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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客 | 吴国盛:中国古代没有科学但是有博物学

 明日大雪飘 2022-01-23

英国学者李约瑟曾发问:“尽管中国古代对人类科技发展做出了很多重要贡献,但为什么科学和工业革命没有在近代的中国发生?”针对这一著名的“李约瑟之问”,清华大学科学史系教授吴国盛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中国古代到底有没有科学?人工智能会征服人类吗?对于科学,我们又应该建立怎样的基本认知?吴国盛教授将为你一一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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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内容

01:16 如何破解李约瑟难题:中国古代没有科学但是有博物学      
19:16 中国古代没有哲学      
23:00 研究近代科学第一人——哥白尼     
32:38 为什么牛顿、爱因斯坦和达尔文如此伟大
49:02 不必忧虑人工智能会征服人类      
53:30 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哲学家     
56:14 为什么中国获诺贝尔奖的人少?      
59:49 创建清华科学史系,筹建科学博物馆,拟写《科学通史》     
67:49 大声呼唤自由的科学出于强烈的家国情怀

本期嘉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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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国盛,清华大学科学史系教授、系主任,清华大学科学博物馆馆长,兼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科技史学科评议组成员、中国科技史学会科技史教育工作委员会主任、中国自然辩证法研究会科学传播与科教育专业委员会主任。曾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1999~2016)、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1997~1999)。


如何破解李约瑟难题:

中国古代没有科学但是有博物学


张小琴:您认为中国古代没有科学?

吴国盛严格意义上讲中国古代当然没有科学。

张小琴:我们一般说中国古代有四大发明、地动仪、《本草纲目》等,这些都不属于科学吗?

吴国盛这就是科技不分的表现,是把科学和技术混在一起说。一般李约瑟范式的科学史家不愿意区分科学史和技术史。一分开说这个问题就比较明显了,因为科学是一个理论体系,是用系统化的方式看待世界。中国古代首先缺乏自然概念。为什么缺乏自然概念?现代汉语是被日本人改造过的,现代汉语很多词是引进了日语翻译的西方词汇。比如“自然”这个词,用的好像是中国字,其实是西方术语,是日语对nature的翻译。中国古代有这样的词,是把“自”和“然”放在一起《道德经》讲“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可是“道法自然”并不是说自然是个东西,道要追随它,它的意思是“道”是最高的,“道”只追随自己。中国古代的“自然”是个形容词词组,“自”是自己,“然”是如此。中国古代讲究天地人三才合一,三才之间是相互沟通的,是贯通的。这种天人感应思想是中国思想中非常深刻的一部分,特别关系到皇权的合法性。一个人做皇帝,不要以为是自己有能耐做皇帝,只不过是天命所归而已。缺乏自然概念是中国古代最突出的特点。中国古代没有自然灾害的概念,认为所有的地震、洪水都是皇帝德行有亏,上天发起严重警告的结果,这就缺乏希腊人所谓的独立不依、自在、自主的领域,即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世界,中国古代是没有的。缺乏这样的自然概念就无法以纯粹客观的方式研究世界,如果完全是客观的,对帝王就无法起到伦理教化的作用。比如预测日全食来了,是表示上天警告帝王没有做好。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中国古代没有科学是从文化根基深处奠定的。但是这个事情不会影响中国人跟天地打交道。还是打交道,但是打交道的技术只是对生活有促进,跟真正的科学发展不是一回事。李约瑟在这个问题上混淆了科学和技术,他也不再追问科学真正的源头,而直接问中国人在应用方面怎么样。那应用方面当然是我们的强项了,中国人就是要学以致用。

张小琴:因为中国古代没有科学,李约瑟难题就不成为难题了,对吗?

吴国盛:实际就不是个难题。但还是可以问,因为中国为什么不能出现近代科学,这是一个有意义的问题。中国人了解西方科学很早,那时科学革命还没有开始,牛顿还没有出现,也就是说,中国人最早了解西方的思想几乎跟西方国家同步。近代科学的起源虽然在意大利,但近代欧洲人在科学的发展上可谓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先是有意大利的伽利略、达芬奇这些人,后面有英国人牛顿,之后又有法国人、德国人等,并非不是科学的故乡就做不了科学。康熙皇帝当时已经在学几何学,自己也挺喜欢,但就是没有让中国人都学这个东西,因而没有让中国人加入近代科学的诞生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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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琴:原因是什么?

吴国盛主要是文化问题。中国人不认为西方那套做派是有意义的,所以冯友兰说中国古代没有科学并不是中国人没有能力做,而是就中国文化而言,这个东西是不必要的。中国古人并不是反科学,也不是爱科学,而是认为它跟我没有关系。传统中国人很奇怪,怎么会有这样一些人专门研究知识本身?难道知识不是应该经世致用吗,不能为天下苍生谋太平谋福利学知识有什么用。人们根本没法理解希腊仅仅为了理解世界、理解知识的科学传统。

张小琴:我们不是也有像白马非马这样纯逻辑的思辨吗?

吴国盛:有一些,诸子百家的时候,中华民族多方面的创造力是有充分表露的。但后来事实表明,这些多样的能力都被边缘化了,强调知识经世致用的儒家成为主流。

张小琴:像西方有炼金术,我们有炼丹术,炼金术能往化学方向发展,炼丹术为什么不能?

