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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村宴第四辑丨四川苔草村 · 往后就都是好日子了

 颐源书屋 2022-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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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的冬天时有小雨,黄泥巴遇水后一经踩踏,像被摩挲过的陶土一样光滑,高高低低的山路每一步都考验着人的重心 —— 这是去往新郎韩宗兵家的路,也是新娘程华姣远道而来走入新家的路。上坡下坡,黑色西装与红色嫁衣撑着红伞由山顶向下探足,在这之前,老老少少背着、提着、扛着、顶着一袋袋大红色包裹盘山而下。灰蒙蒙的雨雾里,半山腰那顶绿棚子看见影影绰绰的红色隐约地近了,便知晓,新娘子就在身后,婚宴即将开始,大厨们的油锅铛铛直响,土灶旁的男人开心地斩肉,姑姑婆婆堆垒起碗筷,就连小狗都是雀跃的,人前人后奔跑,倒是要去瞧瞧这席上究竟有多少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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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孩童领着新郎与新娘下山,身后跟着新娘的亲属。

我们前一日到达宜宾市筠连县双腾镇,汽车拐入山路,震动山谷的檫木高耸入云结出黄蕊,漂浮在软绵绵的山雾中。拐了半个小时的弯,车停在苔草村的山路边,没想到还要以人腿之力再走上 20 分钟,去对面那座山谷里头,果真,穿过竹林,就看见路边的雨棚下男人聚集烤火,他们的手上拿着长柄丁字钩,各插着一大块刚杀的厚猪肉,猪皮烧得面目全非,黑炭一块。旁边两口大锅,始终烧着热水。女人蹲在一边的两口水盆旁,用刀和丝瓜络擦去皮上的焦黑,连同猪毛一起去除了,猪皮会更软糯化渣。

平房坐落在山腰处,门前的空地用绿色的塑料布覆盖遮挡雨水,周围是无尽的梯田。院坝旁边有一块 10 平米的长条泥地,摆了五台电炉灶,算是婚宴的操作台了。这一切简陋却散发着洋洋的喜气 —— 十几位婆婆嬢嬢正在院子里洗菜淘菜,一个老头刚把一编织袋的萝卜倒进盆里,婆婆们就一拥而上,那沾满黄泥巴的白萝卜粗得快赶上壮汉的小腿,连洗带涮,洗净了就交给邻桌年轻一点的女人削皮切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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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承接烧猪毛之后的工作,刮去清洗猪皮上的焦黑。

几个男人把公鸡拎出来,每只鸡都是黑皮肤,像黑脸的包公,连鸡冠子都是绛色,脖子上一圈金黄色的羽毛,威风极了。炉子上的水已经沸腾,男人拿着瓜瓢舀了开水倒进盆里,另两个男人迫不及待地将鸡翅反向叠起来,举起菜刀就朝鸡脖子上抹去。一刀,鸡没断气。他将鸡倒立,鸡血不多,扑腾得到处都是。大抵是被同伴的厄运吓出了闯劲,旁边的一只鸡突然挣脱了草绳,站起来跑了。「抓倒抓倒!」周围的人都喊起来,烧火的男子一步跨过去想截住鸡的前路,鸡转身就逃进了白菜地里,从斜坡上扇着翅膀,飞到了低洼处。眼看追不上了,旁边的大婶淡定地说:「没得事,留到明天用。」等鸡彻底断气,男人围上去,趁热用手抓扯鸡毛,「这个鸡都喂痩了」,一个老头边褪毛边说。几分钟时间,九只光溜溜的鸡已经转移到炭火上烧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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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进一步烧去鸡毛。

厨房里,可以容纳三四个人同时切菜的木头门板上,肥瘦的猪肉条已经堆成了三座小山。

「这是做啥子?」

「蛋圆子。」

「不需要绞成肉泥吗?」

「不用,肉泥做起不好吃。」

蛋圆子是当地名菜,宴会上不可或缺的「面子工程」。大厨余音身材高挑,面部清秀,不多言,一点儿也看不出大师傅的架势。他在脸盆内打了三十枚鸡蛋,几个男人轮流挥动打蛋器搅了十几分钟,而后将蛋液表面的气泡撇去,接着开始摊蛋皮。往直径一米的炒锅中倒油加热,余音双手垫了帕子,端在胸前顺时针晃动,使油均匀地沾满内壁,再将多余的油倒出,拿起一把鬃毛刷将边缘细细地刷上油。只见他再次将锅端起,几次贴近脸,细嗅油温,直到烧得恰恰好时,助手立即舀了一大勺蛋液淋到锅内,煎鸡蛋的呲啦声瞬时响起,余音快速地把锅向胸前倾斜,蛋液在锅内乖巧地划出一条金色的横幅,余下尚未凝固的蛋液被再次倒回盆内。

