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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石”是怎样炼成的(36)

 新用户0257R6aX 2022-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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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奶奶,外婆在我们家住下,等母亲“落月”(生孩子)。这是母亲唯一一次有人陪着的生产,而且还是自己的母亲。十天后,小弟弟出生。仍是母亲赐乳名:孝林;无疑是纪念奶奶之意。我问为什么是孝林而不是孝儿或其他随便什么字?母亲认真地说,“孝林好听啊,孝林好听”。

先年秋,队里的男人们打(挖)完晚稻田里的沟,都上了水利工地,同时具有党员和队委会会员身份的父亲,更是要起带头作用,总在最先出门的一批里。家中的重头农活,就落到了那些铁姑娘妇女的肩上。父亲说,母亲曾经多次获得劳动模范的殊荣,这可不是虚的,而是实打实干出来的。这种时候,母亲还怀着小弟,仍然一如既往,不甘落后;那些平时多由男人们干的活,都少不了母亲的参与,比如割晚稻谷的田里,拖(移动)打稻机,踩打稻机(脱粒)等。

打稻机与扮桶比,算是进步了,脱起粒来省时省力,效率提高了不少。扮桶是最原始的脱粒工具,一种邻边长度稍有区别,口大底稍小的梯形大木桶,用白大布缝制的帷子,绑在两个长边加一个短边上的铁环中立着的长篙上,围起三方;空着的一方傍桶壁按好竹质的扮塞,可容两人同时工作,双手紧握稻把,一下一下抡起来扮打进行脱粒。还有一种简单高效的脱粒方法,就是把稻穗留高茬割下,挑回队棚,在大稻场上铺匀晒干,用几条牛拉几个大石滚,排成长队阵,一个紧跟着一个打着转转,一圈紧挨着一圈地碾压。这两种方法,对谷粒此得梆紧的新稻种“农垦58”,都无能为力,必须打稻机脱粒才行。打稻机则是在田间,和扮桶扮打一样,须带低茬割下带长秆的稻穗,方便握拿,一脚立定载人踏板,一脚用力踩踏连着支干的小踏板,带动滚筒,将谷把放在转动的滚筒上,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移动和滚动,进行脱粒。用这种方法收割,可以收集好品质的稻草,用作编制和捆扎,这也是每年都必备的东西,打草鞋,搓绳子,织草袋等都需要。谷粒在桶内溅落,不时有飞溅出来,落到人身上的,踩踏越用力,脱粒越快,谷粒飞溅的力度与高度也越大,头、脸都有机会碰上。

农历九月初九,母亲又在打稻机上“打谷”(脱粒),被从里面飞溅出来的“农垦58”团团(圆圆)的谷粒击中了左眼,难受半天,晚上开始剧痛,初十晚再一夜疼痛后,母亲受伤的眼睛就完全看不清东西,几近失明了,眼珠子上盖住了一团白“云”。疼痛持续了几个月之久,医生说眼睛的玻璃体破裂,没有办法治好了。幺妈听说后,不无惋惜地悄悄告诉奶奶:“小姐姐(受伤)的眼睛,只怕是要瞎掉了”。我们的小爹幺妈,一辈子都是“大姐姐”、“小姐姐”地称呼他们的两位嫂子,老了也没改变。奶奶叮嘱幺妈,别让母亲听到,怕她受不了。可是,年纪尚轻,才不过刚过而立之年的母亲,就这样受下来了,甚至都没有因此而怨天尤人。

在自己脚步能够到达的地方,父亲陪着母亲,远近闻名的眼科和医生看了不少,大约两三年后,都还在村小学的齐校长和爱人张伯伯的带领下,去与他们相熟的津市市一家医院眼科就医,还带着刚刚会跑,正是淘气的小弟弟,一下跑进人家柜台,有人大叫,“这是谁家的孩子?”一下抓了人家的粑粑就吃,父母忙着去付钱。那次又是开了很多的中药回来。母亲说,几年时间里,吃了无数中草药和中成药,一碗碗苦药水,一颗颗“算盘果子”大小,“牛屎果子”样的“上清丸”等,却始终没有把母亲的视力给救回来;并且,一场完完全全的工伤,连一个工分的补助都没有得到过,把父母的与世无争,体现得淋漓尽致。

突然失去一只眼睛的视力,另一只眼睛也受到连累;母亲看东西总是要皱着眉,长期不能够舒展的眉头间,也持续性地疼痛难忍,母亲便用手去扯(揪),眉间经常都被扯出一条紫红紫红的粗杠,说是扯出的沙。

