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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文芳:奶奶和她的独轮车

 晋南道 2022-02-16

奶奶和她的独轮车

奶奶已走了三十年了。但记忆中她推着独轮车“咯吱咯吱”走过小胡同的声音,犹在耳边响起。

奶奶名叫姬玉珍,山东人,小时候被卖到北京当童养媳,后来那家生意没落,把奶奶卖给了在北京做生意的爷爷。于是奶奶便跟着爷爷来到了山西。爷爷在绛州(河津)开一会所(大饭馆)。父亲两岁多时爷爷去了西安看望三爷,死于战乱。丢下奶奶和年幼的父亲孤儿寡母,无以为计。奶奶的故事是我听她亲自讲的,却不是讲给我一个人听。她的故事很动人心弦,我记住了却没有感动。因为她是在大队组织的忆苦思甜的大会上讲的。不是我趴在她的膝头时她给我讲的。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在奶奶膝头坐过。

奶奶是个重男轻女的人。她从来都不喜欢女孩。每次听到胡同里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就知道奶奶来了。她的围裙里永远有一块烤饼子。热乎乎的拿出来。指名道姓让弟弟吃。她一走,我马上就会分得一小块烤饼子。面里和着花椒叶,盐芝麻。吃着很香。虽然吃着奶奶烤的饼子,但我一点都不感激她。

记得那时候奶奶经常拾柴烧。她的脚是半大不小的。背不了一捆柴。就用一辆独轮车推着。她的独轮车是木头做的。轮子也是木头的。走起路来“咯吱咯吱”地响。后来看了《三国演义》,明白了诸葛亮发明的木牛流马原来是独轮车的祖宗。在旧社会独轮车显然是不错的运输工具,方便快捷。在奶奶讲的故事里离不了她的独轮车。

爷爷英年早逝,奶奶独自一人拉扯着父亲,体力活干起来吃力,为了省点力气,她卖了爷爷的三间西房,买这辆独轮车。每天早出晚归,干活回来还要捡柴火。在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生活没有保障,后来她被门口一个地主老财看上了,这地主老财有一个闺女,和奶奶年龄相仿,这闺女连谎带骗把奶奶骗到她家里。这个地主原是死了老婆,膝下无子。就指望奶奶给他添个大胖小子。

奶奶被地主老财强行霸占了,她也寻死觅活过,但是被人牢牢地看守着,直到为地主生下一个男孩子。

古人云“母凭子贵”,奶奶非但没有从此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反而从冰窟窿掉进了火坑,从此走上了不归路,离她想要的日子越来越远。先是她给地主生的第一个男孩子记在了地主第一个老婆的名下,而她也给地主老婆的娘家当了续女。可怜的奶奶,她不知道自己的娘家在山东哪里。没有娘家人给她撑腰,她只有委屈求全,只有随遇而安。

然而,命运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妥协而网开一面。随着父亲的一个个同母异父的兄弟接二连三地出生,奶奶的境遇一日不如一日。听说我的三叔是生在“灶火窝”的。地主一家子把二叔当成命根子,宝贝一般养着,是用来给他们家传宗接代的。三叔四叔地主老财并不稀罕,也没有把奶奶放在心上。地主烟瘾发作了就暴打奶奶,以至于生孩子也没人理会。而父亲从小就被寄养在老姑家里,饱尝寄人篱下的滋味。

老姑嫁的也是邻村的一个大财主家,父亲在她家像小长工一样,白天黑夜不停地干活。冬天的夜里还要搓玉米、掏棉花。吃的大多是玉米面窝头和蒸红薯。长到十几岁时父亲开始半工半读,自己供自己读书,在邻村读了完小。老姑庇护了年幼的父亲,也因此获得了在娘家的发言权,后来在父亲和母亲结婚后,老姑经常在我家的饭桌上和我奶奶争吵。她们俩互相指责对方卖了我爷爷留给我父亲的财产。我老姑的意思是我奶奶卖了我爷爷开会所留下来的大量家产供那个老地主抽了洋烟,我奶奶说我老姑卖了我家的古董因此发了财。我父亲见她们吵得不可开交,就说都不要吵了,再吵你们都把我的东西还回来!奶奶和老姑就都不吭声了。

