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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诗歌●名家有约】王家新诗片断选

 安徽晓渡 2022-01-24

名家简介】王家新,中国当代诗人,1957年6月生于湖北省丹江口市,高中毕业后下放劳动,“文革”结束后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从事过教师、编辑等职,1992-1993年旅居英国,回国后任教于北京教育学院,2006年起被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聘任为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诗集《游动悬崖》、《王家新的诗》、《未完成的诗》、《塔可夫斯基的树》、《重写一首旧诗》、《旁注之诗》、《未来的记忆》,诗论随笔集《人与世界的相遇》、《夜莺在它自己的时代》、《没有英雄的诗》、《为凤凰找寻栖所》、《雪的款待》、《在你的晚脸前》、《翻译的辨认》、《教我灵魂歌唱的大师》、《1941年夏天的火星》,翻译集《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新年问候:茨维塔耶娃诗选》、《我的世纪,我的野兽:曼德尔施塔姆诗选》、《死于黎明:洛尔迦诗选》、《没有英雄的叙事诗:阿赫玛托娃诗选》、《灰烬的光辉:保罗·策兰诗选》等。另有《当代欧美诗选》、《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中外现代诗歌导读》、《保罗·策兰诗歌批评本》等编著数十种。

王家新的创作贯穿了中国当代诗歌四十年来的历程,其创作、诗学批评随笔、诗歌翻译均产生广泛影响,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发表和出版,其中包括德文诗选《哥特兰的黄昏》、《晚来的献诗》、英文诗选《变暗的镜子》、克罗地亚文诗选《夜行火车》、荷兰文诗选《黎明的灰烬》等。多次应邀参加一些国际诗歌和文学活动,并在欧美一些大学讲学、做驻校诗人。曾获多种国内外诗歌奖、诗学批评奖、翻译奖和荣誉称号,其中包括首届中国当代文学学院奖,韩国第四届KC国际诗文学奖、首届“袁可嘉诗歌奖·诗学奖”,2017年“书业年度评选·翻译奖”、美国2018年度卢西安·斯特里克亚洲文学翻译奖短名单提名,2018年第三届“李杜诗歌奖·成就奖”,2019年海峡两岸诗会“桂冠诗人”称号,2020年第三届“昌耀诗歌奖”。

词语

我在深夜里写作,一个在沉默中逼近的人,为我打开了门。

当我爱这冬日,从雾沉沉的日子里就透出了某种明亮,而这是我生命本身的明亮。

写作缓慢,这说明我遇上了某种障碍,而这是我以前轻易就绕过去了的。

黄昏的时候出去送信,而它永不到达!

冬天屹立着,一座废墟上圆柱的宁静,而我们是在其间惊讶的孩子。

当你点亮蜡烛,你就是在模仿一种仪式,尤其是当你把它递给别人。

大师是一种音调,有时是一种“屈尊微笑”的姿态,出现在我们的文学里。但在有人那里,大师隐藏得更深。

在你的诗中,是一条被内战阻绝的道路。你只好从火车上下来,无聊地踢雪!

我们能否说出一个老人的晚年?在最好的情况下,偶尔地,我们瞥见了他从阴影中出来到阳台上喂鸟。

这即是我的怀乡病:当我在欧罗巴的一盏烛火下读着家信,而母语出现在让人泪涌的光辉中……

静默下来,中国北方的那些树,高出于宫墙,仍在刻划着我们的命运。

中世纪的人宁愿生活在塔里:这即是那个时代的孤独和疯狂。——而为什么到现在我才想起这一点?

在你上路的时候没有任何祝愿,这就是流亡!

二十世纪创造了一个在战壕里写着哲学笔记的维特根斯坦。然而,他到来得要更早。

我已不能思考,在这个冬天;但我想我仍以某种昏睡的方式在领会死亡。

当你被生活的脚步溅起来,你并不会马上就落到实处:生活比你要更坚定!

