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霜见十九 文学史上，贵人暮子总是最得父亲的心。东晋时王羲之七子王献之，书法造诣习得父亲真传，世人以大小王并称；而在风雅闲庭的北宋，宰相晏殊的门庭里，也出了这样一位流芳千古的词人，后人唤其——晏小山。 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是太平宰相晏殊的第七子。他出生时，晏殊正逢事业高峰期。他在朝堂上挥斥方遒，回到家中庭院，便是沿着落花小径，叹一曲人间将暮，时光不复。在这般闲雅的生活里，晏几道养成了不爱经国治民，偏爱乐府与六艺的性格。 只不过暮年的太阳终究无法庇佑他的余生。父亲去世后，家道中落，他引以为傲的诗词歌赋无法给予他温饱。无奈之中，晏几道低下了富贵公子的头颅，沉沦下位，郁郁寡欢。 这样的经历，似乎同千年后的贾宝玉有异曲同工之妙。做闲散公子时，挥金如土，沉溺于笙箫歌舞，爱情是点缀，也是昏沉生活中最执着的追求；而家族一朝倾颓，他身上所有的金玉之缀，都换成了麻衣粗布。这时的爱情，只能成为梦中过客，仓惶回忆起来，只有凄苦存留在当下。这样的落差让他一时无法适应，是以笔尖之下，都成了梦回前尘。 据统计，晏几道的《小山词》260首，近80首中都带有“恨”字，“泪”、“愁”、“断肠”等字眼更是随处可见。 他在恨什么？恨家道中落，恨生不逢时，恨日月逝矣，恨沉沦无果；他又在愁什么？愁琉璃易碎，愁昔年种柳；他又为谁而流泪？为当年惊鸿一瞥，为爱情好梦难圆，为莲、鸿、苹、云的前途凄凉，为自己孑然一身。 《小山词》之特点，一为生死不渝的苦恋，一为如梦如幻的境界，再者是他渗入其中的身世之感。由这三点，共同造就了他的深情，他的痴绝。  在晏几道笔下，恋情有着明确而具体的思恋对象，友人陈君龙家的四位歌女，成为了他笔下一首又一首诗篇。如他的《木兰花》中所作： 小莲未解论心素。狂似钿筝弦底柱。 脸边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残人欲去。 再如他的传世名作《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几位本该淹没于历史尘埃中的歌女，因此而留名千年。 可用情至深，依旧求而不得。随着年岁翩跹，他逐渐失去了四人的消息。或许“五陵年少争缠头”，终究成了“老大嫁作商人妇”，她们的容颜老去，歌喉不再，“歌尽桃花扇低风”的职责，又落去了他人头上。而晏几道的人生轨迹又何尝不是如此？父亲在时，他是宰相幼子，受尽宠爱，奉承之人想要见他一面都是难于登天；可一朝父亲离世，家中离散，母亲遣散尽了家中仆人，空留一腔愁怨，无人可解。他感叹歌女身世，其实也是在叹息自己的一生。  除却空悲叹的爱情，梦词亦是晏几道词的一大特色。小山词中，出现“梦”字的词多达54首，“梦”字更是出现了59次之多。 在他的世界里，“春梦”、“秋梦”、“虚梦”、“鸳鸯梦”、“桃源梦”，无一物不可入梦。可梦中之情又是如何呢？做了好梦，感叹易醒；做了噩梦，又与现实相连，更觉无望之情。离开的人在梦里相逢，未成的功业，于梦中完成。这太虚幻境啊，记载的，是他幻想的一生。 现实世界太束缚，是以去梦中追寻自由，如《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 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许久未得四位佳人踪迹，所以于梦中追寻，如《蝶恋花》：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沈鱼，终了无凭据。 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小山于梦中归去江南，寻遍江南，却还是不曾与离人相遇。尺素不知该寄给谁，弦歌也再无奏起之日。只能一遍遍地叹断肠。断了肝肠，就把相思忘。 晏几道的梦词，对于程朱理学是一场很大的冲击。他的梦境带有强烈的主观性，渴望去做梦，渴望在梦中构建一个他没能见到的世界。正如其《小山词》的序言所说：“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这位北宋的贾宝玉，看遍了离合悲欢，所以只能将短暂的欢愉，寄托给月夜下的床幔。 苏轼曾提到：文如其人。作者的一生沉浮，都可以从他的字里行间读出。晏几道无疑是这理论绝佳的代表。 在文坛逐渐趋步于慢词之流时，他仍旧固守花间小令的阵地；在世人皆被打磨尽棱角后，他依旧我行我素，保存着不谙世故与率性天真。 当年苏轼想要见他一面，却被拒之门外，就因他始终坚守着自己的“四痴”，“仕途连蹇，不能依傍贵人之门”；“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无论生活给予他如何痛击，他仍旧要还之以歌。 “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贯穿晏几道一生的，除却愁苦，便是孤寂。只可叹，他的相思终究未果，他的浅情，无人得知。他只好这样孑然一身地走开了，向这流水世事告别，从这短暂的大梦醒来，再去往另一场梦。 若下次梦中相逢，请记住他的名字，同他道一句小苹安好，再陪他等一场彩云归。 -作者- 霜见十九，00后自由写手，喜爱一切古风的事物。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