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钻石”是怎样炼成的(41)

 新用户0257R6aX 2022-02-09

                  10

爷爷走后,父亲重新打开了我们通往堂屋的房门。最近我才从父母口中得知,其实当初爷爷奶奶分家,二老自己住到偏屋,将堂屋分给了父亲和小爹,两家各占一偏水,即各半间屋,其实就是两家共用一间堂屋。我问父亲:“那为什么您当年就将房门封了,宁愿把大门开在偏屋的矮墙上?”

父亲说,“分是分了,(但)嗲嗲婆婆(爷爷奶奶)跟幺妈他们又都(需)要屋住,哪搞喋(怎么办呢)?”

让我心中感慨的,仍是父亲母亲豁达的态度,自己再需要,也抵不过亲人们的需要,如果耿耿于怀,释放不下,一定要坚持主张自己的权益,矛盾的升级和延绵,将不可避免。孰轻孰重,不同价值观的人,会有不同的选择,而父亲母亲的选择,经过几十年时间的检验,我以为,也还是最好的。

不过,没过多久,这间堂屋就又变成了卧室兼烤火屋。村小学新调来的女教师彭老师,要为她卧病在床,生活不能自理的老母亲找一个住的地方,知道母亲是个热心肠,我们家也离得近,便来求助,母亲一口就答应了,于是,在堂屋左侧支了床,父亲把火坑也围在了床对面的墙边上。这样一来,我们一家人随时都可以和老人家互动,也算是一种照看和陪伴吧?她也还能看到外面的人来人往,不至于长时间的孤独寂寞;冬天、天气越冷,我们在火坑烧火取暖的时间会越长,堂屋里也会更暖和一些。

以后的每天早晚,父亲都会烧燃火坑,用从扯嵌上搭绳锁住的铁钩子,吊上被烟火熏得黑不溜秋的炊壶,鼎(烧)好开水,为老人家灌满热水瓶,放到床边上,母亲则给她倒尿罐,询问需求或聊聊天等。而这些事情,既不是约定,也没有要求。除了寻求一个住处,彭老师对母亲的生活是自有安排的,送吃送喝都很方便,从学校来我们家不过三两分钟,下课的时间都可来照顾一下。但父亲母亲还是自觉自愿地关心着老人,像过去对爷爷奶奶一样,有好吃的,一定先送到老人家手上,她想吃什么,只要知道了,也一定很用心地去办。

母亲说,老人有次说想吃“米呼啊”,还以为是个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闹了半天原来就是米豆腐;便马上拿石灰泡米磨浆做起来,很快,老人家就吃上了热气腾腾的米豆腐,还加了荷包蛋,吃完连说:“喋(这)就七(吃)好打(了),喋就七好打”。意即吃得心满意足了。

还有一次是想吃狗肉。那年月,养狗的人家多,但都是养来看家的,除了有不良之人,以偷猎偷毒之法弄去吃,没有杀戮和买卖的市场;狗意外死亡了,有人会剥了皮做狗肉吃,否则就直接埋掉,而那些养不大的或是遗弃的小狗崽,许多都丢弃在没有人家吃水的沟沟港港里面。那回也是老人家口福好,碰巧玉珍姑妈家那条叫听响的老白狗死了,母亲自己不吃狗肉,听说后马上去弄来做给老人。老人家也是感激的话说了又说。

堂屋是家庭的重要区域,家里有客人来,人多的时候,都会在堂屋里摆上大方桌,长板凳,吃饭待客;一是宽敞,一是体面。让一个瘫痪的病人长住在这里,怎么说也不是很合适吧?可当初我们似乎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反倒是现在想起,颇有不解。并且那年,彭老师的爱人、儿子们都到小学来和她团聚过春节,老人家则就在我们家过年,家里就这样人来客往,父亲母亲竟然也毫不在意。

我问母亲,家里并没有宽裕的房间,又是刚刚才有个正正规规的堂屋,怎么会让个病人来住?

