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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石”是怎样炼成的(38)

 新用户0257R6aX 2022-02-09


07

穷家小户长大的母亲,在穷家小户里当家,总显得有些大手大脚,大大咧咧的;但对自己,却又是恰如其分地小气。

母亲喜欢买东西,当然都是实用的家用品;比如坛坛钵钵盘盘碗碗等,挑窑货的到了门口,总爱买一样两样,手里没现钱,拿谷也要换。 邻里乡亲,家里都经常有酒席,最多的是吃红蛋和做娃(音蛙)周。计划生育前的育龄妇女家,几乎年年家有喜事,一年生孩子,一年做娃周。局匠师傅进门,这些都是必须的用具,因要得较多,一般都相互借用,请客完毕再一样一样送回去。到后来,我们家请客,什么三钵五钵面钵,大缸小缸豆腐缸,大碗小碗等,基本不需借,这次缺的东西,母亲就想着下次添上。除了局匠师傅,自己平时也需要,熬糖、打豆腐、推粑粑、攮豆皮子等,都必不可少。自己有了,才可方便自己,也方便别人借用。

计划经济时代,也是煤油灯照明的时代,煤油也是计划物质,只要是计划的东西就没有不紧缺的,这让许多厉行节约的人家的夜,长期都是以与黑暗为伴来度过的。我们家则不然,从来都是长夜灯;走亲访友,我再没有看到第二家这样的。母亲这盏灯,自然是为孩子们点的,一盏小小的煤油灯,让我们对黑夜少了畏惧,多了心安,睡觉踏实,起夜方便。

家里再稀罕的东西和食物,只要我们是用了,吃了,而不是糟蹋、浪费了,从不会责怨。有客人来了,全家人都会一起上桌吃饭,从不要求孩子们不准上桌,或吃在最后,也不会从桌上分出菜来留给谁。不过教说还是有的,不要抢菜啦,不要哪边有好吃的就往哪边站啦,不要筷子只往好菜碗里夹啦等等,背后母亲会时不时地拿出来说说。而母亲自己则例外,总是忙到最后,吃大家剩下的,永远不会先吃一样东西,只要是好吃的,就不主动吃,只要还有人想吃,别人强摁进手里的东西,也一定会推来让去的,直到现在,仍是如此,似乎自己主动吃好吃的,就是好吃,并以此为耻。

母亲还有一个习惯,就是做饭喜欢弄好多碗菜,待客自不必说,平日里也都差不多这样;再“草头末根”的东西,也要凑出个十碗八碗来,总之,多多益善,好吃不好吃,爱吃不爱吃,都能让吃的人多些选择。十碗八盘,是我们家乡人请客的最高标准,去人家家里吃酒席,也叫“吃十碗”。放着菜好不好不谈,母亲对任何到家的客人的热情都是钻石级的,只有过剩,不差分毫。以致后来不知受过我们这些孩子多少批评:做得又麻烦,吃又吃不了,又不好收拾,老吃剩菜又不好等等。母亲一脸笑容地任我们怎么批评,也不辩解,但就是依然故我。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母亲这样,自然不是只有热情就能做得出来的,还必须得有充分的准备。父亲母亲,每年都会不失时机地备下不少应季的“原菜料”;大致可分为酱菜、盐(腌)菜、干菜三大类;坛子菜就占有重要一席。

每年农历的六七月里,气温高太阳烈起来了,父亲母亲都会联手做一坛新酱,用刚刚整净入仓不久的新麦。首先,将麦子淘洗干净,煮至开裂熟透,可以盛出来吃时沥起;筲箕或簸箕里面铺荆条加火茅草,荆条在下,火茅草在上,将沥干水分的熟麦装进去,再盖上荆条;之后,搁置起来,任其自然发酵上霉。约一周左右,麦子霉透,取出散开,晒干,那毛茸茸的白霉就消失了,霉气味也会随之消退,然后,再行淘洗,除去霉灰,复晒至干,便是酱麦了。酱麦磨成面,着急吃的,就可即可装上一碗,调入茶水,拌上油盐,摆上餐桌了。其余的,当然是上坛密封,不过装进坛子的酱,只放盐,且是重盐,不放油。这种酱我们叫它阴酱。顾名思义,就是没有太阳晒过的酱。

还有一种方法,也是父母做得最多的,就是晒了。和阴酱一样,用茶水和盐调制好酱面,然后后装钵出晒。我们家有一条高高大大的酱板凳,是爷爷当年专门为晒酱打造的。有的人家会搁在屋顶上晒,以防鸡子牲口或调皮小孩的捣蛋;还要临时给酱钵造一个特别的盖子,是用一皮篾片扎的一个大过钵口的篾圈,绑在竹竿的一端,到屋檐下、墙角边去舀蛛丝网,要舀上厚厚的一层,像一面透明的大圆镜,既防蚊虫又不挡太阳。这是小孩子爱做也会做的事情的,我就帮母亲做过。酱钵除了下雨收进去,好天气里可放在外面,日晒夜露,越久越好,真正的原生态制酱。晒了酱,对天气可就得万分小心了,不能淋雨,否则会长蛆坏掉。现在也有人自己做,但功夫却给人家做了一半,只用上街买了已经霉好的豆瓣或和麦面饼晒制即可。

