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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诀别记

 民国女子 2022-02-15

石栏干畔银镫过,照见芙蓉叶上霜。
——萨都剌《秋词》
01

一九四六年,二月,张爱玲在斯颂远夫妇陪同下,自诸暨来到温州。风尘仆仆的张爱玲,见到胡兰成时,是欢喜的,连带因为这里有胡兰成这个人,她觉得,这个小城都是含着宝光。胡兰成看到张爱玲,却感到惊讶,心里即刻不喜,甚至没有感激。他觉得夫妻患难相从,张爱玲千里迢迢特来看他,这是世人之事,张爱玲也这样,他认为是不应该的,他几乎要粗声粗气地说:“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到底忍住。单独见面时,他又说:“你这次来看我,我真是感激的。”

当初,斯颂远说他父亲一个姨奶奶和胡兰成一起到这里时,她就不禁想到:“来了!”小周的事,她是没经验,也就没疑心,现在,她不可能不疑心了。她是知道他的。但她还是说服自己不信。那天,她跟着斯颂远走进他岳父家那间昏暗的大房间,在众人中看见一个中等身材,穿着朴素的旗袍,外罩深色绒线衫,没烫头发,大概总有三十几岁,但看上去年青得多的妇人,她一看见就猜着是那个姨奶奶范秀美,也就明白了。张爱玲那臃肿的蓝布棉袍,和晒塌了皮的红红的鼻子,让胡兰成觉得在范秀美跟前有点丢脸。她不由一阵震动。

爱玲住在公园旁一家旅馆,胡兰成因怕警察查夜,只能白天去陪她,不敢在旅馆留宿。张爱玲一个人时,她会穿着旅馆里供给的双樑方头细草拖鞋,伏在窗口,看着街上大榕树,数树干上一个一个的小洞。

胡兰成来了,他们常常并枕在床上说话,有一次,忽然听到窗外牛叫,两人面面相觑地发笑,胡兰成说:“牛叫好听。” 张爱玲说:“我们来时,婉芬抱着光含坐在轿笼里,路旁有牛,她便教他学语,说'牛,我光含!’” 说着,张爱玲笑起来,接着说:“牛叫是好听,马叫也好听,马叫像风。” 有时,张爱玲会讲起她喜欢的西洋文学,她讲劳伦斯小说给胡兰成,后来,她觉得他的东西并不太好,就对胡兰成说抱歉。像这样的闭户畅谈,迢迢没有明朝的日子,张爱玲总觉不会长久。

02

一日清晨,胡兰成在旅馆倚在床上与张爱玲谈了很久,突感隐隐腹痛,忍着并未告知张爱玲,直到范秀美来了,他一看见她,就说身上不舒服。范秀美坐在门边一把椅子上,问胡兰成痛得怎样,又说:“等一会,泡杯午时茶吃,就会好的。”张爱玲看着这一切,不说话,脸上却黯黯的。胡兰成要范秀美也谈谈,谈了一会子,都不知要谈什么,张爱玲便笑说:“她真好看,我来画她。”就找铅笔与纸。胡兰成十分高兴,范秀美始终不开口。

胡兰成看着张爱玲给范秀美画像。他见张爱玲勾出脸庞儿,画出眉眼鼻子,就高兴地要赞扬她的神来之笔,张爱玲却停笔不画了。范秀美走后,胡兰成把脸一沉,问张爱玲怎么不画了,张爱玲说:“我画着画着,只觉她的眉眼深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一惊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你还只管问我为何不画下去!”胡兰成这才知道,张爱玲已经疑心他和范秀美了。

那天,胡兰成和张爱玲走在街上,只拣曲折的小巷走,张爱玲明白,这种局势下,范秀美是胡兰成的一把庇护伞,也是他现在唯一的一点安慰,所以根本不提她,只说:“你决定怎么样,要是不能放弃小康小姐,我可以走开。” 胡兰成很感意外,没想到张爱玲会让他做选择,他一直以为,她是可以接受他和所有女子的好的,便顿了顿说:“好的牙齿为什么要拔掉?要选择就是不好……” 张爱玲早猜到他的态度,但也没想到他会这样毫无道理,心想:“什么'要选择就是不好’?简直听不懂,实在是疯人的逻辑。