母亲说,“人嘎(家)都港(讲)到面前了,哪搞喋?跟尹同志一样,彭老师也是给钱了的”。

我问:“多少”?

母亲说,“哪地说有好多?两三块吧,洛(那时)吃个人情酒也就这点钱哒。

确实,那时的钱远比今天值钱,但在父母心里,钱不过是人家的态度,而自己怎么做,与钱多钱少没有一点关系,不过是自然而发的人情味罢了,这便是他们的为人之道。

77年的正月二十二日凌晨,幺妹出生,陪着捡生的还是只有父亲;我们这些大小孩子没有一个醒来的,只有睡在堂屋的老人家,忽然听见了婴儿的哭声,知道是母亲生了,甚是惊讶,等到母亲一出房门,就和母亲说:“刘姐,你的修愿哪喋么好?生个伢的(孩子)就像生个蛋喽”,还说自己从没见过生孩子这么快的。在老人的传统意识里,人的好运和福气都是自己修来的,所以说母亲修愿好。

我叫这个“伢的”幺妹,并直接取书名定平;长辈们便叫她平儿。有时我还想,小妹幺妹都叫了,要是母亲再生一个妹妹,该怎么叫?但在计划生育进越来越紧的情况下,母亲又连生了两个孩子,哪里还会有这种可能?不久后母亲再次上了节育环,为自己的生育画上了句号,好在这次母亲身体再没有不适,一切安好。

母亲快出月子的前两天,队里的农田翻耕进行到了文家湾,父亲和几位队员分别在耕中堰以下的几块田,忽然肚子疼了起来,先还忍着,后来坚持不住了,痛得往地上倒,便弓着腰摁着肚子回家,一直痛到傍晚也没见一点好转。正在我们家做上工缝衣裳的裁缝伯和祖兵哥父子俩都说,疼成这样,要去医院才行啊。

过去,无论大人小孩,肚子疼是非常常见的病情,大都以土办法对付,这样那样折腾上一番,也就好了,轻易不会想到上医院,也根本没有那个条件。对父亲的这次腹痛正无计可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母亲,一下被点醒了,赶快去请来了也在这里耕田的传明和传法两位大哥,还有大爷和祖兵哥,急急忙忙地绑了躺椅,四个人轮换着将父亲送往最近的公社卫生院。

在路上,父亲痛得要跳下来,被跟在旁边的人护住,大家一路小跑来到卫生院。院里医生说是肠炎梗阻,得赶快手术,但他们的器具还在消毒,等不了,只能到别的医院去。几个人又赶快将父亲往雷公塔区医院送。不知道是要说巧呢还是不巧?这里的医生下乡做计划生育手术去了,也没有办法收治父亲。只有去县医院了,而县医院离得远,再抬着去是不可能了,只能叫救护车。等待中,父亲突然便急,那时早已天黑,也不知道厕所在哪里,便急不可耐地跑到院子角落,将花池当了临时厕所,疼痛一下子就缓和了许多,当时就不想去县医院了,但救护车很快就到,腹痛也没有完全停止,送的人也都不让父亲就这样回去。

夜已深,母亲做好了饭菜,煮了几十个鸡蛋,坐立不安地等着父亲他们回家。等回来的,只有几位背着空躺椅的大哥,大爷陪着父亲去了县人民医院。母亲给回来的大哥们每人盛了满满的一大碗鸡蛋,请他们宵夜,所有的谢意也就全在这一碗蛋里了,这也是家里拿得出来的最珍贵的东西。母亲说,做好的饭都没有吃。

到了医院,父亲刚下救护车又要急着上厕所,等不得去打听,还是如法炮制,找个隐蔽的花池上了,顿时就感觉浑身轻松起来。进到里面,接诊的医生竟是全嗲的女婿,之前和后来都在我们公社卫生院工作过的陆院长,父亲心里一下也放松了。陆院长连忙给父亲的病床上加了被子,又仔细替父亲做了腹部按压检查,父亲肚子里先前摸起来邦硬的梗和疼痛都消失了,但还是要求住院观察,打针消炎。

