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汉豆腐源起于何时?似乎是顺着风的流向来的,似乎是顺着水的流向来的,似乎是顺着光明的方向来的,似乎是顺着星空的轨迹来的,似乎是顺着草芽生长的方向来的,似乎是随着白骨枯萎的节奏来的。正如豆腐的第一次结晶,既无心又无聊,却有趣。 达尔论说,世间先有的矿物质。盘古用巨斧劈开天地,浊者为地,卤水就在地上产生了,卤水色状不好,浊且黑,卤水的味道不好,臭哄哄,卤水的名声不好,杀生伤命。卤水寂寞啊,偶尔冒个气泡就是它的娱乐,等了几亿年。 达尔文说,后有的生物,比如大豆,从无机物生出第一个单细胞,到裸子植物、被子植物,再有大豆。在与卤水平行的大地上,大豆浩浩荡荡,金风吹动,豆荚碰撞,哗哗作响,有迸裂的,嘎崩嘎崩,豆娃飞上九天漫游,恰好落在卤水塘里。大豆说,几亿年啊,只为你而生。 大豆,黄大豆、青大豆、黑大豆,都为卤水而生,其他一切形式,榨油、豆浆、糕点、黄酱,都是过往,不是真命题。 热豆汁在半爿葫芦瓢中倾泻而下,流入豆汁锅里,锅中鼎沸,再舀再扬,反反复复。豆汁做好了出嫁前的一切准备,要打开河泥下埋着的那一坛女儿红吗? 豆汁记起了与卤水相会的情形。 在淮河以南一处采邑里,一群赤膊汉子,腰里系着遮丑葛衣,系头的巾帕被染得五花六道,巨大的炼丹炉,熊熊而燃的火,鼎镬内白浪翻滚,时有泡沫溅出,烫得汉子们呲牙裂嘴,豆腥味弥漫到街道上。淮南封地的子民都知道这是新丹药。 见时机已成熟,老头刘安披发仗剑,念念有词,将深山中采掘而来的黑石抛入锅中,静待其变。并没有按刘安的预期发生天地为之震荡的大场面。鼎沸的豆汁浪潮归于平静。刘安心生疑惑,长生不老的丹药就这样产生吗?是的,就是这样,This is it! 人类的发现都是在极度“无聊”之中产生的,音乐、文字、房屋、火药、车辆、战争、爱情,不无聊则必无趣! 敖汉豆娘手里的另半爿葫芦瓢小心地洇于豆汁锅中,瓢里是黑色卤水。豆娘点豆腐之手法如穿针引线,熟练、轻巧、优雅。丰满的玉肘带着半爿葫芦瓢在豆汁锅中划了一道弧,荡起了一道涟漪,一支木兰桨在西湖划过了一道“回”字纹,一眨眼,弧凹里泛起白色的“药”……豆娘的玉肘在锅里划出了各种美妙的图案,有阴阳鱼组成的太极图,有王母西去的五云车之轨迹,有夜叉探海划出的海浪,这些图里就有更多的絮状堆积,一层层泛起。 观看卤水点豆汁的敖汉少年异常惊奇,对这个世界产生各种联想。 刘安也瞪大了双眼。 他看见锅里泛起如北方天空积雨云一样的堆积物。刘安常常在膜拜上苍时看到云朵的变化,鲲鹏、巨龙、高楼、云舟、旌幡,丹锅中的一切都是从北方的云团中扯下来的,这还不是上天赐予的仙丹?他的眼前展现的是一块粉妆玉砌的“大理石”铺就的阶梯,中间是金黄的陛坐,那是皇权,上层是澄澈的天空,那是欲界天,白、黄、蓝,耀眼明目,刘安就踩上去了。然而,豆腐并不能支撑他的身体之重和奢望之重。刘安忘了,豆腐是“人民群众”,而石板才是“贵族精神”。 豆腐有豆腐的路要铺,豆腐随着“群众”一路铺来,载歌载舞,蹦蹦跶跶,一块一块的就铺到敖汉了,敖汉有三千个村庄,六十万群众,每人脚下都踏着一块豆腐,水汪汪,颤微微。 所以敖汉的豆腐很有趣! 敖汉豆腐愣得乎的。吃豆腐的少年是愣头青,那豆腐汁、豆腐脑也跟他一样愣,带着腥气、热气、辣气。少年天天喊饿,时时喊饿,像吱吱叫唤的猪克郎,像嘎嘎嗒嗒的鸡,像踮踮跑动的村里的狗,少年越是着急,豆腐越是咕嘟咕嘟较劲,十分钟不熟,二十分钟不熟,半小时不熟。少年想一家伙zhou翻锅了。 这时候,豆娘舀出数碗鲜豆汁子。喝一碗热豆汁子,烫得少年嘴起大泡,肚子才有了底儿。见娘用漏勺将豆腐捞出,拌了韭菜花酱、老干妈、淋了酱油、香油、蒜汁、虾油,豆腐含羞带露。少年吃豆腐脑时那个柔软啊,那个香甜啊,敖汉少年放肆、大胆、贪婪。他长久地记住了“长生”的味道,也是母亲的味道。