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誉爷爷 作者:吴亚明 01 “吴老师,谢谢您,我考上湖南师大了!”一个英俊阳刚的小伙子,站在我家门前,羞红着脸,毕恭毕敬地对我说。 这一段时间喜讯是一个接一个,奋斗了十几年的学子,终于有了一个不错的结果,作为教师,自然为这些学子们高兴。不过我有点纳闷,报喜感恩的学生一般都是我们直接教过的,可眼前这个学生,我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恭喜!恭喜!你是……”我颇有些诧异地问道。 “我是数控模具班的,叫钟光耀。”他将镶着金边的红色录取通知书递给我。 我早听说数控模具班有个钟光耀,成绩上了普高线,因家庭经济困难,放弃上一中的机会而选上不要学费的职校,而且读书很发愤。 钟光耀很拘谨地站在客厅中间,两只手不停地捏弄着灰白衬衣扣子。 “坐,坐吧!”我递给他一杯冰水,招呼他坐下。 他双手接过冰水,喝了一小口,缓缓地坐下,嘴唇翕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吴老师,我爸妈要我请您喝升学酒。”他又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红色请柬,站起来,恭敬地送给我。 “今年上面规定,不准办谢师宴,学校也要求老师不参加。” 钟光耀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的神色,马上平静下来,态度谦和地说:“爸妈说了,只有两桌,不违反规定。” “要请就请班主任和你的科任老师够了,我没教你们的课,心领了,谢谢邀请!”他请客请到我名下,不太合乎学生请老师赴升学宴的惯例,我推辞着。 “不行,我爸妈说了,您是第一个要请的!”钟光耀好像急了,脸涨得通红。 “为什么?”我感到更加的莫名其妙了。 “他们说您是我爷爷!我也是前天才知道的。”光耀的声音比先前大多了。 懵了,懵了。我何时有这么一个孙子了,在我这一辈的本家里,我年龄最大,我的孩子才二十多,哪来这么个孙子。况且他姓钟,我姓吴,不可能,不可能!我连连摇头。 钟光耀大概是看出我的窘态了,提醒我说:“您是不是在富山乡工作过?” “是的。” “有个叫钟盛丁的两口子,还记得么?”钟光耀说话的语气比刚才平静了一些。 “印象不太深了,你是……” “我就是那个差一点被打掉的孩子!” “原来如此,好呀!好呀!”我忽然想起来了,不禁脱口而出。 02 八十年代末期的春天,阴差阳错,县政府一纸调令,将在讲台上授课的我调到富山乡当乡长助理。到富山乡不久,乡上就迎来了中心工作,全力以赴抓那件“天下最难”的事情,采用的方法是集中兵力打歼灭战,宫书记的传达上面的精神:如果遇到“钉子户”,“上吊不解绳,喝农药不抢瓶”,“一胎生,二胎扎,三胎四胎、刮!刮!刮!”要打一场人民战争。 除了乡上干部全员参加之外,还由各村派了两名劳力,组成四个小分队,由乡上统一调度。还包了几辆个体户的小四轮(搬运罚没对象的家具之用),全面出击。那些人像打了强心剂一样,整天屁股都不点凳了。 助理是万金油,擦桌布,什么工作都要掺和的,我也只能跟在后面去壮壮声势。不两天,乡上的会议室,食堂里,走廊上都摆满了因“钉子户”对抗而抄来的家具。 “小吴,好久没有回家了吧。”早餐时,宫书记关切对我说。 “两个多月了。” “你可以回家休息两天。”一向很严肃的宫书记,这时是满脸笑容。 “工作任务重,让我休息?”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实话,我也不想去做那件与“读书人”身份不相称的事。 宫书记拍拍我的肩膀,很严肃地说:“不过,你也知道,现在中心工作这样忙,你回县城,也是有任务的。有一个女人临时临月了,院长怕出危险,需要人将她送到县妇幼医院去做引产手术。” “还是换别人吧,这样的任务,我怕完成不了。”我一个大男人带一个陌生女子去医院引产,让同事,熟人看到,这像怎么回事哟,宫书记话没有说完,我马上推辞着。 “别急,她的男人也去。你只要与她男人一道将她送进手术室,你的工作就完成了,伸直脚歇两天。不过,你要小心,这是一个强制执行的对象,路上千万别让他们跑了。”