调酱的茶,叫一皮罐,也有得一说,因现在已不多见。茶叶或许不难寻找,但家乡人已经很少饮用,过去,我们喝茶,却是以它为主的。说是茶叶,其实是一种树叶,树可长得很大。父亲说,当年,孝义伯家的一棵,就已有一小桶子粗,很大的枝盘,我们就叫它茶叶树,和棠卡子树差不多,叶面光滑,结小果子,所以也有人叫它这个名字。叶子不用制作,采老叶晒干即成茶叶,取一片就能泡一壶茶,所以称之为一皮罐;茶色红亮,茶味甘纯,清香可口。用来做酱,自然是可为色香味加分的了。在我们家进菜园的堰角边,也曾经有过一根茶叶树,就是父亲从孝义伯家的大茶叶树上掰下的枝条扦插的,可惜没有长成大树,就被虫毁了。不过,即使长成了大树,它对于茶的意义,也已经早就堙灭在先属于公家,后属于我们家的成片的茶山,和父亲母亲亲手采摘,亲手加工的一筐筐绿茶里了。

叉路又跑远了,继续前面的话题,说回酱菜。晒制好了的酱,用养水坛子装好,然后黄瓜、豆角、刀豆、萝卜、大蒜、生姜、花大蔸菜、京东果(榨菜头)、苋菜梗子等等,都可以晒干后丢进去,当然,上坛之前放进酱钵里也行,泡些日子就可以吃了,此为酱菜类。

再说盐菜。耳朵菜(芥菜的一种)是父母做得最多,我们吃得最多的一种,母亲一栽就是几垄,春季成熟时,一蔸蔸长得又大又肥,砍回去晒蔫后,削去硬皮老蔸和叶子顶上一段,留下精华部分,一切两半,太大蔸的再对开一次;因为太多,腌渍得用台缸才行。提起腌菜,父亲也和母亲一样经验十足;因为只要父亲在家,都是共同参与的,不过各有侧重点,我还记得,腌渍的事,大都是父亲来做,包括过年腌肉腌鱼等。

父亲说,腌好的菜,只需用大菜篮提到堰里适当淘洗,然后晒干装坛;吃的时候浸泡退盐,再仔细清洗,因是大片,又软而不烂,很容易洗净。装进去青青绿绿,过些日子再从坛子里掏出来,会变得黄灿灿的,香气浓郁,再由菜籽油炒出来(我们只有菜籽油),或是下倒鸡肉鱼蛋等无论什么汤里面,都特别美味。市场上,我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盐菜,有的多是细细长长的青蔬做的梅干菜,一看不是乌黑就是灰暗的颜色,就不太敢买。

腌萝卜也是下大桌,要台缸或豆腐缸才成。那时我们种的萝卜,个小,鸡蛋鸭蛋鹅蛋大小的,拳头大小的都有;色杂,红的白的绿的紫的都有,一个萝卜两刀削去根叶,大淘壳篓装到堰里,拿拖棍筢子助力捣鼓,洗净泥土,提回去直接腌,腌好后照样晒干入坛。晒过的腌萝卜,咸咸的甜甜的脆脆的,我们小孩子喜欢拿来当零食来吃,母亲总是这样吓唬我们:“七(吃)不得的~,七了肠子会腌枯的”。

因腌菜要高盐才不会坏,确实不宜这样吃。但有一样例外,名洋姜。属多年生秸秆植物,吃的块茎部分,形状有点像生姜,拐头拐脑的,现在市面上也很少见。母亲过去基本上每年都要腌一大养水坛子,用少量盐加少许糖精腌渍,甜咸适宜,回锅或是直接食用,我们都挺喜欢,当小吃母亲也由着我们。

另外,还有花大蔸果,京东果等,也如法炮制,但量会少许多,特别是花大蔸果,长得坑坑洼洼根头须脑的,不易削净,长大了觉得很好吃的一样菜,小时候就是不能接受它的味道,很冲,我们都不爱吃,母亲栽得也就少,倒是有一种只适合炒着和煮着吃的灰大蔸果,很像萝卜,只是颜色不同,母亲年年也栽得不少,煮熟后粉粉的,用我们的话说:很面拱;炖到荤菜里更好吃;现在不仅市场绝迹,乡下菜园子里也见不到了。盐菜类的,大概就这些了,其余还有萝卜末,耳朵菜上削下的叶末,揉进盐收拾着也是有的,不过不算主流。

剩下的就是干菜了,它们又是一种风味;特别是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缺少青蔬之际,就也可登大雅之堂,解燃眉之急了;泡发之后,下炖钵炉子,干炒水焖,皆成美味。有长不老又已经不嫩了的南瓜,我们叫自死瓜,舍不得浪费,又风味口感差不爱吃,母亲一般就用来做干菜,切片后,裹上灶里扒出来的草木灰,吃水、防粘,然后铺在地上晒。就像母亲说的“泥干自落”的俗语一样道理,灰干了也就自己掉了,吃时再进行搓洗,即可干干净净,不用担心吃灰。还有萝卜丝及其它;各种豆子和芝麻,都可算一起。

