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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从来就不尽然是那些家喻户晓的东西，一个民族所遗忘了的，或者那些它至今为之缄默的，很可能是构成一个传统的最优秀的成分……传统从来就不会流传到某人手中。如何进入传统，是对每个人的考验。总之，任何方式的进入和接近传统，都会使我们变得成熟、正派和大度。只有这样，我们的语言才能代表周围每个人的环境、纠葛、表情和饮食起居。” 上述文字的作者就是已故著名诗人张枣，发表时他才23岁。而具有如此见识，如果没有对东西方文学特质敏锐的把握，不具备超凡的禀赋与才气，特别是没有对汉语言超乎寻常的深情与感悟，是不可想象的。 这是一个“渴望生活在母语的细节中”的文人；这是一个留学在国外，也无时不期盼“该像一只蝉儿一样飞回去唱一唱”的歌者；这又是一个山河故土的忠实恋人，连夏夜的蛙声也使他着迷，他曾对陈东东说：“还好有这片蛙声……靠着这片蛙声，我们就可以过下去了……”，他更是一个至情至性的才子，他尝对友人说：“要么恋爱，要么写诗，否则生活就没意思。”……当然，他更是一个继往开来胸怀大志的杰出诗人，他要恢复几千年汉诗“成熟、正派和大度”的传统，他为这个传统大唱赞歌，也为当代汉诗开辟了一条新路，留下了一批堪称典范的优秀诗作。像《镜中》《何人斯》《秋天的戏剧》《深秋的故事》《刺客之歌》《灯芯绒幸福的舞蹈》《薄暮时分的雪》《邓楠遮的金鱼》《悠悠》《跟茨维塔耶娃的对话》《卡夫卡致菲丽丝》《大地之歌》，等等。此外，他还留下了一批极精美的诗歌翻译作品和极其珍贵的诗学随笔。 著名诗人北岛曾说，国内诗人中，他最欣赏的就是柏桦和张枣，著名诗人韩东则说：“张枣并不简单地排斥什么，或张扬什么。他的融合能力是显著的，转向传统文化遗产使他的写作多出了一个层次，视野因此更加开阔。”柏桦更是指出，张枣的诗歌天赋“过于罕见”，其“化欧化古”的诗风，堪称卞之琳再世，“但在颓废唯美及古典汉诗的'锐感’向现代敏感性的转换上又完全超过了卞先生。”柏桦还结合《镜中》《何人斯》说：“这两首诗预示了一种在传统中创造新诗学的努力，这努力代表了一代更年轻的知识分子诗人的中国品质。” 的确，还从没有人将人生的后悔写得如《镜中》那么美，那么迷人，那么精致与优雅，又那么深情与诗意。正如张枣自己说的：“'花间一壶酒’'对影成三人’，虽然写的是一个孤寂，但是你会向往那个境界……'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即使是悲秋，但是境界非常美’”。如此，《镜中》那样的“后悔”读来也就无后悔之痛反觉有后悔之美，是一种后悔的诗意或者是诗意的后悔了。而这正是张枣追求的诗学。所谓：“世界的迷人之处正是世界本身……现实就是想象，世界不自外诗歌，词就是物，写作就是生存。”张枣说自己的理想的诗歌感觉就是“精细、氛围、迷人、微妙”，而《镜中》不正是如此吗？ 关于《镜中》，赏析者众多。著名评论家钟鸣以为“张枣写作讲究'微妙’。”“他一直在接触一种我们可称之为'古趣’的东西。它和题材语言风格无关。已发生的历史事件和片段的可作为历史话语的东西不会构成古趣。它必须是个人内在延续着的、体验着的，永无结束的神秘经验……《镜中》所言及的’美’,虽也涉及到自然,但这却是一种更趣物化的场所.它没有里尔克诗中的那种神性,它是民俗的和写意的,就像汉语本身说体现的特质。” 欧阳江河在赏析《悠悠》时则以为张枣诗歌有“暧昧”之美。他说：“作者有意在通常不大被人注意、不大用力的地方用力，因此，在若隐若显的文本意义轨迹中，暧昧性是如此委曲地与清晰性缠结在一起，以致我们很难判断，暧昧本身究竟是诗意的透明表达说要的，还是对表达的掩饰和回避说要的……也许比这更吊诡的是，在《悠悠》这首诗中，表达和对表达的掩饰有可能是一回事。因为就寻找文本的语义设计与现代人真实处境的同构关系而言，暧昧在这里是把含混性与清晰度合并在一起考虑的。” 