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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石”是怎样炼成的(15)

 新用户0257R6aX 2022-02-09


04

母亲忍受着黑夜里的害怕,和不能及时哺乳照顾孩子的煎熬,就那样一天一天,不折不扣地坚持到了结束。但是,一场艰难过去了,另一场艰难又跟着到来。秋冬农闲季节,又到了水利建设的黄金时期。母亲和大姑妈半劳力们一起,都上了魏家水库工地。所谓半劳力,就是妇女、老人、以及辍学的大孩子等。

劳动食堂,大约也就这个时期的事情,时间很短暂,地点就在文家湾湾顶部岗脊上的桃园湾。只管正劳动力吃饭。在劳力们都去了劳动工地,吃住在了各自的工地食堂。劳动食堂,大概也就因此而不了了之了吧?

为了解决妇女们的后顾之忧,生产队在水库工地就近找了地方,让需要喂奶的孩子,都随母亲一起住到了工地上,由海先生的老婆统一照看。哥哥当然也在其中,去了才一个晚上,奶奶想念孙子,就忍不住去看他。才半岁的哥哥,也可以认人了。还从来没有在陌生的环境中跟着陌生的人这么久过,一见到自己的奶奶,高兴得欢跳着朝奶奶张开双臂。奶奶顿时热泪盈眶,也展开臂膀迎上去将哥哥搂进怀里,哽咽道:“孙儿,我们(过)回克(去,后同),我们回克!”,抱着哥哥就回家了。

这一回,才刚刚半岁的哥哥就完全断掉了母乳。母亲本想,那就夜里回家,再起早到工地,自己多些辛苦,但能够多照顾点孩子。可队长对母亲说,“没事的,你不要回克了,会带好的”。母亲就此打消了回家的念头。从到双桥村参加“粪湖尿海”的积肥运动,才百日的哥哥就已经是整个白天和半夜吃不到母乳了,和断奶也差不了多少。要说这样的情形,给哥哥的身体健康带来了不可弥补的伤害,一点也不为过。母亲他们那一辈的妈妈们,除非自己没有奶水,是绝对不会那么早让孩子断奶的。没有奶吃的孩子,只能吃糖拌米糊,夜里也只有起床烧火做,没有其他更便利的方法和更营养的东西。母亲不少奶水,却也没能好好地喂养自己的孩子,一直有一顿没一顿的。

去到魏家水库工地的,本来就是半劳力,劳动力不够强。但劳动强度却并不轻松,都是尽量大的硬性化任务指标。劳动口号是:“男人赤膊化,妇女单褂子化”。就是男人都要打赤膊,妇女都只穿衬衫。大冬天的。你不使出浑身的力气,这两化还不把人冻死?所以可以想象,上面对待劳动的要求是怎样的严厉?不少体力弱小的人,根本无法承受,因此更不可能有出色的劳动业绩和表现。而又恰恰是这些人,会不可避免地,受到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双倍惩罚。

四队有一位身材娇小,却是少有的知识女性的独生女大婶,可以识文断字,却就因为拼死拼活也完不成劳动任务,上天就赋予太这般体能,实在没有办法超越自己,一次次地挨打挨批。今年的一天,我在父母家遇到了这位大婶, 和我闲聊,一个劲地夸赞母亲的为人和能力,很自然地联想到了自己当年的情形,说,“我做事没你姆妈力量,经常挨打挨批,我姆妈心疼我,不知掉了多少眼泪,跟我说,在郭人(自己,后同)屋里都舍不得让我七(吃)苦,在外面还要受恁(这么)大的罪,又没得办法帮我。我劝我姆妈,我郭人都不哭,n那(您)哭怂过(什么)哋?我都认打(了),又不只打我一个人”。

大婶自己的诉说,与母亲的回忆完全吻合。母亲说,水库工地打人是随时随地都会发生的事情,每天都有许多人挨打,没有一天例外,也不止一两个挨打。就这位大婶,一次正吃着饭,领导说声要批斗她,她端着饭碗一路小跑,跑到差不多半里路远的地方,上台接受批斗,自己一个劲承认错误:“我不积极,我不积极……”,一看都可(落)怜咯。别人都如此心情,何况是她的娘亲?说得我这个听的人,也鼻子酸酸的,可以为她流下泪来。

为什么那些当领导的,连我的母亲这样一个年青的女流之辈都不如,就是弄不清能力与态度的天壤之别?那是人性最低级的状态,没有起码的良知,欺压弱势,表现自己,文化与领导素质低下。

与大婶比起来,还有境遇更糟的,有两位男劳力,一个在水库工地被抓走,坐了几年牢,罪名是:懒。人叫他“懒绪清”。我问,“就是懒吗,还犯有别的罪没有?”这位大伯,在我童年的印象里,可以说一副天理本分得要命的人,就是那种看起来就让人怜悯的样子。母亲说,“怂过(什么)罪哋?他一生就恁(这)样子,拖拖沓沓懒懒散散的,人天理得没得整,没听抖(到)说别的”。在轰轰烈烈的建设岁月,态度与精神落后,是不容忽视的错误,受到惩罚是应该的,只是懒也成为罪行被判刑,令今人赫然。

