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谈诗》之第三十三：写诗要用“诗家语”（之十）
写诗要用“诗家语”
---第十讲：重在立意，意在笔先（上）
我国传统诗词中的人文精神是个十分广博的话题，究其要者乃是对“人”的关怀，是对善良“人性”的呕歌和肯定。孟子说过：“仁者爱人”。“爱人”是对我国传统诗词中人文精神的高度概括和总结。
仁者乐水，智者乐山。同样是“爱人”，每个人“爱”的原因、方式、角度和结果是不会一样的。换句话说，出于同一目的，人们却可以选择不同的方式和角度；对于同一事物，人们也可以有着不同的态度和评价，这就涉及到人生观和方法论差异的这个问题。在诗歌创作上，则取决于诗人的“旨趣”或曰“诗心”。
孔子说：“诗，可以兴、观、群、怨”，认为这里有“诗心”；“诗言志，词吟情”，认为这里有“诗心”；“草木有本心”，意思说的是：诗人眼里、耳里、万物里，处处皆有“诗心”。
不同的诗人有着不同的“诗心”。
宋人赵汝回《云泉诗》中说：“人之于诗，其心术之邪正，志趣之高下，习气之厚薄，随其所作，无不呈露。”意思是说，诗人在现实生活中，因某种自然现象或社会现象而有所感悟、有所激动，于是就“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或“言志”、或“缘情”，于是也就有了诗。诗歌中所表露出的“心术”、“志趣 ”或“习气”，都会因人而异的，是与诗人的社会地位、生活经历、学识修养、兴趣爱好、胸襟气度等等息息相关的，于是就造就了“诗心”的千差万别。
相传我国古代有一首咏雪诗，是文士、官员、乡绅、乞丐四人的“联句”。他们四个人面对纷纷扬扬、漫天飞舞的大雪，各吟咏一句；由于四个人的身份、境遇的不同，其旨趣也大不一样。
大雪纷纷落地（文士）
此乃皇家瑞气（官员）
下它三年何妨（乡绅）
放你娘的狗屁（乞丐）
这真是“文如其人”也！
如果说这只是一首打油诗，尚不足以说明问题，我们就以历史上被诗人多次吟咏的“昭君和蕃”的故事为例，来看一看“诗心”是如何因人而异的吧。
满面胡沙满鬓风，眉销残黛脸销红。愁苦辛勤憔悴尽，如今却似画图中。
——白居易《王昭君》
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
——白居易《王昭君》
汉国明妃去不还，马驼弦管向阴山。匣中纵有菱花镜，羞向单于照旧颜。
——杨 凌《明妃怨》
六奇已出陈平计，五饵曾闻贾谊言。敢惜妾身归异国，汉家长策在和蕃。
——刘献庭《王昭君》
远嫁呼韩岂素期，请行似怨不逢时。出宫始觉君恩重，临去犹为斩画师。
——赵 翼《绝 句》
汉主曾闻杀画师，画师何足定妍媸。宫中多少如花女，不嫁单于君不知。
——刘庭献《王昭君》
上面六首绝句，均为吟咏王昭君远嫁匈奴而作。但由于作者的旨趣（即诗心）不同，所塑造的人物形象——王昭君也不一样：
第一首，“如今却似画图中”，是一位虽苦犹荣的王昭君；
第二首，“黄金何日赎蛾眉”，是一位思归故里的王昭君；
第三首，“羞向单于照旧颜”，是一位幽怨满腹的王昭君；
第四首，“汉家长策在和蕃”，是一位义愤填膺的王昭君；
第五首，“出宫始觉君恩重”，是一位深感皇恩的王昭君；
第六首，“不嫁单于君不知”，是一位敢于怨刺的王昭君。
我们再以唐代诗人李商隐吟咏唐明皇和杨玉环爱情故事为题材的四首诗为例，看看同一个诗人对于同一题材又是如何从不同角度来处理的吧。
华清恩幸古无伦，犹恐蛾眉不胜人。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暂蒙尘。
——《华清宫》
骊岫飞泉泛暖香，九龙呵护玉莲房。平明每幸长生殿，不从金舆惟寿王。
——《骊山有感》
冀马燕犀动地来，自埋红粉自成灰。君王若道能倾国，玉辇何由过马嵬。
——《七 绝》
海外徒闻更九洲，他生未卜今生休。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年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马 嵬》
上面四首诗，从不同的侧面吟咏了唐明皇和杨玉环的爱情故事，表现了诗人李商隐的多姿多彩的思想感情。
第一首，重点在批评杨玉环的争宠误国；
第二首，意在揭露唐明皇从其子寿王手中夺去杨玉环的“乱伦”丑行；
第三首，告诉人们：安史之乱是唐明皇一手造成的，不能全加到杨玉环身上；
第四首，则讽刺、挖苦唐明皇虽然贵为天子，却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保不住。
当然，如若就其“旨趣”（诗心）而言，当数清代诗人袁枚的《绝句》这首诗的“旨趣”最佳，“诗心”最美。其诗曰：
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袁诗告诫人们：不要再为唐明皇和杨玉环的爱情悲剧大唱赞歌了，由于他们的荒淫误国，已经造成了无数平民百姓的生死离别。由之可见，“诗心”的的确确是“文如其人”的！
