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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红涛原创中篇小说丨起伏的鹅卵石(第六章)

 真言贞语 2022-01-23

起伏的鹅卵石(第六章)

文/姚红涛

文理分科后,陈兴科来到了新的班级。班主任是责任心很强、教学水平很高的化学老师于文静,那时她刚刚二十八岁。从事教学生涯三年的于老师一直潜心备课,研究和创新教学方法,通过适时课堂问答,牢牢地把握教学的方向和节奏;她因创新优质课程和教学成绩斐然,年年被评为学校的优秀教师。

她早出晚归,每天总是第一个到达教室,督促学生早读;宿舍楼的好几个学生证实,凌晨一点他们去卫生间时,好几次看见对面办公室的于老师仍在备课和批改作业。她对于学生充满了爱心,早上经常多买两份早餐,留给那些没来得及吃饭的学生;一个来自贫困山区的男生,每月她总会接济他一些生活费。她也很有耐心,一位因病缺课两天的女生,她用午休和下午自习课帮她补习了数理化的课程;她讲课时不厌其烦,对知识点加以引申,力求使学生解更加深刻和透彻。她对于学生的要求也很严格,要求学生认真听讲,课后按时完成作业。

陈兴科从小在爷爷和父亲的羽翼下长大。“我们一切都是为了你好!”“我们是对的,你应该照我们说去做!”这是爷爷和父亲的口头禅。爷爷想要自己的孙子更加优秀而不能平庸,送他去上培训班,回家做卷子;父亲给他定了很多规矩,这些规矩就好像牢笼一样,每时每刻他都感到窒息和想要逃离。从某种意义上说,陈兴科也是绝对权威的受害者。虽然父母生了他,爷爷奶奶养了他,但他们都不理解陈兴科渴望自由和独立的心。他们都希望孩子有出息,自己有面子,但他们都没有把他当作独立的个体,而是自己的一部分。

高一他来到了省城,陈兴科就好像笼中的鸟儿展翅飞向了自由的天空,外面的空气真的很甜。班主任放牧着他们,他们也好像牧羊人漫步在青青的草原;羊吃着草,他们就在羊背上睡觉,羊丢了,他们也丢了。过去的一年,陈兴科生活在诗情画意之中,心情无比舒畅和放松;他并没有因为老师的放任而放松学习,相反学习更加努力了。他渐渐明白,能够滋养人类心灵的营养从来不是知识和成绩,而是爱、信任和宽容;在爱、信任和宽容的环境中,人更能获取知识取得成绩。

陈兴科不喜欢他们的新班主任。她太负责了,太古板了,太关注学生的一言一行了。她关注学生早上是否迟到,中午是否睡觉,课间是否嬉戏和打闹;她关注自习课是否有人说话,学生是否认真听课,作业是否按时完成。她完全把高中生当作小学生去对待和管理,制定了许多规则。她不允许学生上课说话、课堂睡觉,更不允许嬉戏和打闹;她对睡觉的学生拍照,并督促班长把所有的违规都记录下来。她把违规和睡觉的照片发给家长,让多次违规的学生停课反省。

陈兴科不满意老师时刻想要掌控学生的做法。在一次学生和班主任对话的主题班会上,陈兴科委婉地讲起了教育家陶行知先生所演示的实例:

有一天陶行知先生拿着一只大公鸡进入教室。他把大公鸡往讲台上一放,抓起一把米让它啄食,可是公鸡惊惶,不肯啄食。看见它不吃,他就强按鸡头让它吃;公鸡拼命后退,仍然不肯吃。他干脆掰开公鸡的嘴,使劲地往里塞米,公鸡拼命挣扎,死也不肯吃。之后,他松开了手,后退数步;公鸡稍稍平静,徘徊一阵后,慢慢靠近米粒,悠悠地啄食起来。

不知道是老师没有听到学生的心声,还是他要表达的意思没有流入老师的心灵。个性要强的于老师仍然像往常一样,甚至有时她还会去臆想学生。一个走读生大课间睡了半个小时,她认为晚上回家他一定玩手机了,并提醒家长予以注意;陈兴科周末忘记把作业带来了,她便想当然地臆断晚上他玩手机太晚,压根就没写。

