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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者 · 陆向阳】民勤过年那些事:装仓

 木一过 2022-02-16

图片装仓

作者:陆向阳

因为和弟弟同住在一个楼院,也因为他家的楼宇崭新宽敞吧,我们每年三十日晚上的年夜饭,姊妹三大家照例都欢聚在这里。

往年午饭后,我老娘、姐姐和媳妇都次第过去帮厨,今年姐姐一家不在,我老娘四点左右便打电话召唤我媳妇过去帮忙,我懂得,今年又是一桌丰盛的年夜饭。

果然不出所料。我一踏进门,敞亮的客厅里,七碟八碗簇拥的方正宽阔的大理石餐桌上,各类美味佳肴在通亮灯光的映照下琳琅满目,热气腾腾。主打菜是手抓羊肉。手抓羊肉是精心挑选的清一色廋肉,盛了一大盆,晶莹剔透,香气馥郁,一看一闻一尝便知道这是乡里放养的新鲜绿色食品。卤制的牛肉、猪手、猪嘴、猪耳朵、鸡爪、鸡腿和压肉之类的色香味俱全,一盘一盘地摆放在手抓羊肉周围,宛然航空母舰周边的护卫舰队,联手组成了年夜饭浩浩荡荡、声势煊赫的肉类战斗方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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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周边五颜六色的素菜,仿佛镶嵌的花边,分外妖娆。有绿莹莹的油泼沙葱,饱鼓鼓的绿色长豆,红艳艳的小圣女果,黄灿灿的花生米粒,白生生的腌制豆腐,软酥酥的沙米凉粉......还有粉丝土豆胡萝卜和洋葱凉拌的大杂烩,醋味儿、芥末味和油味儿搭配得恰到好处,有颜有色,有滋有味,看一眼就令人垂涎欲滴。凉菜最受孩子们的青睐,一盘消灭完又上了第二盘。

主食有蛋糕点心、重兴胡麻盐馕干粮、民勤麻花和油果子。

还有各类珍稀的果品在旁边静候。库尔勒香梨,静宁红富士,西安猕猴桃,福建耙耙柑,广西金桔,新疆坚果,民勤的人参果和草莓......

孩子们应该是年夜饭的主力军,但面对羊肉牛肉猪肉鸡肉她们都摇头摆手,置之不理,她们热衷的是素菜。我夹一小块羊肉放进我小姑娘的碗里,也被她闪电般退回;再夹,她居然介意,红扑扑笑盈盈的脸蛋上旋即泛起几朵雨做的云。

我立即给她们解释,按我们老家的习俗,年尾最后一顿饭叫装仓,装仓必须吃肉,必须狠狠地吃,饱饱地吃,肆无忌惮地吃......这是对一年辛勤工作的祝贺和犒劳,也是对来年继往开来地祝福和希冀。

姑娘们全然不理不睬,径直架起火锅,又开始消受她们喜欢的金针菇、娃娃菜、油麦菜、绿菠菜、土豆片、珍珠粉、香菜、韭菜、莲藕......

在电火锅翻腾的水汽里,在姑娘们幸福的嬉笑声里,我小时候还铭记在心的最早装仓的一幕幕画面便悄悄地浮现在眼前。

也许是特定时间特定地域的方言俚语吧,在我们老家,把“年夜饭”美其名曰“装仓”。

那年月,大年三十这天,是我们孩子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最向往最热闹最快乐的一天;装仓拉开了过年的序幕,也是春节的重头戏,家家户户不含糊;最后一顿晚餐,也是我们孩子们一年四季享受地最丰盛最甜美最酣畅的一顿饭。

大年三十这一天,从清晨开始,节日的气氛伴随着东升的旭日变得越来越浓厚。这一天大人们最忙。我妈妈一会儿用头巾包裹着头脸,举着笤帚细心地扫房;一会儿抱着全家人的被褥,爬在洗衣盆和蹲在火炕上认真地拆洗;一会儿坐在缝纫机旁,手忙脚忙,咚咚咚咚地赶制我们过年的新衣裳;一会儿又翻箱倒柜拾掇五谷杂粮,用簸箕筛子选调后准备下锅......男人们干的是苦活粗活脏活。我爸爸一会儿抱着大扫帚把院子里旮旮旯旯清扫后,再一盆盆的洒水;一会儿抡起铁锹深挖土埋的菜窖,把秋天储藏的洋芋、萝卜、茄莲和蔓菁拾捡出来;一会儿走进后院,为大牲口准备过年的草料;一会儿趴在灶火里,手握夹剪、铁铲和炉锥,冒着浓烟和刺鼻的焦味烫燎羊头羊蹄子......