胡兰成又说:“我待你,天上地上,无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张爱玲说:“这件事还是要请你选择,说我无理也罢。” 又说:“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最后,她叹了口气,说:“你是到底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三月,初,张爱玲收拾好行李,要回上海,临走那天,下着雨,胡兰成送张爱玲上船,没等她说话,便微笑说:“不要问我了,好不好?”张爱玲也就微笑着,没再问他。后来,胡兰成回到岸上,张爱玲一个人撑着伞,站在船舷,面对着滚滚浪涛,久久伫立,不觉掉下泪来。

03

回到上海,张爱玲总闷闷的,有一次,她把碗碟送到厨房里回来,坐了下来,笑着对姑姑说:“胡兰成爱上了小周小姐,现在又有了这范先生。” 张茂渊默然片刻,轻笑着说:“他也是太滥了。” 张茂渊见张爱玲这样痛苦,她虽也是过来人,还是不免失望,不过她也不得不承认,即便张爱玲这样特立独行的女才子,终究还是平凡的女人,她冷冷叹了声,说:“没有一个男人值得这样。”

胡兰成又来信了,他以为张爱玲早已释然,写道:“昨天秀美睡了午觉之后来看我,脸上有衰老,我更爱她了。有一次夜里同睡,她醒来发现胸前的钮扣都解开了,说:'能有五年在一起,就死也甘心了。’我的毛病是永远沾沾自喜,有点什么就要告诉你,但是我觉得她其实也非常好,你也要妒忌妒忌她才好。不过你真要是妒忌起来,我又吃不消了。”张爱玲看了,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是情书错投了。”

有一天,胡兰成和斯颂远一起潜回上海,经打听,上海仍无他容身之地,只能重返温州,因去溫州的船要第二日才开,他便到张爱玲这里留宿一晚。这晚,他和张爱玲争吵起来,这是他们第一次争吵,也是最后一次。胡兰成说:“斯先生这次对我真是——!这样的交情,连饭都不留人家吃!” 张爱玲说:“斯君与我说,你得知周小姐在汉口被捕,你要赶去出首,只求开脱她,我听了很气。还有许多无关紧要的话,是他说你的,我都愿他莫说了,但他仍旧不知道。这斯君就是不识相,为你之故,我待他已经够了,过此我是再不能了。”

胡兰成又忍不住把他与范秀美的事告诉张爱玲,她听了说不出话来,胡兰成又问她他写的《武汉记》 的稿子可看了,张爱玲说:“看不下去。”胡兰成想起稿子里到处都写着他和小周的事,张爱玲是妒忌了,他想不到她不仅妒忌,而且不看他的稿子,他觉得实在可恶,禁不住打了张爱玲手背一下,张爱玲惊骇于胡兰成的反应,便“啊”了声,气恼极了。

胡兰成后来说:“你这样痛苦也是好的。” 张爱玲听了,不语,但是心里憎恶地笑了:“又是那一套,'好的’与'不好’!” 她这才明白过来,她从温州回来时,胡兰成那句“不要问我了好不好”便是已答覆了她,意思是, 等有一天他能出头露面了,要她和小周、范秀美三美团圆。“他完全不管我的死活,就知道保存他所有的。”她有点麻木,又忍不住痛楚地想。那晚,张爱玲与胡兰成分开就寝。

04

胡兰成又回到温州范秀美家,便以张嘉仪之名,在温州教书和写作为生。一九四七年,二三月间,胡兰成去信给张爱玲,沾沾自喜地记下自己的心境,又不忘说有邻妇常来与他在灯下坐语,张爱玲回信说:“我觉得要渐渐的不认识你了。”

五月,胡兰成又去信,说自己正在写《山河岁月》。六月,张爱玲回信说:“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张爱玲还在信里附了三十万元给胡兰成,那是她新近写的电影剧本《不了情》稿费,胡兰成出亡两年,都是张爱玲给他寄钱,最后了断时,她仍是如此。

看完信,胡兰成到屋后篱落菜地边路上去踱步,他没有悔过,也没有悲伤,只是想着:“爱玲的清坚决绝真的非常好。”他对自己说,他当然不会奔去寻张爱玲,也没有意思想要写信,但又觉得应该像个正常失恋的男子般,敷衍一下,有点伤心的样子。

过了两天,胡兰成便写信给炎樱,可是炎樱并未给他回信。他也知道,他不会收到她的回信了。

作者:鲁玲芹斋,不是人间惆怅客,不为何事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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