宫书记惟恐出差错,交代很详细。 “一个大肚子还能跑过我。”我揶揄着。 “他们就交给你了。”宫书记和我到了长途汽车停靠站,指着一对夫妇说。又走到他们面前,很严肃地说:“盛丁,月茹,你们一切听吴助理的安排,别耍花招哦。” 月茹身材高挑,模样周正,面色蜡黄蜡黄,眼眶有一个黑色的晕圈,眼睛有些浮肿,显然是刚哭过不久的。头发凌乱也懒得梳理,在早春的凉风中吹着,两手撑在后腰间,手指像鸡爪子一样没有肉,寡白寡白,肚子翘得很高很高,黑色棉裤的裤管很空,腿有些抖,似乎很难支撑起那浑圆的大肚子。 盛丁浓眉大眼,高大结实,站在她的旁边。右手提一个很旧的破网蔸,里面是几件灰不溜秋的换洗衣服,左手拿一个缺了口的黑色的木脸盆,面容枯槁,眼睛里布满了红红的血丝,两条胳膊夹得紧紧的,仿佛有些哆嗦。 他们神情哀哀地看了我一眼,又将眼光移到远方。 车来了,宫书记和我先上车,跟车上的旅客说尽了好话,才有人让出一个座位给“大肚子”。 宫书记语带双关提醒我“路上小心”。 汽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颠簸起来,我真担心月茹挺不住,把“包袱”卸在车上,不时拿眼睛去瞄那“大肚子”。 到了中转站,我和盛丁吃力地搀扶着“大肚子”下了车,站在路旁等去县城的车。 盛丁从口袋里掏出两包芝城烟硬塞给我,声音怯怯地说:“吴干部,我知道你是好人,我也买不起贵的东西,两包烟,你就将就着抽吧。” “那哪行,我不能要你的烟,”我用手挡着,坚决不收他的烟。 “买都买了,他不抽烟,人家也不会退的,你就收了吧。”“月菇也在帮腔了。 我收下了那两包烟,在小商店买了两包麦乳精给他们。 “你们这是第几胎?”一来二去,我们就开始交流了。 盛丁舔了舔干枯的嘴唇,低下头说:“第四胎,前面三个是女孩。” 这不是典型的《超生游击队》吗?还用得着黄宏,宋丹丹化妆表演么? “男孩女孩都一样。”我不知不觉讲起政策来了。 盛丁抬头看了看我,苦笑了一下,嘟哝着:“那是城里,山里活多,没有劳力哪能行?女孩大了,还要嫁出去的。” 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无法辩驳,可他们的观念分明与政策相反的。 “万一这一胎又是女孩呢?”我反问他们。 月菇诡秘地笑了笑,这笑很甜美,很灿烂的。 “吴干部,我也不瞒你,这胎是男孩,请看胎相的看过,也托关系做了B超,医生说百分之百的男孩。”盛丁的脸上呈现出如同丰收的喜悦,仿佛见着了救世灵童。 政府三令五申,医院不准用B超检测胎儿的性别,居然还是有人冒着丢饭碗的风险做监定。 说着,说着,车来了,我们艰难地把“大肚子”保护上车,求别人让一个位子给月茹。 过了一个小时,总算到了县城车站了。车站人很多,熙熙攘攘,嘈杂得很。 “吴干部,我要解手了。”“月菇满脸痛苦,捂着肚子说。 “去吧,前面拐一个角就是。”我明白她说“解手”是上厕所,并叮嘱盛丁小心,好好扶着她去。 “谢谢,谢谢吴干部!”盛丁连连点头。 我在站台上找一个座位坐下,望着他扶着月茹远去,点燃一支烟。他们行动迟缓,盛丁不时回头朝我笑一笑。 半个小时后,还不见他们的影子,我有些着急了,提起他们留下的衣物和脸盆去厕所那里找人,请人到女厕所看,什么也没有了。 他们逃走了,我浑身冒冷汗。 03 放走了主攻“钉子户”,自然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大会小会点名和不点名的批评,我不知挨了多少,乡长助理的使命不久也结束了,我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这件事情被人慢慢地忘了,我也不再去想它,反正自己对于乡长助理不稀罕。可三年后,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一个陌生女人带着一个小孩走进我的家来。 “你找谁?”我问。 “你不认识我了,吴干部。”女人把孩子放在地上,走出门去,大声喊:“快上来,在这里哩!” 吴干部只有富山人这么叫我,自从离开那里后,我又是吴老师了。 男人肩上扛了一个袋子,手上提了两只大母鸡,笑嘻嘻地进屋了,把袋子往地上一搁,又把鸡放进了卫生间。 “吴干部,你知道的,我们山里人穷,这是一袋红薯干,只能表表我们的心意。”男人的脸上始终洋溢着灿烂的笑。 “我们是富山乡的,前年你送我们到县城。”男人提醒我。 我记起来了,原来是他们。 盛丁比前年精神多了,说话的声音也响多了。月茹笑起来很好看,尽管脸上的菜色没有完全褪去,但身体比那时结实多了。 “听说你为我们受了不少委屈,要不是你放我们走,我们就没有儿子了。”盛丁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双手递给我说,“这恩,我们始终记着,忘不了的。” “我没有放你们。”我不想惹是非,赶忙声明。 “来,狗子,给爷爷磕头!”盛丁一把拉过孩子,按在地上。 小孩昂着头,脸胖乎乎的,虎头虎脑的模样,很招人喜爱的。他张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注视着我的眼镜。 我赶忙抱起狗子,他一点也不怕生人,用胖嘟嘟的手,摸我的眼镜和脸。我情不自禁地在他白白嫩嫩的小脸蛋亲吻了一下,狗子咯咯地笑。 “狗子,叫爷爷。”月茹一个劲催孩子。 “爷爷!”狗子甜甜地叫一声,我心里很高兴。 “你看狗子跟吴干部多亲,缘份啊”月菇很真诚说。 “叫伯伯吧。”我对他们说,“我还没有这么老哦。” “不行的,一定要叫爷爷。狗子还等爷爷取名字哩。”盛丁很固执。 乡下人怕孩子长不好,都喜欢给孩子取阿猫阿狗的小名,是贱生贱养的意思,大名(即学名)要留给长辈取的。 “就叫钟光耀吧,光宗耀祖的意思。”我希望这孩子将来有出息,超过父母。 我留他们在家里吃了便饭。 “我们不影响你,不会再来打搅你的,如果孩子将来有了出息,再叫他自己来看爷爷。”临别时,盛丁激动地说。 04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是十七个年头了。 “我的名字还是您取的,记得么?”光耀比进屋时放松多了,还响响地叫我“爷爷”。 “过来,让我仔细瞧瞧,你是山里的出的大龙啊。”我把光耀拉到自己面前,由衷地夸赞着。 “没有天,哪有地,没有您,哪有我。”光耀调皮地哼着《酒干倘卖无》。 “在这里读三年书,也不来找我,没用的东西。”我不理解地骂了一句。 “我爸我妈都是很要强的人,高考成绩出来后才告诉我,您是我们的大恩人,要叫爷爷。” 光耀说话的表情很庄重,流露着对父母的敬重之情。 “他们真傻!”盛丁,月茹还真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没有再打搅我。 “好,今天在我这里吃饭,我们爷俩好好喝一杯。”我还真把自己当爷爷了,爷俩爷俩地说着。 光耀很开心,说要自己下厨房,孝敬孝敬我。家里没有别的人,我也乐得享一回当爷爷的福了。 光耀还真行,不多久,就做好了几个菜,味道还很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是一点都不错的。 光耀为我斟上满满的一杯酒,自己也倒了一点。 “这一杯敬爷爷,祝您健康!”光耀站起来,举起酒杯,像模像样跟我碰了一下,说,“本来我爸爸要亲自来请您的,家里事多,我就自告奋勇地来了。” 光耀抿了一口,脸就涨得通红,像关公了,还不停地为我夹菜,话也多起来了。 “叫您老师哩,太普通,叫爷爷哩,又怕把您叫老了,这样吧,叫名誉爷爷,我看这个称呼不错。”光耀一边为我斟酒,一边嘀嘀咕咕。 “好啊,这名字不错,名誉爷爷。”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别出心裁的称呼。 “谢师酒,要去喝啊!”转了一大圈,光耀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 吃完饭,光耀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临走时,朝我深深鞠一躬,叫一声“名誉爷爷”。 我目送他远去的背影,仔细品玩着这“名誉爷爷”的含义。 作者简介 图片:网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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