他将锅放回炉灶上,几秒钟后又端开,用手小心试探着把蛋皮揭开,慢慢地整条都离了锅底,接着用手捏着两头,向上一对折,一提一放,向上的一面巧然地换到了锅底,蛋皮显现出琥珀色的虎皮花纹。等两面都熟了,他如同折一条长毛巾,将蛋皮摊到竹筲箕背面凉凉。整个动作有试探、没犹豫,行云流水。不知道摊了多久,簸箕已被蛋皮改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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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厨掀起蛋皮,手法需要轻柔与迅速并存。

这时,才到最让人紧张的环节 —— 将一盆加入盐、生鸡蛋、鸡精、姜末、红薯淀粉的猪肉条用薄薄的蛋皮裹起来。余音用刀从中间切开蛋皮,每张平铺在桌子边缘,刚好可以铺 8 张。一旁的女人将一碗搅散的蛋液均匀涂抹在蛋皮三分之一的位置。接着,余音抓出一把软塌塌、黏糊糊的猪肉条,铺满涂上蛋液的位置,以极轻柔的手法将蛋皮边缘往上一抬,肉馅如同一个胖娃娃,裹着金色的被子滚了一圈,接着又生怕打扰了娃娃睡觉似的,张开虎口,拇指发力,肉馅儿又滚了一圈,整块轻薄的蛋皮包裹住要溢出来的肉 —— 一条蛋圆子就完成造型了。

筠连人口中的蛋圆子并非丸子状,而是椭圆形柱体,吃的时候切片复蒸。巨大的铝合金蒸笼已经准备好,为了杜绝水汽将蛋皮浸湿,蒸笼上罩了一层塑料薄膜,做好的蛋圆子被一条一条码放整齐,等待一个小时的热气照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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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包裹好肉馅儿的蛋圆子码放在蒸炉中。

每一簇人「各自为政」,乡里乡亲不论男女老少,都通晓烹饪的小窍门 —— 中年男人在灶台上炒一大锅糯米与香料,灶下是微弱的火星,它将变成粉蒸肉的米粉;木板上摆放着六七块三十厘米见方的五花肉,焯过水,晾在案板上,男人正在往猪皮上抹醪糟与红糖,吸收后再入油锅炸至焦黄,最后切成方块上锅蒸,这是当地人说的「胖肉」,类似红烧肉;女人仔细搓洗肥肠,先加碱,再加白酒,「猪是昨天才杀的,肥肠都还没有搞得赢洗」;旁边的大哥焯完鸭掌,快速翻进盆里,大喊「快加冷水,快加冷水!」仿佛少那一秒,就影响了肉质的脆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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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日提前处理的食材:五花肉浸润酱汁、葱姜腌制鲤鱼、切割猪肉、粉蒸肉、炸酥肉。

接近晌午,亲朋开始招呼我们落座吃饭。泡椒炒鸡杂、青椒蒜苗炒五花肉、白萝卜汤里煮了猪心肺和肥肠,还有一碗酸菜豆米汤。我们混在帮工里,帮忙消耗了上不得宴席的边角料。

饭后,韩宗兵的妈妈艾嬢站在院坝一角,她个子矮小,皮肤黑黄,鼻梁很低,有着大大的双眼皮,眼角有深深的褶子,面容和善。我看到早上逃逸的那只鸡前有一碗鸡食,便与她搭话:「这只鸡今天跑了你知道吗?」她看到我,还是笑:「嗯,不杀它了,养起来。」说起家里的事情她几句话一个笑:韩宗兵今年 22 岁,新娘子比他大两岁,重庆黔江人,他们是在浙江嘉兴毛衣厂打工认识的。韩宗兵还有一个哥哥叫韩宗军,「哥哥好歹读到初三,而他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他说『妈妈你太辛苦了,我要出去找钱』。」

早上有亲戚告诉我她丈夫已过世。艾嬢被问起婚宴的花费,心里和嘴上都算着账:「娶亲花了十多万,新娘那边接亲需要八万彩礼,还要带一整头猪、水果和干杂礼品。女方的女眷一位需要 800 元红包……」旁边一位大叔张开嘴,露出被叶子烟熏黄的牙齿:「担怕我女儿结婚都要不到这么多钱。」