就这样熬过了几年后的一天,母亲和爷爷奶奶的干女儿,我们的玉珍姑妈一起搞事(出工),自己突然想到要试戴一下她的老花镜,刚一戴上,眼前陡然就亮堂起来,母亲顿生惊喜,舍不得取下。后来又戴了齐大伯娘的老花镜,也是同感,当时就想买过来。齐大伯娘告诉了母亲买地,母亲去东岳庙,花了两块多钱。为自己买到了第一副250度的老花镜。

从此,除了睡觉,眼镜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母亲。父母金婚纪念日,我们姊妹几个相邀,带着父母去风光照相馆拍纪念照。师傅说要取下眼镜拍才好,母亲高低不肯照办,我们一齐上阵,好说歹说,最后才依了我们一次。十年以后,为纪念父母的“钻石婚”,我们再次来到风光照相馆拍照,就再也没能成功让母亲摘下眼镜来。我们当时都认为母亲固执,像个小孩子不听话,过后也没有细想。写到这里,我才猛然意识到我们的残酷,哪里怨得着母亲——眼镜已然是母亲的眼睛,取下了母亲就什么都看不清了,还怎么感受镜头?那取下的一刻,母亲是处在黑暗中的,因为母亲的视力实际上只有一只严重老花的眼睛,得在五百度以上的老花镜下才看得清楚。

坚韧、勤劳、慷慨、豁达的母亲,其实大半辈子都是一个残疾人,而在我们的心中,母亲从来都是完全正常的,因为她在生活中,从来都没有示弱过,没有给我们不一样的感觉。母亲的眼镜,下田下地上街都戴着,一刻也不摘下,不像老人们,只有穿针引线,看细致的东西才戴。农村这样子的很少见,不乏有熟人用不解的眼光打量母亲。母亲说,“一噶时(开始)戴眼镜,张主任还问我,'你是有好大的年纪了哦,就戴眼镜子?我说要港(讲,后同)年纪,(列)就但真话(真的)港不好,我是一哈(下)都少不得它打(了)'”。

借助眼镜,母亲又像过去一样,夜里常常坐在床上,在煤油灯下纳鞋底,绣鞋垫,或做其他针线活。

母亲的眼睛受伤以后,队里总算没有完全无视,照顾性地安排母亲当了猪场饲养员,猪场曾几易其所——队棚屋旁,桃园岗上,绪福大爹湾里;后者是队里离我们家最远的地方。看起来是件轻松的事情,实际上也很具挑战性。无论季节怎样变换,天气怎样变化,猪的一日三餐都不能少。有一次下了大雪,四野无路,不见行人,其他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了,只有母亲的事情不得不做,并且还要准时做。母亲拿了大扬锹,一边撮雪一边走,撮一步走一步。两里开外的路程,母亲就这样一锹一锹撮着过去给猪喂食。这照顾衍生出来的辛苦,也全当照顾了。

这期间,即80年代初,也就是我们有了小弟弟之后,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开始影响到我们的家乡,结育手术台都搭到了乡村卫生院。一开始,乡亲们接受不了这种有违传统的新观念,工作难度大;一下有人怀孕跑出去了,要找回来引产,一下又有人怀孕,要督促去刮胎(人工流产)。最具吸引力的动员,莫过于少生孩子,可以改变儿多母苦的境地,脱贫致富,过上幸福生活。有的小辈愿意响应计划生育号召,老一辈的却想不通,没有儿女双全,特别是没有儿子的家庭,都是计划生育的“困难户”。干这项工作的干部们,不知被人家骂了多少回“绝代的”。政策是循序渐进,越来越紧的。和后面相比,起头可说够宽松的了。我们家乡是从要求三个孩子的年轻妈妈绝育手术,和大龄的育龄妇女上节育环开始,后来是两个,我们村小学的一位老师,就因为生了三孩,失去了三尺讲台的岗位。再后来是一个,即独生子女时代的来临。

上节育环,本是最普通的节育手术,不想对母亲来说,又是一场生死考验。从卫生院回家,人就病倒了,到了夜里,病情越来越重,父亲请来大伯和队友帮忙,一起送母亲去卫生院,同时请来大伯家的四姐姐,给我做伴招呼(照顾)弟弟妹妹们。母亲出门前,都在交代后事了,说如果自己回不来了,请姐姐们多关照我们。母亲说,我让母亲放心地去治病,自己一定带好小弟弟,不让他掉到床下去,但我自己却没有这样的印象。去到卫生院,母亲并没有马上得到救治,一晚上手脚冰凉,人事不省,听天由命地捱到了第二天医生上班。好在医生分得清孰轻孰重,已经安排好的结扎手术都推后,先替病情危重的母亲取下了节育环,身体才慢慢恢复正常。

