏家载歌行乐的场面,他在心里叹息,苏父还以为自己是韩熙载呢,他固然很聪明有才智,却真正不了解共产党。他的这种行为是与无产阶级格格不入的呀,甚至他家舞会的红绿灯光,都被怀疑是深夜时用于与外界作政治谋反的联系信号。林浩然用不容质疑的语气对苏羲说:“你必须非常明确地表明你的政治立场,这个时候你要坚强,要经得起考验,你无论如何都要挺住!”

苏羲四面楚歌,她如同一个病毒携带者,没有一个人愿意接近她,不仅仅是保持一米安全距离,而是十米五十米数百米。同志们都避开了她,原本非常亲近的同事朋友,远远看到她走来就赶紧绕开道,绕不开的就匆匆走过装着没看到她。她渐渐低下了高傲的头,她不想令同志们尴尬,她让自己成为透明人。但她低垂了目光却本能地竖起了耳朵,她产生幻听或许真的听到身边的低语,都是在议论批评她。她走到哪里都可以感到被鄙夷被唾弃。组织会议上她依然是大家共同的批判对象,众矢之。她瞪着一双失神的大眼睛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痛苦,因为她失去了组织和同志们的信任。她惶惑,因为她不知道如何才能算是与父亲决裂。她苦闷,因为她找不到一个能够诉说的人。她孤独地生活在人群中,她被困在黑箱里。

“苏羲呀,一个共产党员的修养就是要作党的驯服工具。”林浩然对苏羲说:“你要成为一名共产党员,首先就要成为党的驯服工具。一个共产党员能不能做党的驯服工具,是考验他的党性是否完全的一个标志。一个共产党员,他必须是党的顺手的驯服工具,无条件地服从党的决议,勤勤恳恳地为党工作。”作为党的驯服工具的林浩然感到肩负重任。对于有神论者,任何人都不能妄自把自己摆放在神的高位上,众生平等对神谦卑。共产党人是无神论者,神被打倒了,人代替了神,党和国家高于一切。人需要神的权威,没有绝对的权威,没有永远的权威,但权威无所不在。党是比较抽象的概念,实际工作中,党就是你所在单位的上级领导,在家里林浩然代表了党。“苏羲呀,爱你就是要改造你,改造的第一步便是驯服,这是一个共产党员的使命。”

驯服的过程是痛苦的,就像人类驯服大象,甚至是残忍的。林浩然潸然泪下,这几十年,他的爱便是如同组织似地不断对苏羲进行严厉的思想教育和改造,他的眼前呈现被驯服的大象眼神里透露出悲伤和顺从。恍然间他惊讶地看到一只鹿蜀,鹿蜀就站立在他面前,就像苏羲说的她看到的那样,就在不到五十米的地方,白色的马的头,身上有老虎的斑纹和红色的火一样的尾巴,他看到鹿蜀大大的眼睛流露出悲伤和顺从。他看到苏羲的眼睛悲伤而顺从。“苏羲呀!”林浩然哭着喊叫起来,“苏羲呀!”鹿蜀仰首向天发出一声哀鸣,然后转身缓缓离去。他看到苏羲缓缓离去。林浩然在睡梦里哭吼,他想唤回鹿蜀,他想唤回苏羲,他的游魂在七十年的岁月间穿行。

随着肃反运动的深入,苏羲父亲的问题也逐渐升级并明朗,从政治可疑分子到政府打击的对象到最后被定性为反革命,法院判处他二十年的徒刑。这二十年或许让苏父避过了更多的运动更残酷的斗争,他的国民党高级将官身份让他在狱中得到共产党的厚待。苏羲却被禁锢在另一种牢狱里,她陷入深深的自责和罪恶感中,她知道父亲有罪因此自己也有罪,父亲的罪便是她的耻辱,她的劣根,她的原罪,她别无选择地背负上这付沉重的十字架,这是炼狱她也要去煎熬。她的不洁已不是一个污点而是一片污渍,但她依然向着阳光,就像一朵向日葵一定会面朝着阳光。她通过她的狱中的一扇小窗感受阳光的明媚,用心灵追逐着太阳像夸父逐日不惜生命。她申请要求组织让她下放到基层劳动,她要在劳动中在劳动人民中接受思想改造接受党的考验。

谁也料想不到呀,组织对她的考验长达七十年。整整七十年呀,她向组织递交了三百多份入党申请书和思想汇报,这些资料如果全都保留下来可以与她等身。她一直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一个党与群众的边缘位置。在党里她是群众甚至还不如一般的群众,而在群众看来她在党里是党的一员是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她一直追随共产党,不断接受党组织对她的考验,她曾希望,当她躺下的时候,在她的身上可以覆盖上一面鲜红的标有镰刀斧头的党旗,以此来肯定她几十年无怨无悔的追求。然而一直到她闭上眼睛,她依然被党视为异己,没有被党接纳,没能够成为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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