陈兴科非常反感对违规学生的记录方式。老师所制定的规则,就好像一条条绳索,牢牢地把人捆绑着;这比父亲构筑的规矩牢笼,更加令人绝望,也更加令人窒息。他们就好像五花大绑被押赴到刑场,分分钟就要处决的犯人;那些写满罪状的记录,就是他们永远不可能翻案的判决书。陈兴科不明白老师这样做的目的。明年大家都是要参加高考的成年人了,每个人该走什么样的路,绝不是空洞的说教和几张违规记录能够改变的,相反,这些违规记录还不断提醒学生,你的错误太多,你已经无可救药了。

陈兴科要挑战这些规则,和绝对的权威抗争。他正常地起床、洗漱、吃饭、早读,从不看到教室的时间,也无视老师的存在;他完全不考虑班长的记录,在课堂上说话,在课间嬉戏、打闹;作业觉得不会就写,觉得会了就不写。瞌睡了,就趴在桌子上睡觉;有一次老师在拍他睡觉的照片时,他竟直挺挺地瞪着老师长达一分钟。也不是他不想学习,而是他真的不喜欢老师管理学生的方式。

陈兴科与班主任的对抗进一步发酵,任课老师也对他有了看法。他在课堂上频频说话,引发了老师的不快,任课老师也渐渐疏远他;他做作业的次数越来越少,老师督促后仍然不交,索性老师也不再管他。他的成绩一直在下降,月考和期中考试的成绩已经排到了三十多名。几个看好他的老师也在暗暗替他惋惜——,他正在势不可挡地成为普通的学生。

陈兴科内心十分痛苦,他感到自己是那样孤独、失落和无助。他想起了小学他学绘画时看到的一幅画:一个没有妈妈的小女孩,在孤儿院的水泥地上画了一个妈妈,她小心地脱下鞋子,在妈妈的胸口睡着了。

陈岩文在沙发上比对着孩子的成绩,几天前他询问老师孩子近期的表现,得到的答复是迟到、说话、睡觉、不做作业;询问更多时,老师欲言又止不肯再说什么。孩子是沉溺于网络或恋爱了吗?按理说学校对手机管理严格,学生沉溺于网络应该会很快反馈给家长。陈岩文站起来,在客厅里不安地踱着步,摇了摇头,暗暗对自己说。但想起暑期陈兴科和两个女同学去华山旅游了四五天,陈岩文顿时冒出了一身冷汗,因为恋爱导致孩子无心学习的例子屡见不鲜。

现在的年轻人宁愿向要好的朋友吐露心扉,也不愿向父母释放情怀。陈岩文觉得想要了解孩子的真实情况,应该去找他的同学或朋友,这时他想到了董妍妍。过去这两个孩子一起去省城上学,来往关系密切;自从董祥林发生事故后,这两个孩子来往少了,因为董妍妍既需要照顾父亲,又要分担家务。那次事故后,陈岩文只在中秋节去过一次,他觉得应该去探望一下老朋友。

陈岩文想起了七八月前每逢周六的夜晚,董祥林和他要轮流到车站接孩子。那时这两个孩子就好像是天山上的泉水纯净、安谧、清澈见底,现在他们变得复杂了,多愁善感了;那次事故后,董妍妍提出不想让陈岩文深更半夜去接他们,他们扫码回家。陈岩文知道这女孩心思细腻,董祥林受伤了不能再接他们,她怎么好意思让他一人去接。陈岩文想了想,最好还是周六去吧,董妍妍周末很晚才能回来,只有那时他们才能说说话。

晚上七点半,陈岩文购买了礼物,骑车到董祥林家。他进了屋,看到正在厨房干活的董祥林。他右手指尖顶住碗,左手拿着百洁布擦拭着;见陈岩文进了厨房,他打了声招呼,继续他的工作。陈岩文在旁边看着,笑着说:“祥林,你现在可以了,刷碗也这么熟练了!”