吴国盛:由炼金术带来的化学发展是整个近代科学大潮流的一部分,因为炼金术在西方还扮演另外一个角色,它使得人类干预自然成为可能。希腊人说人不能干预自然,他们认为地球本身也是一个有机体,里面有一些破铜烂铁可以长成金银,只不过长得比较慢。中世纪的炼金术认为能够通过某种人工的方式加快把破铜烂铁转化为金银,所以实际上炼金术在近代科学的诞生过程中扮演示范的角色,告诉人们改变自然是可行的。今天我们知道炼金术做出来的东西实际是合金,有金灿灿的外表,里面并不是真金,但是当时人们相信它是真金。而中国的炼丹术追求的是找到长生不老的秘药,并不是着眼于改变自然。动机根本不同。

近代科学的出现是非常庞大的社会思潮的一部分,取决于众多偶然的社会现象,包括当时基督教的改变、资本主义的萌芽、中世纪的技术革命,以及后面出现的文艺复兴、地理大发现、宗教改革等,一大堆事情搅在一起。而中国没有出现近代科学,是因为我们当时的历史背景跟西方差别很大,不出现是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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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琴:您在《什么是科学》里面专门有一章谈中国古代的博物学,您把中国古代过去认为是科学的东西称为博物学,怎么考虑的?

吴国盛:这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应对李约瑟问题,李约瑟的初衷是好的是为了弘扬中华文化,但是我觉得他弘扬的路数有点走歪了,他把中国古代的思想用现代科学的框架去套,这样做的后果是使得中国古代所谓的物理学、化学支离破碎。比如他说中国古人提到过杠杆原理,《墨经》里有这个思想,人家就问《墨经》的杠杆思想后人怎么看。但没有后人怎么看的后续内容,《墨经》说完就完了。他又说中国人最早发现磁针会有偏角,这是伟大的发现。但是中国并无后人继续研究这个。所以都是孤立的发现,按照西方人所认可的物理学的标准,把这些孤立的发现攒在一起做成物理学史,并不是真正的物理学史。

我认为我们应该以中国文化自身固有的方式来做这方面的研究。中国人治史有天分,有传统,而做哲学没有天分,中国是个史学大国,而不是哲学大国,所以中国人擅长的自然知识领域更多不是自然哲学,而是自然志,博物学的意思就是自然志。中国人研究天文学的目的并不是我们今天想象的研究天体运行的规律,相反,我们的目的是要研究天象所指示的人间行动的指南,就是皇帝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老百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从天象中都可以看到端倪和征兆。比如中国天文学家记录天上的现象,甚至包括天空发出的声音,还有星体的颜色变化,特别仔细,甚至过分仔细,这当然是敬天的表现。希腊人就相反,希腊人认为天是不变的,没有什么好记的,唯一变化的是行星。这个视角很不一样。人家是研究天球的转动规律,而我们中国人研究天象的征兆林林总总都要记下来,所以首先是一个天空博物学。希腊人讲天文学的目的是构造宇宙论,中国人对宇宙论没有兴趣。地学更是这样。中国人的地学非常丰富,水文、气象、物候、动物、植物、矿物都在里面。但是如果我们只挑跟现代科学接近的东西讲,那就比较零碎。其实应该用中国古人的眼光来看,比如说风水,那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中国人为什么讲风水?道理是什么?深入研究就可以看出来一脉相承,甚至从未中断。所以我认为从博物学角度重新来做中国科技史,可以稍微打破一下李约瑟的模式,可以写出新的中国科技史来

为什么中国获诺贝尔奖的人少


张小琴:我们总是说中国人科学素养需要提高,对于科学我们应该建立什么最基本的认识?

吴国盛:研究科学最好的动机是出自好奇心和热爱,科学的精神就是求知好奇的精神。这点其实人人都有,中国人当然也有,只不过我们的社会文化会有意无意地把它压制住,或者把它拒绝在一边了,这使得中国大量的智力资源处在闲置、浪费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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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琴:大家经常问一个问题,中国为什么获诺贝尔奖的人那么少?

吴国盛:我觉得更大的问题是我们朝野上下没有端正对科学的态度,就是始终不肯放心地让有天资的科学家自由地做自己的事情,这是最大的问题。无论是国家提供支持的项目,还是老百姓对科学的理解和想法,在这个环节上都不足。

诺贝尔奖奖励的是原创性项目,不是追随型的,所以那个东西没法预测,没法学习,没法说我们今年搞大兵团作战,国家投一笔钱就搞出来,这是不可行的。必须要指望千千万万独立研究的个人,让他完全按照自己的理想和愿望去钻研,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幸运者就出来了,如果没有这样的制度氛围和文化氛围的话,拿诺贝尔奖的概率就很低。

张小琴:不光是国家,现在我们自己教育孩子也是这个问题,让孩子自由发展,按照自己的兴趣去成长,这个可能在很多家庭都很难做到。

吴国盛:过去温饱没有解决,所以饭碗是首要的东西。现在大家觉得温饱不是问题了,大概就应该关注一下年轻一代自己的个人兴趣和爱好了。

其实在西方世界也有这个问题,像达尔文时代,他们家都鼓励他学医或者学神学,当时的上流社会不是当神职人员、做医生就是选择律师、法官这些高贵的职业,可是现代科学都不是这几个部门出来的。现代科学家做实验、解剖,出去玩采集标本,做这些事情。达尔文就是典型,达尔文学医学不下去看到血晕血,后来成了博物学家倒是不错。

在生计没有问题的情况下,就要鼓励每个年轻人尊重自己内心的向往和愿望,这是一个民族真正爆发创造力的关键环节。中国这么大,这么多人,如果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意愿做自己的事情,当然前提是有法律约束,那么各行各业都会出现杰出的人物。如果泯灭个性,让所有人做同样的事情,服从同样的秩序,那当然就很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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