还有一位是别村的,在工地遭受过不少

打骂的民工。一天午饭时,吃了一钵半饭的饭,共6两,不敢再吃了,留下那半钵晚上吃。下午,领导派他挑东西送到别处,想不到好好的人,就在途中突然离世了,想到那留着的半钵饭,让人也是扼腕痛惜,他的母亲更是痛苦得无法接受。后来那个打他的干部后,因错误的工作作风挨批斗时,老人满腔怒火,上台要打死他,说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儿子。无奈政策不准打人,老人只能拿着拐杖,狠狠地戳那斗争台,以泄心头之恨。

劳动的热情,每个人都是有的,吃苦的精神,也是每个人都不会少的,可是还远远不够。因为工地上每天都上演着让人提心吊胆的事情,一定会有不少人挨打,大家都生怕落到了自己头上,特别是那些力气单薄的人。不知当时的人们怎样想?我现在想想那个场景,就好像手拿皮鞭的工头,对着一群被奴役的苦工。

母亲从小到大,什么活都没少干,出嫁前,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就已经练出了一身的农活本领。人家妇女用钩子扁担挑小箢箕,挑到后用钩子钩住箢箕屁股,一只一只把挑的东西倒出来。母亲挑高粪筐,挑到以后,双手抓紧粪筐上面稳住,双肩一抖,一下就全倒出来了,挑得多倒得块,功效自然高,妇女工都做不来,就母亲一个人会。母亲不光会干,还愿干,肯干,不怕吃苦,不斤斤计较,还特别爱照顾人,只要和母亲一起劳动人,就绝对不会吃亏。那在如此严峻的劳动氛围里,母亲的表现又是怎样的呢?

母亲从娘家带来的那一身劳动本领,和贯有的勤奋,以及争强好胜的个性,在婆家发挥得更加酣畅淋漓。她就把自己当个女汉子,队里也很给她这个“面子”,什么事情都不忘派她一份。往好了想,是能者多劳,反之,则有柿子都赶软的捏之嫌疑。但母亲从不挑剔,不抱怨,而是会尽心尽力把事情做得无话可说。虽然多了付出,却也多了收获,多挣了工分,还有别人的喜欢和受到肯定的开心,母亲乐意。在工地上,重活累活抢着干,人家挑不起她挑,人家挖不动她挖。妇女们都喜欢找杂活干,去厨房帮忙,择菜煮饭或其他,母亲却从来不找这些事做,不觉得不公平,反而认为自己一个干得起重活的人,就该干重活。听听母亲怎么说?

我问母亲:“您为什么不有时候也去厨房做事,人再狠(强),总要让自己偶尔轻松一下吧?”。

母亲说:“她们就是力气小,我跟她们哪门(怎么)比得好?”

我说:“您有力气就该多做,有多少力气就用多少?”

母亲就说:“咧当然啦,天天都有任务的,有几个人一起,就有几个人的任务要完成,有时候土又硬,他们挖都挖不动,上土也上不赢,又不是装的,也不是懒,我当然要帮斗(着)挖哒,哪地说站的喏些等起哋(哪能站着等)?完不成(任务)是要一起(挨)打的呀”。

我:“您要是一个人干,只怕是任务还完成得快一些呢”。

母亲:“嘿嘿……得了……”。

不知道母亲的意思,是否定我的话的前面部分呢,还是后面部分?不过我知道母亲就是果真一个人干,看见别人困难,她照样不会袖手旁观的,本来就是一个愿意,不,是喜欢用满满的热情帮助别人的人。再说,再能干的人,你会处处能干,不要朋友,不要群体,不需要别人的帮助,独自行走江湖?我的那些话,在母亲心里,哪儿哪儿都不靠谱。

母亲还告诉我一些当年的秘密。为应付付那个“妇女单褂子化”要求,又能多挑土,每天都顺利完成任务,自己偷偷贴身穿上棉背心,外面再罩上衬衫,一可以保暖,二可以垫肩,三别人看不到你多穿了衣服。人家妇女皮薄衣单,有的肩膀都磨破了,更加难以承受重担,自然更加影响劳动进度。这现代女性拿来爱美的招数,母亲当年就已经用得烂熟了。但却不敢和任何人分享,怕万一露馅被上纲上线,挨批挨打就是现成的了。母亲就这样和她的同组伙伴们一起,为能够完成任务,不要挨打挨批忘我地劳动着。而且天天打夜工到很晚, 根本没有时间回去。

许多天后的一个晚上,天下着蒙蒙细雨,打不了夜工,母亲终于有了回家看看老人孩子的机会。第二天,又起大早赶往工地,一如既往地早早就进土坑干开了。一位人叫矮子大姐的妇女,我们叫她矮子伯娘,则天亮了才动身去,一到就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说:

“红先爹(过)死的(在)红湾子的堰钪兜里(下面)嘚,脑壳上还戴一个烂斗林(笠)。”

