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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苑】吴龙飞||母亲的尊严

 颍州文学 2022-07-20 发布于安徽

                     《颍州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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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尊严
文/吴龙飞

我外出上学、工作,多年来很少回家。父亲、母亲走后,知道自己已经无家可归,回去的更少了。
我的母亲出生于20世纪20年代,母亲幼时家庭尚富足,有赖于太姥爷、太姥姥、姥爷、姥姥在乡里勤劳能干,家里有几十亩薄地,算上是丰衣足食。母亲小时候念过私塾,在当时的农村很难得。母亲八岁那年,姥爷在一次劳动中意外身亡,姥姥的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均未成年,自那时起,姥姥家的日子便一落千丈。我母亲也离开私塾,开始参加劳动。
姥姥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小脚老太太,她自我姥爷去世后终生守寡,后来四个孩子,一个成为教师,两个女儿都嫁给教师。我很崇拜我的姥姥,随着时光流逝,我也慢慢接近老年行列,这种崇拜就更加日久弥深。姥姥用她的“三寸金莲”踽踽而行,拉扯着四个子女,穿越了百年风雨,这是多么了不起!
姥姥活了近百岁,我们都不知道姥姥哪一年出生,也就不知道她到底多少高寿,晚年大概有近十年的时间,姥姥一直说她“九十多了”,每年如此,不知道是不是姥姥忌讳“一百岁”。在我还小的时候姥姥就已经很老了。在我的印象里姥姥永远是微笑的,目视着她的晚辈,慈祥、会心的微笑,似成功的微笑,又似看惯春月秋风、历尽是非成败的微笑。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姥姥和她的孩子们、媳妇们生过气、吵过架,甚至争执过,有时候我真的在想:姥姥生气时到底会是怎么样一番表情?可惜姥姥早已去世,我的这个幻想永远无法得到验证。
姥姥应该是深深影响我母亲的人。母亲年轻时生活的样子我已经无从知晓,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前母亲已经生育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我记事时母亲已经年过五旬。那是20世纪70年代,我们家人口多,男孩多,个子又大,一家人整天为温饱而奋斗。父亲是教师,新中国成立前就参加了工作。父亲是个“工作狂”,当了一辈子中小学校长,我的印象是:好像哪里有问题,父亲就被派到哪里,学期期间代课,寒暑假大多开会、培训,常年不归家,反正见父亲一面很不容易。整个家多亏母亲能干,是被逼得能干。
母亲对我爷爷奶奶很孝顺,没听说过母亲与爷爷奶奶发生过纠纷,倒是奶奶,是典型的封建家长制,重男轻女,威严不可侵犯,在奶奶去世多少年后,提起奶奶,母亲依然是一脸无奈的样子。父亲更孝顺,父亲的底线是爷爷奶奶必须比我们的生活要好。父亲经常会用他的粮票给爷爷奶奶买些白面(小麦面粉),而我们除了逢年过节、来客人可以吃点白面打牙祭,平时只能吃以红芋、黄豆、玉米、高粱为主的一日三餐,吃得人吐酸水,加上一年四季难见荤腥,到现在看见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食物,依然心有余悸。
父亲离休前好像没有参加过家里田间劳动,家中里里外外都是母亲扛着。我小的时候,当时还是大集体,大食堂已经取消,经常听母亲讲大食堂时期弱势群体遭歧视的事。大集体时期,劳动成果分配以工分计件。当时男劳力工分高,妇女工分低。我们家劳动力少,吃饭的人口多。母亲认为不公平,她自己一点不比男劳力干活少,凭什么少拿工分?生产队队长拿我母亲没办法,不服就比一比,结果一样的工作量,我母亲确实比他们大部分男劳力还能干,什么活都不惧。队长只好给我母亲加工分。因此我母亲是十里八村能干的女强人。
母亲对我父亲特别好,有什么好吃的一定会给父亲留着,然后是我们,最后才是她自己。父亲不干农活,不知道是父亲不愿意干,还是母亲舍不得让他干。父亲病退离休后却拖着柔弱的身子天天跟在母亲后面一起上地。父亲晚年觉得不能陪母亲到老,就经常嘱咐我们:你母亲干了一辈子苦活,吃了一辈子苦,我走了你们一定要照顾好她!殷殷切切,令人难忘和心酸。