前面说过：一首诗，其“旨趣”之高下，是与作者的思想境界有着直接关系的。这里所说的“思想境界”，并不是以诗歌题材的宏大或细小、风格的豪迈或婉约来界定的。
有这么一个故事：宋代词人秦观写有一首七绝，题名叫《春雨》，全诗如下：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
诗写得美极了！春雨过后，霁光浮瓦；芍药花中的点点雨水，如同多情少女眼含的热泪；蔷薇枝叶倒伏在地上，如同娇弱美丽的少妇……
元代大诗人元好问对秦观的这首诗很不以为然，他说：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
——《论诗》第二十四首
元好问认为：秦观的诗太娇弱了，简直像女孩子们所写的。
但清代诗人薛雪却不赞成元好问的看法，他说：
先生休讪女郎诗，《山石》拈来压《晚枝》。千古杜陵佳句在，“云鬓”“玉臂”也堪师。
——薛雪《一瓢诗话》
薛雪认为：娇弱也是一种美，并引杜甫的一首诗为证。杜甫的这首诗是：
今夜（fu）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女儿，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何时依虚幌，双照泪痕干。
——杜甫《月夜》
至于韩退之（即韩愈）的诗，内容是：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 ——韩愈《山石》
人民诗人杜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上述实例都证明：在诗歌创作上主要取决于诗人的“旨趣”，也即是“诗心”或“立意”。
“立意”是诗词创作中最重要的环节，“意”立得如何，从根本上决定了作品的优劣。因此，进行诗词创作，是不能不重视“立意”的。
这里的“意”，是指诗歌所集中表现的思想感情。《尚书.尧典》说：“诗言志，歌永（咏）言。”郑玄注解《尚书》说：“诗所以言人之志，意也。”《毛诗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
“诗言志”（包括写景、抒情和议论）意思是说：诗歌是要表达思想感情的。所以，诗人写诗一定首先先确定好表达的是什么意思，简言之就是“先要立意”。
“立意”就是确定中心思想。重在立意，“意在笔先”，这是古人诗人的经验之谈。这是因为，“意”是全诗的中心和统帅，在任何一首诗中都具有决定性的支配地位和主导作用。首先明确所要表达的“意”，然后才能按照“意”的需要来剪裁材料、谴词造句。
如何剪裁材料、谴词造句呢？首先是对所积累的素材进行分析综合，要有所取舍，然后还要把它们有机地组织起来。其次，对于如何谴词造句，采用何种结构，等等，都要由作者的“立意”来指挥调动。所以“意在笔先”，这是条不可违背的创作规律。
对于“立意”的基本要求：一是正确，二是简约，三是新颖，四是深刻，五是高远。简述如下：
一、立意要正确
正确，是诗歌立意最基本的要求，它决定诗歌的指导意义和存在价值。正确，就是要符合客观事实，要有好思想、好感情。具体来说就是：诗歌一定要表现积极进步的思想，尤其是要爱祖国、爱人民，忧国忧民，昂扬向上。当然也可以表现个人的思想情趣，但不可陷入低级下流的泥淖。
杜甫之所以是一位伟大的诗人，就是因为他的诗作立意正确，表现出了爱国、爱民和忧国、忧民的思想。他流传下来1500多首诗，具有丰富的社会内容，强烈的时代色彩，以及鲜明的政治倾向；杜甫的诗歌，真实而深刻地反映了安史之乱前后的政治时事和社会生活，因而才被称为“诗史”。杜甫诗歌的主要风格是“沉郁顿挫”，杜诗的语言及修辞，都很富于变化，讲求炼字炼句；杜甫的诗歌，兼备众体，艺术手法多种多样，不愧是唐代诗歌的集大成者。杜甫还继承了汉魏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精神，创作出不少“即事名篇”，比如著名的组诗“三吏”、“三别”等。他在《至今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首诗中写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真是：爱憎分明，入木三分；鞭挞权贵，怜悯贫民，是千古传诵的佳句。由于杜甫在中国古典诗歌上的影响深远，历来备受推崇，后世诗人有“最尚杜工部之系心国民”之语，被世人尊成为“诗圣”，与李白合称“李杜”。
宋代的陆游也是位爱国诗人，一生主张抗金。他在临死前写下了著名的《示儿》诗，诗曰：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除此之外，文天祥的诗《过零丁洋》、岳飞的词《满江红》等等，都具有强烈的报国爱民思想，所以能够流传至今。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