少年说,豆娘是豆腐的娘,也是吃豆腐人的娘,豆腐是娘,娘像豆腐。 敖汉豆腐硬个撅的。敖汉人学不来日本豆腐,软得像一滩泥,敖汉人学不来江渐豆腐,嫩得像女人脸上的肉。敖汉豆腐是夯土石锤“嗨”出来的,掷地有声;是脱土坯大手“乖”来的,有楞有角;是烧火炕“燎”出来的,有筋有骨。迎风撒尿挺得住,光膀子睡凉炕禁得住,光脚踩刀子蹬得住,结结实实,板板正正。一筷子扎到豆腐里,筷子被裹得紧紧邦邦,嘬得风丝不透,揪得骨碎筋折。得有分成十二个月建的十二个小伙子共同发力才能把筷子拔出来。 腊月门子,拎一袋水豆腐登门的敖汉人,一定是知心弟兄。话头一起,喜上眉梢,两杯酒,一块豆腐,浇酱油、咸菜汤儿、盐水,就是敖汉人最熟悉的乡土味道。那豆腐嚼着像煮烂的驼蹄筋儿,像加了啤酒的泰山炒黄鸡,拔凉、扎牙、冻胃、泄火、降腻、除燥、解酒。豆腐正合口味,一道菜胜过满汉全席。 敖汉豆腐倔不唧的。三根营口鲅鱼斩成九段,豆腐上经下纬切成十八块,马勺里炖,炖七七四十九分钟。锅炖薄了,汤炖浓了,鱼和豆腐还在较劲儿。千滚豆腐万滚鱼,豆腐不服气,鱼滚了一万下,豆腐也跟着滚了一万下,豆腐滚得浑身是鱼味,鱼滚得全身是豆豉酱味儿。豆腐还是那个豆腐,咬一口弹牙,味道足了,鲅鱼肉的纤维丝都断了,豆腐胜了鲅鱼。下饭、解馋、生力、上瘾! 吃完了就开山,凿断刘安的龙脉,凿破城邑,凿出一条自由自在的康庄大道。吃完了就开垦,斫断蒹葭、赖草、黄花,开出岗岗、沙甸子、乌兰胡同、东梁、五马沟,种粟种黍种菽。吃完了就开整,吹吹打打,扭秧歌,唱皮影,开大戏,娶媳妇,生孩子。敖汉叫做土包攮豆腐。 敖汉豆腐蔫不出的。 拌上辣椒,麻辣豆腐;切成碎丁爆炒,鸡刨豆腐;加了醋、淀粉,溜豆腐;放了白菜粉条,白菜炖豆腐;过油炸,豆腐泡儿;加了排骨,排骨炖豆腐;放在寒风里,冻豆腐;置到屋檐下,豆腐干子。豆腐有嫁鸡随鸡的柔性,逆来顺受。 豆腐看见石板免不了胡思乱想,我也方方正正,石板也长条有方,有啥不同吗?石板能铺出笔直的驰道,“哒 哒哒,哒 哒哒,哒 哒哒,哒 哒哒”,是马蹄子音,黑马、白马、黄骠马从浑善达克、从苏尼特草原、从科尔沁沙地奔驰过来,卷起黄沙,渐起渐高,把几百里外的城市淹没了,要有战事发生,有人要越过城墙去吃豆腐。石板不是沾了罪过么? 豆腐看见磨豆腐的驴马也有所想。循规蹈矩,划了一个又一个圆,不能跨出π的羁绊么。驴马不图别的,围着磨盘转,能嗅到豆香,咽一口吐沫,那是草原上牛马没有的精神大餐。磨完了,吃一口豆腐渣,在胃肠里千回百转,放几个痛快的响屁。 在造物主看来,卤水与大豆相逢超出预见。一种烈性矿物与一种植物的拉郎配,生出了人间美食。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在卤水看来,这是它有温有情有仁义而超越金银铜铁之处,它感念这次偶然而伟大的邂逅。自然界中应该有更多相遇后的美好,然而邂逅难求。 在刘安看来,他已得上天赐药,神授君权,征兆可喜,可以攻打长安了,“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饱读诗书的淮南王觊觎驰道那端的皇权。 在敖汉人看来,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男人剪成寸头,女子梳刘海儿,英雄碰见老虎狮子要胆怯吓尿,春天胡播播一叫就该翻地撒种,黄毛丫头做梦骑白马就该寻人家,杨树做檩条榆木做车辕柳树根子做犁,天经地义,随其自然。认识道理简单,敖汉豆腐也就做的随意随喜,野性十足。 在豆腐看来,不强大、不高贵、不伟大!挺好! 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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