在欧阳江河看来，“对张枣来说，写，既不是物质现实的直接模仿，也不是书写符号之间的自由滑移，而是词与物的相互折叠，以及由此形成的命名与解命名之层叠的渐次打开。写，就是物在词中的涌现、持留、消失。写，在某处写着它自己根深蒂固的空白和无迹可寻，它擦去的刚好是它正要呈现的，'它要做的全部事情仅仅是在自己存在的光芒中闪烁不定。” 我以为这样的评价适合张枣的主要诗作。正像欧阳江河所言的，在张枣的代表作包括《镜中》等中，“暧昧不仅是由个人气质和行文风格决定的……暧昧更多是关于词的秘密的诗学原理问题，历史的秘密，物的秘密。” 张枣如此的诗写之于当代汉诗意义何在？我以为正是张枣诗中的暧昧使得他的语言保留了汉语言中的含蓄、悠远、蕴藉之美，那样一种暧昧不明的神秘与寄寓，那种如美国汉学家费诺罗萨所说的“汉语是充满人事经验的编年史中的多重例证”“因意义的积累而不断增长的价值”，同时又化入了西方诗学美学的成果，讲究多重声部的对话与逻辑进路，讲究语言自身的折叠与层进，进而有效避免了汉语言那种象形文字的过于直观过于线性与平面的显露与透明，从而形成了张枣自身独特的诗写美学。对此，著名诗评家陈超曾指出：“他出神入化，如盐溶于水般'进入’传统，但写出的却是适合当代人趣味的、成色十足的现代汉语。我们看到了纯正汉语那清明的外貌和诚朴的脾性，看到了汉风常驻。” 张枣的诗歌创作意义还在于，他以一种真诚的写作捍卫了当代汉诗的尊严，也给后来者竖立了一根标尺。他的这种既明澈润泽又丰厚悠远的诗歌，那种对传统对西方皆孜孜以学、穷究苦研的作风，是对当下以时尚为宗，以口语写作为由，将汉诗写作引向简陋、鄙俗与寒碜的诗风的有力鞭挞与斥责。而他那种将《何人斯》修改近300遍的“修辞立于诚”的工匠精神，则照见了无数写作投机者和学诗懒汉的浅薄、庸俗与无聊。正像著名的老庞德所说的：“技巧是对一个人真诚的考验。”这考验的不独是诗品，更是人品。
诗人简介及代表作 张枣，湖南长沙人。著名诗人，学者和诗歌翻译家，以《镜中》、《何人斯》等作品一举成名，成为著名的"巴蜀五君子"之一。诗人柏桦说，他20出头写出的《灯芯绒幸福的舞蹈》，就足以让他的同行胆寒。他精确而感性的诗艺，融合和发明中西诗意的妙手，一直风靡无数诗歌爱好者。2010年3月8病逝。 镜 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何 人 斯 究竟那是什么人？在外面的声音 只可能在外面。你的心地幽深莫测 青苔的井边有棵铁树，进了门 为何你不来找我，只是溜向 悬满干鱼的木梁下，我们曾经 一同结网，你钟爱过跟水波说话的我 你此刻追踪的是什么？ 为何对我如此暴虐 我们有时也背靠着背，韶华流水 我抚平你额上的皱纹，手掌因编织 而温暖；你和我本来是一件东西 享受另一件东西：纸窗、星宿和锅 谁使眼睛昏花 一片雪花转成两片雪花 鲜鱼开了膛，血腥淋漓；你进门 为何不来问寒问暖 冷冰冰地溜动，门外的山丘缄默 这是我钟情的第十个月 我的光阴嫁给了一个影子 我咬一口自己摘来的鲜桃，让你 清洁的牙齿也尝一口，甜润得 让你也全身膨胀如感激 为何只有你说话的声音 不见你遗留的晚餐皮果 空空的外衣留着灰垢 不见你的脸，香烟袅袅上升—— 你没有脸对人，对我？ 究竟那是什么人？一切变迁 皆从手指开始。伐木丁丁，想起 你的那些姿势，一个风暴便灌满了楼阁 疾风紧张而突兀 不在北边也不在南边 我们的甬道冷得酸心刺骨 你要是正缓缓向前行进 马匹悠懒，六根辔绳积满阴天 你要是正匆匆向前行进 马匹婉转，长鞭飞扬 二月开白花，你逃也逃不脱，你在哪儿休息 哪儿就被我守望着。你若告诉我 你的双臂怎样垂落，我就会告诉你 你将怎样再一次招手；你若告诉我 你看见什么东西正在消逝 我就会告诉你，你是哪一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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