过了一会儿太阳出来了,晒得人一个个暖洋洋。蒸腾的水气在阳光下是一团金色的雾,透过去瞧见一位中年男人搬出了木梯靠在橘子树上(这边几乎家家都种一株橘树),他拉起铁丝缠绕住树干,另一头连接雨棚,在上面扎满气球与彩旗。他又搬来一个木凳,将两根细竹的两头插入泥土,欢欣鼓舞的挺着肚皮站在凳子上,将铁丝捆牢,形成一顶自然的拱门,骄傲又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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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搭好竹子拱门,妇女与儿童纷纷拿来了五彩气球。

第二日,细雨中、炮竹中、欢呼中,新娘程华姣头顶红盖头,脚踩红地毯,就从这五颜六色气球围绕的拱门中走过来了。

她穿着一身红色中式的对襟丝绸裙,胸前绣着对称的金边图案,下身是同样质地的红裙和红色高跟鞋。外面裹着件带丝光的红色羽绒服,撑着一把红底花伞,另一只手里拿着捧花和几个红包。

走到靠正屋的位置,新娘停下了。她面前是一张枣红色的小木桌,上面放着一条二刀肉、一个用红纸包好的装满了大米的木盒。在当地负责红白喜事仪式的老陈将桌上摆放的两根红蜡烛、三支香点燃,插进米里,然后拿起一叠纸钱,边烧边念叨一些听不清的话语,接着,把纸钱往前一挥,然后用手戳破红纸,抓起一把米撒向新娘,这是要让邪气退散。随后老陈把昨天侥幸逃生的那只公鸡抓起来,咬破鸡冠,走到新娘面前,用鸡冠血在红伞上画了几个符,又在门梁上也画了几下,最后抱着公鸡走回来,念叨几句,将公鸡朝着新娘头上扔过去,鸡仓促地飞向竹林,它定是没想到,昨日的一逃,不仅求生还别开生面地成了「退煞气」的一角,实在是好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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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仪式的老陈将公鸡血涂在红伞上;一条二刀肉、一盒大米、纸钱与烟摆放在门口木桌上。

礼毕,亲友们簇拥着新娘往屋里去。新郎揭开新娘的红盖头,一位年长的女性表达了对他们早生贵子的祝福,随着一阵欢呼,抢红包与扔捧花的环节很快就结束了。与此同时,坝上的宴席也开始了,人们纷纷落座,动起了筷子了。没有冗长的发言,没有互诉衷肠,整场婚宴最重要的部分就落到了流水宴席上。

八张桌子坐满了喜笑颜开的人们,厨房里调好味的几盆凉菜被依次盛出 —— 凉拌折耳根,这是四川人宴席上常见的「开胃菜」,择取嫩茎,用盐、酱油、糖、醋、红油一拌即可,清脆爽口;泡椒鸭掌,每个鸭掌被一切为二,用泡野山椒、洋葱、泡芹菜、小米辣、盐调味,风味倒是比超市里买的更家常清新;猪头肉和猪肝先卤入味,再来凉拌,味道非常复合,大概因为猪是吃农家粮食长大的,肉香浓郁,每一口油脂都与调料和谐相融;牛干巴也端上来了,这是很好的下酒菜;昨天的几只公鸡此刻也以凉拌鸡的形式出现在餐桌上,红油漂在表面,入口却并不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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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菜凉拌鸡、牛干巴、凉拌折耳根。

来宾们觥筹交错,热菜也上得很快:蛋圆子切成薄片盖在芋头、拐肉、木耳和黄花菜上复蒸,冒着热气上了桌。当地人爱吃荔浦芋头,称之为「黑秆秆芋」,并不是成都一带的小圆白芋头。用料酒、葱姜腌制的鲤鱼,油炸后再用泡姜泡椒、豆瓣酱烧的汤来挂汁,肉瓣入味,毫无腥气。蒸至酥软的胖肉被切成 3 × 4 的方墩儿端上来了,筷子轻轻一戳,肥瘦肉就分离开来。舀一块浸入热米饭内,颇有一种饿了几天才吃到油荤的幸福感。酥肉烧白菜,汤里加了豆瓣酱,汤成了金黄色。排骨烧竹笋用的是红汤的做法;粉蒸肉里的米粉加了糖,似乎是厨师结合了夹沙肉的想法,作为最后一道菜沉陷上桌。

外省的宴席为了显示丰盛,常常肉山肉海,四川人的宴席上可以吃到新鲜的白菜、萝卜、莴笋、豌豆尖、芋头、豆角、莲白、山药……供客人在肉食之间调剂口味,其实比无休止的硬菜更体贴,也更经济实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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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鲤鱼上浇上酱汁;刚蒸制出炉的粉蒸肉;蛋圆子蒸制完成后切片放在芋头上复蒸出炉。