到了莫扎特终于想到也应该为他自己写点什么时,安魂曲开始了。然而,有一种灵魂谁也安慰不了,它只能被一阵永恒的女声合唱接走。

花园美丽,使人想起遥远的事物。

每次我上桥的时候我都感到我不可能跨越——这也许是因为我要到达的,是这座桥本身所不能够抵达的。

钢琴家的眉头抖动了一下:他被音乐咬住了。

诗人们总是在努力地形成他们的气度,尤其当他们使用着还不是他们自己的语言的时候。

当我写作这些短句时,我得时时提醒自己更笨拙一些——为了诗,有时我不得不拒绝任何人类的聪明。

我最终发现大教堂是在巴赫的音乐中形成的。巴赫的音乐出现在哪里,哪里即升起一道无上的拱顶。

树木比我们提前到达。在冬天,树比我们显得更黑。

我们总是向着未来,而未来的人们——也许在一千年以后——则会加倍地困惑于我们这个世纪。

一个结巴则有可能是更诚实的——当我看到他在试图表达自己时,一个多余的词在他那里引起的痛苦。

从梦中惊醒,是什么已在暗中再一次加强了它的力量……

那个最疯狂的人总是在最巧妙地为他自己制造着神话——对此,我们还需要十年,才能看清。

而在人称的使用上,是谁在高度警惕地从“我”向“我们”移动?更多的人,那么轻易地就滑过去了。

也许,我不得不放慢写作,为了了解我自己。

冬日的海,在一派霜寒中那样蓝、安宁。这仿佛是一幅永恒的梦境。但我知道,风,会再次使它昏暗下来。

每次我走过枝形吊灯我总有些担心:这惟一的华丽而又有着分量的词!

当别人还在朝嘴上抹餐巾时,萨特已开始装填着他的烟斗——而这是否意味着他已回到了他自己那里?

我的妻子从安妮·塞克斯顿的口袋里发现了一串钥匙,并赶紧把它藏在了岩石之下。对此我保证不加声张。

“只发生过一次的事物并不在话语中停留”,米沃什似乎是随意地这样说道,而它震动了我!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困惑,虽然会从那里亮起不同的真理。

当我再次想到北京的秋天,想到那里一张被死亡照亮的脸——一种从疼痛中到来的光芒,就开始为我诞生……

而当我惟有羞愧,并感到在这之前我们称之为痛苦的,还不是什么痛苦的时候,我就再一次来到诗歌的面前。

多少年过去了,那从莱蒙托夫诗中出现的高加索群山,仍在为我升起……

我们一再经历着审判,就在我们日益加深的孤独与无助里……

自但丁以来,到帕斯捷尔纳克,诗人们就一直生活在诗歌的暴政之中,而这是他们自己秘密承受的火焰,对此我已不能多说。

当我开出了自己的花朵,我这才意识到我们不过是被嫁接到伟大的生命之树上的那一类。

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仍坐在小广场上:那里并不是没有什么可吃的,但他们体现的却是饥饿本身。因此在人们的嘲笑中他们仍会将他们的饥饿坚持下去。

这就是我们的天空:我们要么优秀,要么在一声鸟鸣中无可阻止地崩溃……

当你来到空无一人之境,你就感到了一种从不存在的尺度:它因你的到来而呈现。

当赞美诗响起的时候,又一代人感到了他们这一生的贫困不可能完成。

而生活再一次要求我的,仍是珍惜语言,并把它保持在一种光辉里……

横渡英吉利海峡的人,在夜色中看到了前方海岸硫磺色的山岩。但我记得在一首诗中它是白色的——而仅仅为此,我会在一个更光明的时刻再次到来。

如果我的写作,能把我引向一种雨中的孤独的死亡,我就是幸福的。我已不能要求更多。

在马勒的大地之歌中,风起云涌时一位中国的古诗人就出现在我们面前:这一次我相信他唱出的,是他一生中从未唱出的歌。

走在北京的记忆中的街道上,天空发蓝。我们呼应着这天空时,我们自己的时代就已经到来。

更多的时候我的写作只是一种敬礼,尤其是当我被某种事物唤醒,并带着满身伤痛起来的时候。

而在日益的焦虑中,诗人们——如拜伦所说,再也无力来为君王加冕。

“连虚无也是不可能的!”谁在我们之中叫了出来?而这一声痛楚,使历史的某些章节顿时成了过于匆忙就写出来的东西。

于是有人就来到我们中间,带来火和炼狱。这一次,死亡是不出声的。

我们从不会见到天使。但是,当我似乎是从某个阴沉的过去脱颖而出时,我感到了她的翅膀在碰。

我触到的是一个词,却有更多的石头,从那里滚落下来……

火车不断地从黑夜的深处开过来:你感受着它的震动,但你并不想被它带走!