我的印象里,爷爷、父亲一生都是大气不敢出,唯唯诺诺、笑容可掬,因此我们被他人欺负、白眼是难免的。白眼,我们就当看不见,欺负,不行,过不了母亲这一关!为了她的孩子,母亲天不怕、地不怕。母亲从来不惹事,好像也没有怕过事儿,打架是犯法的,互骂是妇女们当时最可用的武器。母亲为了孩子不受欺负,碰到对手能和别人对骂几天几夜,一直骂到双双声音嘶哑,难以为继才偃旗息鼓,能和母亲熬到底的邻居还没有出现。但母亲对我们要求很严,不许惹事儿,不准招别人的东西,我们错了她会拽着我们及时登门道歉。我们被欺负时她也绝对不怕事儿。
有一年夏天,我大概五六岁。一次晚饭后我和大人们像往常一样去洗澡(里面没有我的父亲、哥哥),到了地方发现我们每天洗澡的地方被邻村的妇女占领。我们的这个邻村和我们姓氏不一样,人口是我们的两倍多,我们只能世代隐忍。我们村的男人们一看洗澡的地方被吵吵闹闹的仙女们占了,只好在相隔近两百米的另一处开辟新地儿洗澡。邻村的妇女们不愿意了,说我们耍流氓,看他们洗澡,黑天,相隔几百米,怎么看她们洗澡?大人们一看惹不起,澡也不洗了,一身的泥水腥,拿起衣服落荒而逃。我和村里另一个同龄大小的孩子被仙女们追上,非说我们耍流氓,把我们俩骂得狗血喷头。消息很快传回家。另一位小兄弟的母亲也是个女强人,但勇敢远不如我母亲。我母亲说五六岁大个孩子,大晚黑了、那么远,耍什么流氓?明明你们占人家洗澡的地儿。我母亲和他们对骂,一直把她们骂回家,围着村子又骂半天,终于把这些没事找事的娘儿们狠狠地教训一顿。这个村子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始终没有人出来和我母亲较量。
这是我人生中见母亲为了我不惜一战、不计后果的一次勇敢交锋,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觉得后怕,论勇气和爱,我这个当儿子的自愧不如!几十年过去,我依然清楚记得当晚那场较量,我都不明白一向不惹事的母亲、一向对我平平淡淡(和对哥哥弟弟比较)的母亲为何如此勇敢、如此护我?这也许就是我和母亲的缘分。母亲为我这个小屁孩维护尊严的交锋让我终生难忘!
母亲很相信父亲的话,也许母亲本身就很有格局。在家务事上,母亲不惜体力,勤劳持家,孝顺公婆,对孩子爱护有加,有吃的、穿的都首先想到家人,最后才是自己,和左邻右舍也关系很融洽。对自己的儿媳妇比闺女还亲,因此我们一家人算是和和睦睦、兴旺发达。
我相貌随父亲的成分多,性格却随母亲的多,自小“实诚”,劳动不怕苦不怕累,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从来就不会争宠,哪怕吃东西都不会争,虽然有点叛逆,但对父母是十分的孝顺。
小时候我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以至于博学多才的父亲都怕我成不了家、顾不了自己。自然我的学习就没有突出过,更没有让家人和亲戚门口联想过,但父亲依然尽其所能将我送到我们县很好的学校。上高一那一年,有那么一天我突然开窍,想好好学习,想考上大学。我有写日记的习惯,从我开窍那一天起,我每天日记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考上大学!并为之三更灯火五更鸡,就差没有头悬梁、锥刺股了。我的变化终于被父亲发现,父亲激动得不行,没想到我会替他圆梦,会意外地替他了却教书育人一辈子却没有培养好自己子女的缺憾!父亲对我说:“你只管好好上学,就是我砸锅卖铁也会供养你!”这句话不假,因为那时候我们家早已困难得只剩下铁锅了。弟弟说,四哥,你成绩好,好好干,我下学干活。其实当时五弟成绩也很好,但家里实在不能同时供养两个学生了。记得弟弟好长一段时间沉默,弄了一支毛笔,天天写毛笔字。我觉得是我剥夺了弟弟上学的机会,一直对弟弟心存内疚。
1990年我冲刺高考,终于榜上有名,考取安徽医科大学。三哥的同学从县里拿着我的录取通知书一路欢天喜地来报喜。这可是我们当地十里八村多少代人接到的第一份大学通知书,可父亲已经油尽灯枯,没有能力再为我挡风遮雨,每天都在堂屋里拿着我的通知书看呀看,悲喜交集,不说话,偶尔拿起凸凸的毛笔在铜版纸上画竹子、兰草,画秃鹰看护幼鹰,反反复复,不厌其烦,不和我讲什么话,只心疼地看着我每天早出晚归。我不想为难父母亲,他们已经倾其所有。我出去自己借钱,向父母亲的老亲戚们借钱上学。
半年后我那可怜的父亲在潦倒中离我而去,入殓前父亲那张消瘦、胡子拉碴的脸疼得我心都在滴血。失去靠山的母亲早已经哭干了泪。
以后几年我借钱、上学、毕业、还钱、结婚、生女、买房,苦并快乐着。有时候累狠了,我也埋怨上苍:你就知道用雨点砸我,你难道不能给俺掉一点馅饼吗?但天上从来就没有掉过馅饼!