红先爹是个孤寡的弱者老人,诨名红先呆子。母亲一听又震惊又后怕,到现在说起还觉得庆幸。因为他出事的地方,是母亲他们来往工地常走的一条路。横过山湾,附近没有住户,除非有人劳作。只是母亲无意中选择了另外一条平行的田坎,这是山湾又一个和平原不同的地方,就是有更多的路可以走,才让孤身一人的自己,躲过了又一次黑夜里大惊吓。

我埋怨道:“您一个人走那么孤野的路,起那么大早干嘛?别人怎么就晓得晚点去?”母亲说:“多完成任务,少把话给人噶(家)说,比怂过(什么)都好。”就是这个红先爹,插秧的时候,同伴们都喜欢拿他逗乐子,占他的香赢(便宜):“红先爹,你看秧快栽完了喂”,他一听准会去抢秧把,旁边的人又起哄:“你多拖一些呀,拖来旮(夹)在胯里,不搞(然)我们就都抢完哒哦”,他就当真急急地把田里的秧把,都拖到自己的身边堆着,胯下夹着。那些乖巧的人们便乘机歇息,嘻嘻哈哈地看着他一个人插秧。他的弱智,弱在不能识别人话,但却可以让人利用,和我们弱在不能识别人心,被人利用的人一样,在社会生活的舞台上,充当着不同的配角,上演着令人唏嘘感慨的故事。

从农历十月的二十八日起,截止冬月二十八日,恰好整一个月寒冷的冬日,魏家水库工程在半劳力们的拼搏下,顺利竣工。母亲获得了一张大奖状,一盒刮刮油(蛤蜊油)和一个大枕巾,精神奖励和物质奖励双丰收。这些都不是母亲最在意的,母亲最大的骄傲和自豪,是在天天都有不少人挨打挨批的工地,自己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对待,包括过去,以后,母亲用自己的力量和毫不吝啬的付出,将那些屈辱挡在了自己的身外。

态度和精神,在哪一个时代,都是先进与落后,表扬与批评的首要因素。我不再为母亲倍于他人的付出,不舍不值,而是发自内心地为母亲骄傲和喝彩。

从水库工地回来,母亲他们都没有休息一天,马上又投入了队里的劳动。第二天,好几位妇女姐妹,集中在队棚后面,为食堂打烧柴,砍杂草。性情爽朗快言快语的年轻妈妈矮子伯娘,像突然发现新大陆似的,用手指着大家划拉一圈,说:“看我们几个叉(邀)得好俱一(一样),都是在不住早子的人”,母亲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自己的孩子明明好好的。矮子伯娘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也收不回去了,只有尴尬着。母亲虽然知道,对待这种“下嘎喜儿”(说令人忌讳的话的人),但并无主观恶意的胡说,也只能充耳不闻,既没法计较,也不用当真,内心却还是止不住揣揣不安,蒙上了重重的阴影。

这也是劳动食堂结束,大食堂还没有正式开始的一小段日子。除出远门去了各种工矿及水利工地的人,其他在家的人口,都从队里领取粮食计划,回家自己做饭吃。爷爷每天自带半斤米,和村的木匠师傅们,集中到了魏家村部的加工点做工。打各种农具、家具,如水车、车架  、板车、推车子、床、柜等等,由村里统一出卖给乡亲们,作为集体经济的来源。

本来,爷爷就很瞧不起自己的木匠行当,说木匠都是穷木匠。父亲自己喜欢在家折腾,爷爷兴致好时由着他,兴致不好了就批评:“好哒搞上哦!”就是没前途的事,搞什么搞?人家养儿子没有不想传授家业的,我的爷爷却是例外。三个儿子没有一个子承父业,成就木匠手艺的,连人家的儿子铁了心要学,都还是不愿误人子弟,告知以“木匠没学头”。因了师伯要学的心着实坚决,爷爷才有了唯一的一个徒弟,既是开山弟子,也是关门弟子。自己做了几十年木匠,人都干老了,不但没有发财过上好的生活,现在倒好,吃饭都得从家里带米,家里本来就缺粮,爷爷更加觉得木匠真是没干头。

那个时期。爷爷遇到了两件特别的事情,一好一坏。好事当然是上面说的,做为一个手艺不错的匠人,终于还是收了的一个徒弟,有了传承。坏事是爷爷的左手食指上长了一个东西,痛得衣服扣子都扣不了,每天要奶奶帮着扣才行。人家说长的是虾子眼睛,用的是民间传说的土办法,拿虾子捶烂了来敷,结果不但没敷好,还把上面一节手指都烂掉了。

而家里,实际基本上就是奶奶,母亲和哥哥三个人吃饭了。母亲可领两个人的粮食计划,半岁的哥哥也是半斤米,这是正常情况下每个人头的最低标准。奶奶不想让母亲吃亏,分给母亲四个养水坛子(封口处有盛水沟设计以利密封),直截了当地叫母亲带着孩子一边吃去。母亲便听任奶奶安排,自己起了锅火,算是正式分家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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