在马车溅起的泥泞中,在又一个升起的陡坡前,我只好推迟着与诗歌的告别——我们就这样被留了下来。

那里,是从一声女声咏唱中呈现出的我们生命中的明亮;但是,当我向前走向它时,它又移在了我们身后……

当博尔赫斯说他在某一刻就是华尔特·惠特曼时,他说得如此肯定,以至于一个辽阔的世纪顿时从他阴暗的书架间展开。

为什么你又想起了古希腊悲剧中的合唱队?——它总是在那儿吸引着我们对死亡的冲动!

如果黄昏时分的光线过于强烈,你要忍住;否则它会足以瓦解一个人的余生。

这就是马格瑞特的那些骑手——他们穿过无尽的群山与沼泽地,最后却迷失在大理石圆柱的花园里。在那里,他们的马受惑于一种无声的歌声。

我从过紧的写作中松开自己,而在别的地方生长起来。

乌云在街头大口吞吐、呼吸,这就是伦教。而当它变得更阴暗时,艾略特诗中的路灯就亮了。

你一直在说着命运,现在你看清了它:那是一颗尖锐石子所投下的巨大倒影。

海德公园,冬日的宁静。演讲者之角的发疯突然寂静无声,对面传来了几声非人类的咳嗽。

莎士比亚把你也变成了哈姆雷特,不过这一次是喜剧——当你演完之后你才意识到这一点。

沉默,像在浓雾中移动的船只,它只专注于自身而忘了危险;并且——它也不想拉动汽笛!

是石头建筑了伦敦的傲慢与偏见,不过从那儿,也透出了某种人类的尊严。

从阴雨沉沉的德意志回来,也就是从贝多芬某个隐晦的音乐峡谷中回来:我几乎未能从中走出!

在制服的再一次关怀下,在语言的边境与另一些更难克服的关口——我看到某一种诗歌,在迁徙着……

因为毕加索画下的这可怜的儿子小保罗,我原谅了在他的画中舞蹈的驴子,与嚎叫的马!

我独自走下这面山坡,在忧伤与无助中我感到如此绝望,于是另一面山坡从对面大幅度升起:它在要求我赞美?!

我注意到荷兰人的这种卷烟的方式:缓慢、吃力——而在今天,这几乎已是我们最后的向大地表示感恩的方式。

你想到了死,而这无非是为某种比生命更伟大的想象力提供保证。但你真要这么做时,你并不能达到肯定。

夜,当一盏烛火展开,我惟一能做的,是在它的上面行走……

你只有更深地进入到文字的黑暗中,你才有可能得到它的庇护:在把你本身吞食掉之后。

甚至诗歌也不存在:存在的只是那在黑暗中发光的声音的种子。

世界如此之大,我们只好在高速公路的边上停下来。而在这片刻的驻步中,我忽然感到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庞德传记的最后几章:他被送到疯人院里才得以安静下来;而当他写作,一个疯狂的世界就离他愈来愈远了。

正是在音乐的启程与告别中,拉赫玛尼诺夫才忍住了流亡者的伤疼,而把柴可夫斯基的悲歌变成了一种无处不在的精神的闪耀……

而在时代的加速度中,我惟一要做的,是使我的写作再一次地慢下来。

在沙发、壁炉与书架之间,一束光线移动。它最终照亮了别的什么地方——当它渐渐解除了深掩在这一切之中的饥饿。

如果策兰仍活着,他会宁愿再次回到那个战后的世界:在那里,生与死赤裸,而语言只剩下最后的一堵墙……

而无论生活怎样变化,我仍要求我的诗中永远有某种明亮:这即是我的时代,我忠实于它。

临近终点时,我想惟有我在希望火车减速。而其他的人,尤其是孩子们,却盼望早点到达:他们是当地居民。

我猜马格瑞特的本意是画三个传教士默坐在那里,但现在他在暗蓝色的海边留下的,仅为三柱烛火,在风和更伟大的涛声中颤栗……

我不得不把这首永不完成的诗写下去,为了有一个结束,以把我带回到开始。

当树木在霜雪的反光下变得更暗时,我们就进入了冬天。冬天是一个黑白照片的时代。

1992.11—1993.1,比利时根特—英国伦敦

冬天的诗(节选)

1

多年以后他又登上了长城,他理解了有一种伟大仅在于它的无用。

2

雪仍在下。在晦暝的天气中,这细密、几乎看不见的雪:它像是一种爱,仍在安抚着辛劳了一年的大地……

3

我再次感到了我的北京,当我从冬日的写作里抬起头来:一个近在眼前而又远在另一个世纪的城市。

4

冬日的水族馆,在一种不可思议的寂静中,鱼儿动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醒来,你发现自己正乘着火车在外省旅行。

5

他永远是一个泥泞中的孩子。他只想哭,但还没有学会诅咒!