多年以后三哥和我叙起父亲,说我高考前某一天深夜,母亲、父亲,还有同村的另外两个高三学生家长,一同到我们村的牛王庙烧纸祈祷许愿,保佑我们几个能金榜题名。当年寒假我哥哥找了一个放露天电影的,整整放了一夜。我当时就很奇怪,家里这么困难,放电影花那几十块钱干吗?但我哥哥在县城里上班,朋友多,我就没有细想。待三哥闲聊说是父亲和母亲为我还愿,我心里真有些震撼,父亲可是一辈子不信神鬼的,况且我们村的那个牛王庙都消失近半个世纪了。当年许愿的三个家庭也就我一个人考上了。震撼之余我更感谢我的父亲、母亲。
以后的十多年,中国发生了很大变化,农村经济好转,粮食产量逐年提高,我们家兄弟姐姐各自成家立业,还另外出两个大学生。我三哥在当地县城教书,我们都各自站稳脚跟。母亲也老了,不能再从事田间劳动,母亲要么在三哥那里、要么在我这里,要么在姐姐、弟弟那里住,衣食无忧。
母亲少年丧父,中老年丧夫,不幸的命运还没有结束。1995年她心爱的大儿子,我的大哥英年早逝,走那年48岁。2011年她的三儿子,我的三哥又患病去世,享年48岁。三哥去世时母亲已经八十多岁,我们怕母亲难以承受,通过打游击的方式瞒了母亲一年多。三哥病重期间也没有让母亲看。平时母亲老说“三儿怎么不来看我?”我们都搪塞说:“三哥出国了,快回来了。”终于有一天我们叙三哥的话题时被母亲听见,母亲才暗地里问我:“四儿,三儿是不是没了?”我无言以对。母亲说:“想到了,咋不让我死去换小三儿的命?”母亲居然没有哭,也没有流泪,只是很长久的沉默。我知道母亲心里的痛,三哥很孝顺,患病期间一直照顾着母亲,母亲也天天为三哥做饭,嘘寒问暖,不知疲倦。
两位哥哥早逝对我们家打击很大,两个48岁,癌症,整个家族阴云密布。我也在三哥患病期间遭遇婚变。三哥于我有知遇之恩、手足之情。大哥对我疼爱有加。一瞬间白发爬满了我的头。
我在三哥患病期间有过一次短暂婚姻,女方双大专学历,有职称、有文化、家庭背景、长相都不错。我打算不顾一切、全心全意任性一回好好爱她。打算结婚了,她说和我母亲在一起生活不方便,我就把母亲送回了老家,母亲说:“好好过日子吧,我还能活几年?”可我能看到母亲失落的无奈。其实这个女人已经触碰了我的底线!谈笑中就能突破底线,这样的婚姻结果可想而知,我们在一起生活不到一年,我在充分领略了“侯门深似海”后终于及时止损。我又恢复了单身,并把母亲接到身边。
母亲85岁以后,生活已经不能自理,牙齿也没剩几颗,吃饭得选择软食或半流质饮食。二哥说,老四,咱们一替半个月照顾母亲吧,太长了不方便。老五说随便怎么样都行。我说:一替半个月轮不行,咱们住几个地方,来回折腾不方便,让母亲住我那里,谁想接住几天,谁提前打招呼。有一点,不能让母亲没人管!