从 11:50 到 12:15,不到三十分钟,第一批上桌的亲友就吃完了,大家自觉离席,嬢嬢们拿着盆和食品袋上场:汤类她们都统一倒进不锈钢盆子里,不带汤的剩菜则用食品袋集合分装。这些菜会留到晚上,加热后亲友们再吃一顿。

另一拨嬢嬢赶紧收捡碗筷,洗菜池旁的那张餐桌临时更替为洗碗台,三四个女人先用热水和洗洁精把碗筷去油,后面几位接过来用清水涮洗干净。另外两个人则把洗净的碗抱到厨房和灶上,立马盛菜,开始新一轮的宴席。这就是传说中的流水席,现实的原因是宾客多,餐具和桌子少,大家就轮流不歇地吃。

你或许会疑惑:为什么新郎、新娘再也没有出现?不光是你,吃饭的我也完全忘记了他们的存在。在第一轮客人吃饭的时候,我问旁边的一位长辈:「新郎新娘不给客人们敬酒吗?」对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们农村地区,不像城里那么讲究的。」

转念一想,就这个吃饭速度,敬酒怕是来不及,敬了这桌不敬那桌更不成体统,索性省略了这一步。那些上岁数的老汉们喝起白酒来并不需要劝,他们端着纸杯,愉快地敬起酒来;不喝酒的女人也悠然自得地喝着饮料,有社交恐惧的人大概乐于参加这样的婚礼,不用说好听的客套话,埋头吃饱即可!

同样是二十五分钟后,第二轮客人也下桌了。吃完饭,我也终于和闲下来的新郎说上了话。韩宗兵见到我,下意识地用眼神询问旁边的艾嬢,艾嬢告诉他:「你要喊姐姐。」他很听话地喊我「姐」,我问他准备什么时候回嘉兴,他说过完年就走。韩宗兵在嘉兴羊毛衫厂里当流水线工人,主要工作是纺线,把羊毛线理顺、绕成球,交给下一环节,收入靠计件,每年秋冬旺季的时候一个月能赚一万多,但是淡季一个月就一两千。我问他:「你的手快不快?」他说:「不是手快不快,是看线好不好,如果毛线质量不好,我就绕得慢。」站在旁边的另一个姐姐插话道:「我穿的这件就是我们厂头生产的。」她穿了一件粉红色羊毛外套,是毛茸茸的、滑溜溜的手感,很厚实。筠连在浙江打工的年轻人很多,多到过年的街上经常能看到「浙」字头的车牌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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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宴席摆放在户外,炉灶外就是梯田。

宴席临近尾声,几个聚在一起聊天的本地男人在讨论办酒席的成本,一个在筠连县城当厨师的大哥告诉我,如果不算宴席上的酒水、人工、水电成本,两三百块足够办一桌。我问:「厨师要多少钱?」没想到他们几个都笑了:「我们这里不说这些,就是帮忙。」我以为他们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主厨不要工钱吗?」一位老者笑着跟我说:「我们这里,帮忙就是帮忙。我们这团团转(附近)的不说那些(金钱),如果主人家想表示感谢,会送一块二刀肉、两瓶酒、一条毛巾。城里可能会封红包。」他们告诉我,主厨余音跟他的兄弟在这一带比较有名,大家乐于找他来帮忙,但是他没有团队,也不负责采购,他会把需要的东西列一个单子给主人,自己只管烹饪。

这时我才明白,这场宴席并不是流水线出品,因为没有一个人是职业厨师,打下手的亲戚朋友跟大厨都是第一次「合作」。他们来到这里承担起婚宴的大小事宜,都是因为结婚的是韩家小儿子,这是在大城市里罕见的「差序格局」。在苔草村,尽管交通不便,「街坊」的概念可以从比邻扩展到整个村,他们都是韩家的「邻居」,大家都来出力。虽然年轻人已经背井离乡,但「根」是不变的,在结婚这件大事上,大家都有义不容辞的「撑场子」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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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独自背着嫁妆下山。

回去的路上,韩家远亲指着路边一辆白色的小轿车说,「这个就是幺哥的车」,「幺哥」是亲戚们对韩宗兵的昵称。我回转头,没有看清楚是什么车。我突然想到,虽然韩宗兵只有 22 岁,但是他已经在外打工 10 年了。毕竟他在外辛苦劳作这么些年,最终的目标,不过就是成家立业。

想起两个人搀扶着一步步下山又上山,小心翼翼、步步维艰,但是总有老人那么说,趟过了今天的路,往后就都是好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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