母亲在家里着急,住院一定需要不少钱,家里没有,只有又去借。播种季节,需要投入,是农家最缺钱的时候,队里的账上都是空的,但母亲还是得出去想办法。家乡习俗,满月前不能进别人家门,母亲去请张主任帮忙找大队借,就站在外面说话。在张主任的帮助下,从大队刘会计手里借到了50元。住院需要人护理,母亲去不了,裴玉伯娘主动向队里提出,要去医院照顾父亲,说自己生病住过院,有护理经验。好在父亲很快出院,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父亲说,就住一天院,连续打了5瓶吊水。真应了家乡一句俗话:“有福缘缘在”;正如母亲说的,要是一开始就顺顺利利,父亲说不定就挨了一刀,但过了那个坎,以后再也没有犯过那样的腹痛病。先前的接连不顺,反而让父亲也和母亲一样,免遭了一次切肤之罪,躲过了手术。家里亲人和邻里乡亲们的深情厚谊,总在困难的时候突显;而命运之神眷顾的身影,似乎也总在身边,都是生命中应该感恩的对象。

父亲出院回家那天,恰是母亲满月的日子,家里来了不少客人,来看望父亲和吃满月饭。饭桌上,大表哥和大姐夫两兄弟杠上了,即兴来了一场酒饭大赛。大姐夫喝酒,大表哥吃饭。为了防止耍赖,由张队长当裁判,给大姐夫酌一杯酒,就给大表哥装一碗饭。结果一场比赛下来,大姐夫被醉得稀里哗啦,回不了家,是大姑妈细心照顾了一晚。大表哥吃饭不怕醉,但也被撑得不行,吃亏不小,回家时上不起我们屋旁的坡,拉着路边的竹子一步步往上爬。

母亲笑哈哈地讲完他们,又说自己那天就真的是鸡汤都没有喝到一口。母亲的意思,当然是针对家乡“月母子”在这一天要吃一整只鸡的传统习俗而言,并非遗憾自己没吃到。语境原委,则是来自大弟弟出生时奶奶一定要做鸡给母亲吃,不小心弄翻了炖钵后的那句说辞。母亲自己对吃的追求,可以说是低到了尘埃里。直到现在,家里吃的喝的都可以说是十分丰富了,但母亲但凡有自己觉得好吃的东西,还是一定要给父亲吃,哪怕父亲已经吃得不要不要的了;让我老觉得父亲在这点上受害不浅,母亲自己却浑然不知,我们说的道理,她又坚决不信,依然我行我素。

父亲出院,还和我出演过很特别的一幕。地点在复兴中学北面的大坡地脚下,一位人称汪疯子的老人家门前的小土路上。这是我们上下学和上复兴厂街道的必由之路。那天正值周日,是我们寄宿生每周一次回家后返校的日子。下午,我去学校,父亲肩挎一时代标志性物件——军色帆布袋,与我相向而行。走到跟前了,我才认出人来。只因这是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遇见。虽然先回家的大爷告诉我们,父亲病情好转了,但我们还是完全想不到,父亲这么快就能够出院回家。父亲大步流星走路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刚生过病的人。我顿时喜出望外,叫道:“爷爷(父亲),您就回来了?!”不过,也就仅限此一句。父亲则微笑一下,回了声“嗯”,就擦肩而过,彼此连脚步都没有停一下,但这已经是很难得的了。这就是孩提时代的我们与父亲的关系,很少有语言上的交流。