由于母亲的这一身体状态,计划生育只能作人性化让步,这让我们家有幸多了两个成员——小妹和幺妹。这都是我叫出来的,因为我很排斥用数字来当名字,而且那时,我已然成为了我们家文化水平最高的“知识分子”,母亲毫无保留地把取名的权利让给了我,连自己的意见也没有。小的时候,队里人出工,天天一堆人在一起,分组一小堆,不分就一大堆,常听人拿小名来取笑人,觉得小名就是个笑柄,主张直接取书(大)名,省得以后遭人取笑。到我自己生了孩子时,却以为小名即昵称,属于最亲近的人私有,又多一个寄托情志的机会和载体,何乐而不为?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人的见解,看来往往也是主观需求的体现。

小妹出生时,正值我们李家村小学,和相邻的湖北省卷桥村小学,举行盛大的文艺和体育联欢运动会的准备阶段。我是骨干分子,参加乒乓球比赛,文艺表演,作为学生代表发言等多项节目。学校请马学长当我们的乒乓球临时教练,他让我们拿着拍子做推球的动作练习,我看着像推磨,笑得前仰后合,眼泪汪汪,怎么也不肯学,只接受实打实的练习,是个不受教的学生,教练则好脾气,一点也不和我计较;结果在联欢中居然还拿了女单“冠军”。晚饭后还要回到学校排练文艺节目。可笑的我,一天到晚心里七上八下,担心父母因为计划生育的要求,对小妹不利,回去后就急忙先去床上摸摸她,看她还是不是好好的?

那时,小弟也才刚过两岁。没了奶奶,他们便少了许多照顾和疼爱。母亲要出集体工,干外面的活,就把堂屋捡拾好,用一块门板横挡住大门,把还爬不动的小妹拦在里面。爬得动后,小妹就不干了,看到母亲收拾厨房门,自己赶快往大门外爬,翻过门槛,像只青蛙,趴坐在地上守望着,等母亲出来。母亲回忆到此,说:“一想都招叶(可怜)哋”。能够扒着门板上往外翻了,母亲也不敢再用老办法,便带着她和小弟一起到田头地边,小弟已经会跑来跑去的玩耍,小妹则乖乖地坐在父亲编织的大四角篮里,母亲给她偎上衣物当坐垫和靠背。有时也就近搁在劳动场所附近的人家家里。母亲说,一次把她放在曾婆的纺车边,她也乖乖地坐在旁边看着曾婆纺纱,不哭不闹。也许在她的本能里,早就能够掂量得出,有人陪着,比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家里要好得多。

不少家庭在这样的情景下,大的孩子是该早早地为父母分忧的,干农活,做家务,带孩子,因此而辍学的大有人在,从学校请假回去帮忙的就更多。可我却是少有的例外,不管父母有多忙,多么需要帮手,从来没有让我在学校向老师请过一节课的假。

但是,从学做事开始,假期和早晚出集体工挣工分,却是一点也不含糊的,我一直记得,小学毕业那年,自己得了950个工分。之所以记得,是因为有妇女工怀疑自己的工分有误,拿了我的作参照,说自己怎么会比一个孩子的还少?平时早工0.8分,晚工1分,“双抢”、“秋收”假期,或和父母一起,或小伙伴们相邀,全天劳动,农忙时一般都是按既定工分标准,多劳多得,基本上是全勤,才能得到这么多。

我有位好小伙伴,比我大一岁零一天,“双抢”期间生日。大概十岁左右,她生日那天,我们都在出集体工,她主动约我第二天我生日,我们都不来了,一起在家玩一天。当我要履约时,母亲却极力劝阻,并料定她也会出工,还去菜园给我撅了一根沙高粱,一种像甘蔗一样的食物,专吃茎秆,肉质松脆,清香,甜而不腻。我经不住母亲的思想工作,还是去了。在母亲的心里,工分有多重要,可见一斑。我当时也很庆幸听了母亲的话,因为闺蜜已经先我们在田里了;别人家的母亲,也不见得不是一样看重工分。

新搬来与我们做了近邻的海先生家,成了小弟小妹他们的托儿所,给一心多挣工分的母亲帮了大忙。海先生解放前当过私塾先生,地主成分,不会干什么农活,队里安排他看看田里的水,长期肩上扛着把锹,一副老实巴交,斯斯文文的样子,一天到晚难得听他说句话,一点也不像我们想象中的地主样。女主人是母亲的平辈本家,特别的热情和善。我们叫她姨妈,她叫我们外甥,从来连名字都不捎带的, 和母亲姐姐妹妹的也叫得跟亲姐妹似的。不过几十年时间,老人和他们的两个儿子都先后去世,由他们带大的孙女也离开后出嫁成家,老屋破败直至消失,眼前的景物,也早已沧海桑田,只有人事与感恩,永远在我们心中。

家庭不断壮大,家务事自然越来越多,生活负担也越来越重,生存的压力,更严峻地考验着父母。而队里的生活环境,却依然没有什么改善,有的方面,表现甚至比过去更差。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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