在我有一段单身时,因为我要值夜班,24小时不能回家,我没办法只能让母亲住在我单位旁边的敬老院,下班就去陪母亲。费用当然是我买单。母亲生病住院,我照单全收。兄弟们来看都不拒,想意思就意思。不久我结束了单身生活,就将母亲接到我家。
我没有见过母亲花钱,母亲也没有问过家里的钱,母亲没有张口为自己要过东西,也没有说过想吃什么。偶尔带母亲上街买东西,母亲总说贵,不让买。我说,娘,咱不差钱。母亲说年轻时吃大肉(猪肉块)能吃一碗,喝肉汤,很主贵,不起夜,睡得好,我就经常卖五花肉,放上生姜、八角、肉桂、大葱、盐煮白肉,煮得烂烂的,管母亲吃过瘾,偶尔也红烧。母亲说柿饼子好吃,我就到处找着买,反正这些年什么商品中国都不稀缺。母亲90岁以后咬不动东西,我就买蛋糕、红芋,做鸡蛋糕、肉熬得不趟牙,我还给母亲炒过炒面。母亲喜欢甜食,血糖也不高,甜饮料到处都是。每到逢年过节,我会给母亲准备好红包,里面装好钱,让她给晚辈孙子重孙发压岁钱。平时就是母亲不花钱,我也会给她留着钱应急。我不想让母亲张口问我要钱,我觉得那不是她尴尬,会是我尴尬。
母亲已经不能去澡堂洗澡了,我只有在家帮母亲洗澡、洗脚。母亲说;“四儿,连累你了,不是你,我早沤没了。”一句话说得我心里酸酸的。小时候母亲不知道为我洗了多少次澡,擦过多少次便便,但我从来没有说过谢谢和麻烦。我轻描淡写地说,娘,你别嫌在我这儿委屈就行。
照顾母亲晚年的日子是辛苦的日子,也是幸福的日子。下班就想回家,看看母亲安好否。母亲九十多岁耳不聋,双眼在做过白内障手术后一点都不花,也不糊涂。每次我到家,母亲总能从脚步声判断出来,然后站在她房间的门口,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拄着拐杖微笑着等我,一脸的怜爱。问我饿不饿,累不累?有时候我下夜班太累了,母亲就让我睡在她身边,她坐在旁边看着我,一如看护她的婴儿。母亲看我饿了,会拿出我给她买的零食给我吃。睡在母亲身边永远是安宁、放松、幸福的感觉。母亲身边的味道永远是最亲切的味道!母亲在的家才是最温馨的家!
母亲在的家才是真正和睦的家。新妻当时40多岁,本计划我们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再生个宝宝,可妻子怀孕很难,很不容易怀上又反复流产,和母亲住在一起后,一切都顺风顺水,妻子怀上宝宝了,母亲高兴得不行,我不在家时,母亲居然拿起笔纸,歪歪扭扭地写字,写我的名字、哥哥的名字、自己的名字,估计母亲也就记得这几个字怎么写,写得不好,但基本上正确。母亲写得认认真真,不亦乐乎。母亲说,她要帮我带孩子,一副心情愉悦、非常期待的样子。
母亲92岁那一年的夏初突然不吃东西,迷迷糊糊,喂一口饭,半天也不往下咽,大小便失禁,整天睡。血压脉搏都正常,想送医院,又不知道哪里有问题,到医院要解决什么问题。此前的整个冬天,我怕母亲天冷有危险,古人云:男怕交九,女怕打春,一冬天都不敢停空调,一个春天春寒乍暖,我也没敢大意。好不容易盼来夏天,刚想松口气,母亲却突然出现状况。我和妻子都要上班,顾不过来,妻子中孕,又不方便。我把老家人喊来大家轮流照顾,一个星期后,老家人还有母亲娘家人商议,他们说母亲老了,去医院也没有意义,回老家吧,叶落归根。我没有坚持,过后心里一直耿耿于怀。
一周后母亲与世长辞。三天后母亲回到了父亲和大、三哥身边。从此以后我就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送完葬的当天,母亲所有的子子孙孙都到齐了。我们叙了最团圆的一次家常,我说,母亲生前在我那儿住习惯了,来回轮着也不方便,是我不让母亲来来回回、搬来搬去的,照顾好好歹歹你们别争欠。兄弟姐妹们对母亲都很好,出殡也很体面,也圆了母亲怀抱子(梓树和土槐树合起来做棺材,农村称为槐抱梓,寓意怀抱子)的梦,母亲活到92岁高龄,得到了一个母亲应该有的尊严,我们也给晚辈们做了一个好榜样。
说这话时我心里隐隐地痛。母亲,此生没有能很好地照顾您,仅仅给了您最基本的尊严,却没有给您体面的生活,没有让您享受到荣华富贵,怨您的四儿没有本事,来生还做您的儿子,一定再努力,过上好日子,让您陪儿子享受美好生活!

作者简介:吴龙飞,1969年出生。1993年安徽医科大学临床医疗系毕业。中国农工党党员,阜阳市第五、六届政协委员。阜阳市第二人民医院副主任医师。国际急救认证核心师资,中国红十字会国家级讲师。阜阳市健康素养巡讲专家。阜阳市作家协会会员,坚持写日记30余年,经常发表散文、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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