父亲经历了那么严重的病痛,也没有让自己多休息一天,马上就又下田掌犁尾巴耕田整田,准备播种育秧了。

就在父亲他们这时耕的那块三斗丘里,紧随其后又发生了一个与父亲有关的故事。本来很严肃的一件事情,有人充满着使命感和权威性,但说起来却让人哭笑不得。回顾历史,我们发现总有惹后人们谈酸非议的事情,被当时的人们殚精竭虑地对待过。先说缘由——

那时,按要求秧要插得整整齐齐,蔸对蔸,行对行。队指导员天天负责检查,上面的领导也不定时地下来抽查。有时候,辛苦半天,干部一检查,不合格,会毫不客气地令你返工重来,发现得及时,返工也就一小段,是小事情;若是插完了整块才来检查 ,结果要求全部返工的,弄不好还要当反面典型,那才是亏大了。

为了让大家都能插出合格的秧,不要老搞窝工事,有几年,队里花了大量的木匠工和木料,打了大批的秧架子,插秧的人人手一架。插每块田都要从“打记”开始。就是用沿着拉直的尼龙绳,插出单独的一行行秧苗,把田隔成同样宽度的长方形,然后一人占一格,摆上秧架子,傍着架子插固定的蔸数。开始用的架子,需栽完一架提起来往后移,后来升级为手握前端的横杆往后翻,美其名曰“翻天云”。我和大弟大妹都有过用秧架子插秧的经历,小的弟弟妹妹们就只有听说了。

插秧有秧架子做模版,播种就没有这样刻板的办法了。母亲说,清明节那天,公社杨书记带领检查组下来检查,发现已经播下种子的三斗丘,田里的沟曲曲弯弯,不合要求,立刻兴师动众,在田头召开现场会,下令返工。而责任人正是父亲。本来,父亲去了盐井公社的文家松林,我们老文家的老营山,为祖人们插青去了,却偏偏在会都要散了的时候回家,赶了个正着。书记铁面无私,让父亲当场返工。父亲弯弯顺地听领导的话,牵牛上锵(耖),当着大伙的面,实实在在地把田耖了。态度如此之好,干部群众自然都没话可说,会散了,父亲也一脸平静地上岸,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本来也是。

现在回忆,父亲母亲都说,除了牛脚窝,那一田秧苗照样长得青青绿绿,插下去,一田谷子也长得格外的好。当然不是因为种子被返工耙过一次,而主要是母亲补充的原因:“那年年成蛮好”。有力地说明了,田沟弯不弯,直不直,与收获大不大一点关系也没有,重要的是年成好不好。

再用我们的邻居湖北省来举例,更是说明问题。他们的田里,插的秧苗全是弯弯曲曲扭扭歪歪的,用我们的话,叫满天星。我们去石子摊赶场,看到后还百思不得其解,心想难道他们就没有一个会插秧的人吗,怎么会把秧都插成这个样子?后来才弄明白,原来他们插秧根本不拉绳打记,都是跟着田坎田边走的,而还信奉“稀秧结大谷”,比我们的生产方式自由多了,也没有听说他们比我们产量低。不过,没有多少科学价值的东西,总是不会长久的,我们的秧架子也没多少年就当烧柴了。

大家有没有还在疑惑,父亲返工的田里,没有重新播种,怎么还会长出那么好的秧苗来?原来,父亲急中生智,下田之前,不皱眉头,一个瞒天过海之计就已上心头。返工之举不过就是做了做样子,实际上锵是提着走的,尖尖的铁锵齿只是划到了田泥的表面,根本没有伤到稻种。这种没有先例的事情,或许谁也想不到其中蹊跷,开会也只是应要求来看个热闹,没有谁去关注这些,就是有人意识到什么也不会当恶人去检举,当领导的又不是内行,当然更不易发现问题,事情过去了,谁还有功夫再管你是重播了,还是没有重播?

怎么样,读者君,我的父亲,是不是个蛮机灵的人?

在网易博客上,我曾写过一篇名叫《父亲的聪明》的文章。在我心里,父亲就是个不乏聪明的人,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个故事的存在呢。

         (未完待续)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