6

从头开始?——你只能在前妻的关怀下成长。

7

入冬以来,田野上又出现了雾。也许,冬雾本身就是一种语言、一条田野的舌头,它诉说着,飘移过公路,在泥沼地的深处消失……

8

对诗人的诋毁还不够,还不足以给他带来一种判决后的自由。

9

一位父亲给他的远在他乡、一去不回的儿子写信,写到最后却又把信撕了——为一种多余的、无人能继承的痛苦?

10

昨夜寒流袭来,今晨田野一片银白,道路两侧蒙霜的荒草灿烂。寒风仍在吹拂。如果我们的身边是海,它一定会如梦如幻,会在这彻骨的暴力中发蓝……

11

他像逃税一样烧掉自己的早期作品。他还要烧,直到自己一无所有。

12

几乎是所有我见到的人在这个冬天都变老了。你还要更老一些,老得足以使你看到童年的方向。

13

K在山脚下住下来了,但他要和村民们融为一体是不可能的:不是因为他头脑里那个谁也看不见的城堡,而是因为他的外地口音。

14

不是你感到了寒冷,而是冬天拥有了你。冬天用她颤抖的双臂把你像一个孩子一样紧紧地搂在怀里。

15

城里的朋友来了,来到乡下欣赏雪景。就在这里住下吧,不仅看迸放的晚霞,也和我们一起倾听一一那起于夜半的、在你我灵魂的裂隙中呼啸的西北风……

16

写作停了下来,犹如挖到一半的地铁:在那里碰到了古墓。

17

多年之后你回到家乡:你出生的那座楼房在尘灰中屈膝,你上小学经过的胡同已从市区地图上消失,你想哭,却发现一位孩子的笑声仍悬在空中……

18

不是在雾散去时,而是在乡愁变得格外清澈时,我们才注意到一匹马的存在。

19

如此多新冒出的酒吧,并没有把这里变成巴黎。它缺点什么呢?它缺少一条从我们身体中流过的河,一阵从物质中透出的风……

20

一场雪,是一场和解,在你与人类之间?

21

多年以后他又打开《清明上河图》:不再只是为了那高超的史诗的笔触,而仿佛是为了还俗,为了混迹于车马人流之中,为了屈从于生活本身的力量,为了把灵魂抵押给大柳树那边的那座青楼……

22

不是病疼,而是某种书写最终在他身上化为一阵抽搐。

23

自从他给自己的小狗起了一个“普希金”的名字后,他顿时感到自己像沙皇一样威武起来。

24

在这个冬天,总会有一个大风之夜,需要你以一生来度过:需要流亡的人再次上路,需要石头不再呼叫,需要你朝你的炉膛里投入更多、更黑的煤,并眼看着它们化为火光……

25

蒙霜十二月。北方的枝条仍在贫寒中向上,为一种凛冽的洗礼,为那些微微冒烟的烟囱,为一声嘹亮的鸟鸣,也为所有那些与寒冷共存的灵魂……

26

使者仍在驿道上奔波,如同村委会的高音嗽叭,仍不分昼夜地朝向三个方向……

27

多年之后他仍在异乡的天空下行走,在父亲墓碑的照耀下一再回头,直到他变瞎,他看见——那看不见的田野……

28

熬过了这个冬天,你将理解那些不再写诗或是干脆连爱情也放弃的老朋友们:这将使他们在此世的日子过得容易些。

29

又一阵从身后追来的西北风。在雪雾的引导下,艰难的行车人,你要努力辨认的,已不仅仅是道路……

30

舞台搭起来了。只有小丑才能给孩子们带来节日。

1999年冬,北京昌平上苑

变暗的镜子

1

热爱树木和石头:道德的最低限度。

2

他全部的美德来自一本偷来的书。

3

在人类的集会上,一只公鸡开始布道,而迟到的屠夫带来了离别的学问。

4

时代在进步,傍晚时分在路边招手的染发女孩也多了起来。为什么你不把车停下?你还有什么可骄傲的?难道你高贵的灵魂真的会比一把她们的梳子更为不朽?