我们姊妹仨也忙得不亦乐乎,给爸爸妈妈当下手。倒垃圾,铺席子毛毡床单,抬水端水,捡柴抱柴,淘洗羊头羊蹄,灶火里加柴火扯风箱,贴春联儿......今天我们谁也不敢也不愿意怠慢,因为“狗娃狗娃疾溜溜,三十晚上给你精骨头”,今天晚上要装仓,我们可以吃到一次带荤腥的年夜饭。过年高兴,装仓亢奋。

上坟回来一进街门,便闻到带有焦味毛味儿的特有的扑鼻的清香,我们都知道那是羊头羊蹄的味道。五谷杂粮炖羊头羊蹄汤,整整熬了一个下午,这便是我们那时弥足珍贵的年夜饭。所谓的五谷杂粮,其实还是小麦为主,添加几粒屈指可数的大豆、豌豆和红枣之类的做点缀,清清的,牛奶色,还可以照见人影,我们都叫煮粮食。煮粮食碗上面横担着一根羊蹄,也许熬煎时间长吧,焦黄的皮儿曲缩着已经脱离了羊骨头,洁白的羊骨头大半暴露在外面。

有肉不吃饭。我们放下碗筷,抱起羊蹄一阵子狼吞虎咽。这是我们一年里唯一一次吃肉,猪八戒吃人参果一般,没有品尝便吞咽下去。我和弟弟一边抱着精骨头啃,一边盯着妈妈手里的羊头。一只羊头,一家六口人分着吃。我奶奶的一份不能打折扣,眼珠子外加羊脑子,其它的皮皮肉肉脆骨子筋丝子都在妈妈灵巧的双手中均分给我们姊妹仨吃了。说是均分也不完全正确,因为妈妈送到姐姐嘴边的肉也往往被眼疾手快的我和弟弟截留,这个时候,我爸爸便充当起警察的角色,他变着脸色吓唬着我和弟弟“不能抢!不能抢!大家吃了大家香,一个人吃了害嘴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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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羊头,六根羊蹄,是爸爸精打细算,腊月里从集市上专门买回装仓的。那时候总觉得羊头太小,羊蹄太瘦,没有尽兴便化为乌有。我姐姐虽然吃肉少,但依然乐呵呵的,因为精致的羊骨节子属于她。

装仓还得靠煮粮食汤。还是因为日子太贫困,物质太匮乏吧,煮粮食汤委实太清,捞出羊头羊蹄后,老奶奶还要添加几勺水再煮一阵。小麦煮开了花,跟孩子们灿烂的笑脸一般;大豆也大张着嘴,亢奋得脱去了外衣;红枣的圆核耐不得寂寞吧,大半个脑袋也弹了出来。五谷杂粮在羊头羊蹄的滋润下分外好吃,绵绵的,甜甜的,还有几分羊肉焦味的芬芳。当然一年四季一次装仓,最大的优遇和快乐就是可以不限量地吃。与其说吃,不如说喝。一碗接一碗,我一口气可以喝个四五碗。忘记了我平时爱吃的下饭菜咸菜,也忘记了我家饭桌上绝无仅有的茄莲丝,奶奶总拍着我的脑袋提醒着“慢慢嚼,慢慢咽,锅里还有,不要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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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饱煮粮食汤后,我们还念念不忘那根羊蹄,又一阵子地啃嗍捡漏后,擦干净铁锤砸烂骨头,里面便是白花花的羊骨髓。我们拿着筷子捅,抱着骨管使劲吸,那香味儿堪比山珍海味。难怪那时候有一段农村“四大香”顺口溜还记忆犹新“下蛋的母鸡,羊骨髓,黎明前的瞌睡,小姨子的嘴!”虽然俚俗,但也不无道理。

实话实说,尽管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一年比一年富裕,肥硕的猪头猪蹄替代了羊头羊蹄,精美的羊肉鱼肉和各类卤肉又替代了猪头猪蹄,水饺火锅替代了传统的煮粮食,但永远感觉至今再没有消受过儿时装仓羊蹄煮粮食那种刻骨铭心的香味,再也没有经历过那时候如饕餮一般地疯吃疯抢。

曾经慕名光顾民勤夜市,品味一家五谷杂粮炖羊头羊蹄汤。尽管是名副其实的五谷杂粮,羊头羊蹄汤里面也加了现代许多时新的佐料,还有蒜苗、大葱助阵提味,老板的殷勤笑脸比大年三十晚上的烟花还璀璨,但还是没有吃出小时候的那个味道。

从苦难的记忆回到现实,心潮澎湃,感慨万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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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装仓,就要疯狂。我夹两块羊肉,抹一圈盐蒜,像小时候吞噬羊蹄一般装模作样地大嚼大咽起来,但两根骨头啃完就败下阵来,心里腻腻的,肚子鼓鼓的。我知道现在生活好了,我们顿顿都在“装仓”。穿绸子不光,吃肉不香,我们都没有吃劲了。

我还常常想古人有四喜诗“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何不加一句小时候的“装仓煮粮食”呢!

“狗娃狗娃疾溜溜,三十晚上给你精骨头!”多么熟悉多么形象的俗语啊,它记载着那段时间我们装仓的真实历史。

难忘年夜饭,难忘小时候装仓的羊蹄煮粮食,更难忘小时候那段饥寒交迫的苦日子!

写于:202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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