董祥林去掉了围裙,来到了客厅,笑着回应道:“现在什么都能做了。还能用刀切很细的土豆丝呢……我现在正在考虑,能不能重新做回刨工,就是害怕车间不让尝试……”董祥林说着,又开始伤感起来。

“你别急,慢慢锻炼,你身体才恢复了半年!如果一切正常,我们一起去找厂长,都是国营企业的员工,他们不敢歧视……”陈岩文在沙发上坐定,安慰着情绪低落的董祥林。

董祥林也在沙发上坐下。他们聊起了最近发生的事情,聊起了董祥林克服身体缺陷,没日没夜练习的艰难。陈岩文话题一转,转到了董妍妍身上,称赞起她的懂事与励志;董祥林也把话题转向了陈兴科,称赞起他男子汉的担当与果敢。

“最近陈兴科出问题了!上课迟到、说话、睡觉,还不做作业,我都愁死了!”陈岩文用手挠了挠头,脸上好像变了天的乌云低垂着。

“孩子成绩怎么样?”董祥林带着一丝惊讶关切地问。

“你想,不做作业,成绩怎么好?”陈岩文痛心地说着,“今天晚上,我想等董妍妍回来,问问她是否了解什么情况。”

“最近我也在反省,半年来我一直考虑自己,没有关心过女儿。”董祥林沉吟良久似乎陷入了自责之中,随即醒过神,说,“晚上等她回来,我们一起问问,让董妍妍帮助他。”

接着他们聊起了孩子管理的困难,以及如何不听话等。

走道里昏暗的灯光留下了她纤弱的身影,董妍妍走了进来。她放下书包,换了鞋,起身想要喊父亲,这时她转过身,看到了沙发上坐着的陈岩文,马上改口道:“陈伯伯好!您来了?”她把脱下的外套随手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走到了陈岩文面前。

陈岩文打量着她,她穿着密密织就的毛衣,白杨树一般站在他面前。他向前欠了欠身,带着慈祥的笑容问:“外面冷不冷?陈兴科没把你送到楼下?”

“陈伯伯,这学期陈兴科一直没和我一起去省城。只有一次火车上遇见他,和他聊了几句。”董妍妍带着满肚子的委屈诉说着。

“啊——,”陈岩文很是惊讶,马上问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误会或不愉快吗?”

“没有呀——,我们一直挺好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董妍妍一脸的无奈和无辜。

“这孩子不知怎么了——,明天我让他到家里接你!”陈岩文缓了缓语气说,“妍妍,你一定要帮助他……”陈岩文把最近陈兴科在学校的表现告诉了她。

“伯伯,您放心,我一定帮助他。”董妍妍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

陈岩文起身告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儿子正在洗澡,陈岩文在沙发上坐着,考虑着该如何开口。

“爸,你回来啦!董妍妍到家了吗?”陈兴科转过脸,热风机仍吹着头发。

“我正要问你,你和董妍妍怎么啦!怎么不和她一起上学啦?”陈岩文沉着脸,耐着性子问。

“没什么呀——,我们都挺好的。董妍妍说什么啦?”陈兴科放下吹风,探寻地问。

“她能说什么!只是说这学期你们没一起上学。我已经给董妍妍说了,明天让你去接她。男孩子任何时候都应该有担当!你把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子丢下来不管,独自去学校,就是没有担当。”陈岩文说着激动起来。

“她让我去接吗?”陈兴科有点奇怪起来。

“说什么呢——,她也满腹委屈,埋怨你不和她一起上学。”陈岩文白了他一眼,又放平了声音说。

陈岩文欠欠身,招招手示意陈兴科在对面坐下。他带着沉重的腔调问:“孩子,你说说——,你在学校里迟到、说话、睡觉、不做作业,怎么回事?”