5

葡萄酒沉睡在你的头脑里,而忘却的痛苦有时比一枚钉子尖锐。

6

终有一天,你会忆起京郊的那家苍蝇乱飞的小餐馆:坐在那里,望着远处希尔顿大饭店顶层的辉煌灯火,你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对贫苦人类的羞辱。

7

机场关闭,暴风雪仍在发疯地填着大海;不是回家,而是一种对话变得更困难了。

8

活到今天,要去信仰是困难的,而不去信仰是可怕的。

9

如果一头驴子说它是伟大诗人,你要肃然起敬,因为这是在一个诗的国度。

10

是到了从墙上取下从前女友的画的时候了,但,在新女主人投来的目光中,该把它放在何处呢?

11

那些已知道在严寒中生活是怎么一回事的人,将从院子里腾出一小块地来,种上他们的向日葵。

12

发霉的金黄玉米。烂在地里的庄稼。在绵绵秋雨中坐在门口发愣的老人。为什么你要避开他们眼中的辛酸?为什么你总是羞于在你的诗中诉说入类的徒劳?

13

生活的油滑,拯救不了一只多欲的舌头。

14

房子落成了,让我们居住:屋基掘地三尺,屋舍及院子占地半亩,而墙头上不断盛开的金银花会替我们向第五个季节问候。

15

文学理论的未来:她到山上当尼姑后才受到诱惑。

16

当你变老,开始接受儿子眼中那一丝讥讽的眼光,就像在一个等待已久的节日里,却得到一份最不应有的礼物。

17

睛朗而凛冽的冬日,我看到淡蓝色的远山,迷蒙着冬雾的峡谷,在盘山公路上突突行驶的拖拉机……我看到这一切。我不寻找。我仅仅跟随着勃鲁盖尔画过的那只雪地中的猎狗。

18

耐心等待吧,你爱过而又忘记的女人会出现在这部小说里,但不是为了故事的曲折,而是为了向你的笔复仇。

19

一切都从采石场拉来了,卸下了,而从一台台粉碎机对石灰石的赞美中,出现了我们一生的远景。

20

九月,一片树叶落下,一个远在以色列的诗人死了。世界一如既往,然而运煤的黑色卡车在京郊公路上一辆一辆出现,天更高,风更紧,动物变得孤寂,你见到的村民一个个也显得更为贫穷……

21

我喜欢听这样的音乐,在大师的演奏中总是响起几声听众的咳嗽:它使我重又在黑暗中坐下。

22

不是你老了,而是你的镜子变暗了。

23

不是你在变老,而是你独自用餐的时间变长了。

24

不是家乡的女人不贞,而是那个从风暴中归来的水手已瞎了多年。

25

海边山坡上的圣徒,庄稼地里的稻草人!向它致敬吧,纵然它的衣袖已被撕成碎片,它那小丑式的可怜装扮也吓唬不了谁,而它的眼珠,我们最好不要挨近看,它早已被一只扑下的大乌鸦彻底啄穿……

26

你每天都在擦拭着房间里的松木地板,是为了和你的永不降临的赤足天使生活在一起?没有天使。在你的墙角上方:一只大蜘蛛下凡。

27

他生活得如此幸福,如同酸果上的小瓢虫,或教堂里的老鼠。

28

早上起来听管风琴,黄昏时听小提琴,晚上听钢琴;而在夜半醒来后,你听到的,是这无边的寂静。

29

再一次获得对生活的确信,就像一个在冰雪中用力跺脚的人,在温暖自己后,又大步向更远处的雪走去。

30

多年之后重游动物园:她仍一如既往地迷恋于蛇馆,而你想看到的已不再是老虎或天鹅;现在,你走向被孩子们围住的猴山。

31

当他像苦役犯一样完成这一生的写作,我想他将走出屋子,对着远方这样喃喃自语地说:孩子,现在,我可以感受到阳光了,我可以听到从你的花园里传来的你的女儿的笑声了……

2000.2   北京昌平上苑

——选自《未来的记忆:王家新四十年诗选》,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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