不过,这些总体做得有限,吃得也较少,因为就我们家的菜园,也被父亲母亲种得很有特色(经验嘛,这里省略,后面找机会再聊),很少有青黄不接到什么新鲜蔬菜都没有,或大雪封园很久的时候,干菜久不食用又容易发霉变质,岂不白费功夫?当然,芝麻豆子除外。

最后,还有一样不好归类的坛子菜不能不说,那就是咋辣椒。它可是我们餐桌上不可或缺的一员主角,可干炒,也可做糊糊,还可煎蛋、炒豆子、红薯、猪油渣等;分别和白菜秧、萝卜苗、窝马叶、小鱼小虾,鱼汤等等,一起做出的咋辣糊,撒上葱花,均是香辣可口的下饭菜。不过母亲做的咋辣椒差一样——辣,而且必须要不辣,才有“销路”。

有了这些准备垫底,加上自己十足的用心,母亲对于随时招待一两顿没有特别要求的饭菜,自然是胸有成竹,信心满满。所以,母亲经营的饭桌上,从来都是很丰盛的样子,哪怕是做粑粑豆皮子吃,也不像人家做得那样马虎,不会三两碗菜就上桌。有客人来,自然是更丰盛一些,有平时吃不到的好菜,鸡蛋蒸一碗还煎一盘,豆腐下炖钵,也还煎一盘,千张、南粉(条)、青(海)带、最难得的是还有肉鱼。

所以,我们喜欢家里来客,母亲也乐意招待,对谁都热情有加,父亲又总是支持配合。其实,一般人家都不愿招待人,特别是与己无关的人,而父亲母亲,只要说到面前,都是满口答应,尽心招待,从不推辞,一桌坐不下,定会多做一桌。母亲当厨,饭菜的量是无论如何都会多多有余的,几十年不变,变的只是饭菜的品种和品质。

其实,我们家的条件差,母亲的烹饪水平也就一般,习惯清谈饮食,做菜不用佐料,不下辣椒,就是水煮盐伴,说起来并没有招待客人的优势,但队里有需要招待的客人,如上面下来检查的领导,或请来帮忙的师傅等,安排在我们家吃饭的时候应该是最多的;还有杀猪的,理发的师傅们,一连做好几家的事情,也是常在我们家安排生活。我还记得,杀猪的师傅自己挑的当餐吃的肉,都是坐蔸(屁股)肉,紧挨着“团鱼鳖子”(下了带猪尾巴下的圆块)的那一刀。

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母亲都做到这样了,在那些物质短缺,经济困难的年月,比别人更多有机会付出自己的热忱,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但是,人有所长,必有所短,父母也一样。家里的卫生整洁方面,大概是他们力不从心和选择性忽略的地方,父亲母亲都共同选择了我们生存和生活最需要的事情,去勤苦努力,让这里成为短板,并心安理得地过自己的生活,也坦然自若地接待熟悉和陌生的客人,包括亲朋好友,领导干部,不卑不亢。

记得我初高中时期的某年年三十,和父亲一起搞大扫除,我要把码着东西的地方也翻挪打扫一遍,父亲没有对我的勤快感到高兴和欣赏,而是不屑地嘟哝了一句,表示否定。近年来,有几次父亲在娘家和我自己家里,见到我用了大量的时间做家务,搞卫生,终于忍不住叫应了我说:“定香,你的事做得太细了喂”。

这可不是父亲在表扬我,而是和在我小的时候对我嘟哝的话一个意思。我知道,在父亲心里一定觉得,把那么多的时间,花在这些可做可不做的事上,是多么的不值,“有怂搞头”?

而我,太能够理解父亲这些话的意思了。在父亲母亲的人生中,有那么长的岁月,是被生存和生活逼迫着的。就因为,他们有宝贵的平和、隐忍、豁达而又乐观的精神,更有点点滴滴都要落到实处的强烈的目的性;不然,他们的勤苦,又怎么能显现出令我们折服的价值?我常想,别说是那个时代,就是放在今天,让我带着这么多的孩子,也不能比父亲母亲做得更好,让孩子们的日子过得比我们小时候更好,因为我首先就没有他们那样的精神,更没有他们那样吃苦耐劳的能力。

是的,我们是有很穷,很糟糕的生活记忆,与父母不无关系。然而,来自父母的对我们的道德、精神与尊严的滋养,还有对我们的天性与自由的维护与培育,以及同时把我们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一顿也不会拉下地安抚到可以自食其力,那不是一般的难得。

我问父母,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是那一段,或者说生我们哪一个的时候最困难?父亲说,还是生大的(孩子)时候,以后都不缺饭吃,只不过还是要小粮食(杂粮),菜菜老老(蔬菜类)搭斗七(贴着吃)。

母亲说:“洛些年过还蛮红火打地的,到打冬地,有人请你爷克攮豆皮子,或洛样列样的”。翻译一下母亲的话:那些年还蛮红火了的,到了冬天,有人请你们父亲帮忙攮豆皮子,或是这样那样的事情。

红火?是红火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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