“是老师说的吗?老师怎么不说原因?”陈兴科在对面的沙发上猛地坐下,一脸不屑的神情。

“当然是老师说的,我现在想听你的解释。”陈岩文紧紧地盯着陈兴科。

陈兴科具体讲述了老师制定规则,班长记录学生违规情况,自己非常反感,用迟到、说话、睡觉、不做作业来对抗的细节。

陈岩文不相信陈兴科的解释。这样的解释太荒唐了,太不符合逻辑了,简直有些天方夜谭。他不露声色地挥了挥手,因为今天他刚看完了一则富有教育意义的故事:

老师在讲完《坐井观天》的课文后,想让学生展望一下青蛙跳出井口后的感受。大多数学生都讲述了不同的美好想象,有一名学生却说:“青蛙从井里跳出来,在外面看了看,觉得还是井里好,又跳回到井里。”当时引来了同学们哄堂大笑,老师也觉得这孩子坐井观天格局太小了。放学后,他让孩子们回家把自己的想象写完。第二天老师看到了那个学生续写的作业:青蛙跳出了井口,来到了小河边。它累了想去喝水,突然听到一声大吼:“水有毒,不要喝。”果然水面上漂着死鱼。它抬头一看,原来是对面的一只老青蛙在提醒它。它正要开口表示感谢,却看到一个柄叉刺穿了青蛙的身子,那只老青蛙正在痛苦挣扎。青蛙看呆了,外面的世界太可怕了!它急忙往回赶,又跳回到井里,还是井里好,井里安全。

陈岩文觉得自己不能否认孩子的解释,就像不能否认故事里的孩子,他应该学会倾听,否则自己就是井底之蛙,永远也不能走进孩子的心灵。孩子的逻辑和成人的逻辑有很大的不同;孩子的一些思想或行为,在成人看来很难理解,但在孩子的逻辑里都是正常的。孩子以自我为中心,去观察世界、探索世界、构建世界。直观地看到,直观地得出结论,在成人看来,有时这个结论是荒唐的,但这恰恰是他观察世界的第一步。他像科学家那样不停地追根究底,探究各种可能性和后果;在成人看来,这种探索是幼稚的,但是我们只能引导他的行为而不能剥夺他探索的权利。孩子所构建的世界是一个自我的世界,他以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属于自己的物品,捍卫着自己做人的尊严;在成人看来,孩子似乎不懂得分享,自我意识似乎在膨胀,人们不由自主地用道德的标签去衡量他,就好像天上飞的鸟并不知道笼子里鸟的悲伤。

陈岩文想起了昨天女同事讲述的经历:今年夏天她带着五六岁的孩子去参观航天模型展。她本以为孩子一定会喜欢,没想到刚进去不久,孩子就嚷嚷着要走;她下身子刚想和孩子说话,才发现她的眼前是来来往往晃动的大腿,她终于明白孩子要离开的原因。她的讲述深深触动着他的心,陈岩文认识到,只有下身子,才能认真地倾听。虽然陈兴科是接近成年的大人了,但是作为家长,也应该俯下身子,去倾听他内心的感受。

陈岩文理解了作为笼中鸟的悲哀,但是如何解决他依然一筹莫展。老师制定的规则是合理的,也是善意的,只是要求过于机械;老师不可能因为学生的不适应而改变规则和要求,只能学生做出改变。“你应该去适应社会,而不可能让社会适应你。”这是颠扑不破的社会真理。进入了社会,不喜欢的人,不喜欢的事,不喜欢的规则会更多,对违规者的处罚也会更加苛刻;如果你适应不了学校善意的处罚,会有更多的社会惩罚等着你。想到这里,陈岩文坦然了,也许孩子经受这样的磨难不是坏事而是好事,但想起一年以后的高考,陈岩文又轻松不起来。

陈岩文把已经上楼的陈兴科叫了下来,给他讲起了如何适应社会,如何适应老师;讲起了如何克服心理障碍,把自己不喜欢的人变成自己喜欢的人;讲起了如何发现对方的优点,理解对方的缺点;讲起了如何做到内敛,按照“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的处世哲学处理人际关系,平和心态……

那天晚上,陈岩文讲了很久,直到陈兴科支撑不住了才让他睡觉。

【作者简介】姚红涛(男),1973年3月出生于许昌市鄢陵县,现供职于鹤煤集团郑州分公司,定居于洛阳市。1992年从事文学创作。主要的作品有诗歌、小说和杂文等约八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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