我慢慢长大了,知道奶奶是改嫁了,她成了别人的奶奶,那些也给她叫奶奶的人和我们家不姓一个姓。因为她住在胡同的最后,我家住在胡同口,所以我们在家说起奶奶总是说“后头我nie”,或者“后头你nie”。但她确实是我的亲奶奶。对我不怎么亲,我也和她无法亲近的亲奶奶。她天天来我家,从未笑着和我说过一句话,我从未和她单独呆过,也没有依偎在她身旁感受过她片刻的慈爱。她总是咚咚的来,急匆匆地走,好像总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在等她回去。奶奶忙着呢,我家只是牵扯着她心思的一部分,她在我家只能呆几分钟,忙到顾不上多看一眼我这个小孙女。因为在我之前她已经有三个孙子三个孙女了。在我之后她又有了四个孙子四个孙女。何况妈说奶奶不喜欢女孩,奶奶生了四个男孩子,没有一个女孩子。按道理说,到了孙子辈,应该喜欢女孩子,可她就是不喜欢女孩子。我也大多时候在本村的姥姥家玩,陪着姥姥住。

记得那年我刚上一年级,学校组织的忆苦思甜大会,我们全校学生都来到了奶奶家,奶奶作为贫下中农的代表给我们痛诉阶级仇恨。她的独轮车也摆在那里,是地主富农压迫劳动人民的工具。从奶奶口里我也听到了她的苦大仇深,知道了爷爷在父亲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而奶奶黄连一样苦的命运公之于众的主要策划人是她给地主生的这个传宗接代的男孩——父亲的同母异父的兄弟、我的二叔,当时他担任大队革委会主任。并非“根正苗红”的他竟然把母亲的苦难身世拿来当做保官的资本。谁让他有个地主阶级的爹呢。那时我还是七八岁的无知儿童,和几百人一起听奶奶讲自家的故事,到现在为止,已经四十多年了,我依然记忆深刻。

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祖国上下、大江南北。农村实行联产承包制,我家也分了十几亩责任田。有了田地就要有牲口,而我家的大门楼很高,要上五六个台阶,显然不方便牛的出入。于是父亲便在村外重建家园。老屋就留给了在外谋生的三爷家。从此,我很少见到奶奶了。

在脑中搜索儿时的画面,关于奶奶的记忆不过就那么五六副。不过每一次她的出现都那么不协调。一次是哥哥在外和一群孩子玩打仗,三叔家的孩子被人欺负了,非要说哥哥和那些人是一伙的。三婶拽着奶奶找上门来大骂。奶奶明显帮着三婶欺负妈妈。懵懂无知的我在心底认定那些找我们麻烦的人就不是好人。后来,在一次饭桌上,爸爸说给奶奶一壶油,奶奶告诉了不知哪一位叔叔,意思是让他们也给点粮油之类的。不料他们说人家有钱,我没钱之类的答案。妈说以后我们给你,你自己知道就行,可不敢告诉别人。我听不懂大人的谈话,只是觉得奶奶是个多事的人。

记得有一年,家里来了一位叫“大东”的亲戚,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长得粗壮结实,肤色黝黑。说是来人是奶奶的娘家侄子。奶奶非要让爸爸给她找娘家,爸的一位同学那年正好在山东当官,颇费周折帮奶奶找到了娘家人。父母早亡,家里只剩哥嫂侄子了。奶奶终于找到了亲人,奶奶大字不识一个,却只身一人往返于山西山东。

后来,奶奶又闹着要把爷爷的遗骨从陕西搬回来。爸爸和奶奶又去陕西户县去和三爷商量。只是时间久了,几经战乱,早已找不到坟墓在哪里了。这成了奶奶的一个心结,到死她都念念不忘,也因此造成了兄弟之间的嫌隙。奶奶是想百年以后埋到爷爷身边的,可是爷爷的尸骨找不到了。她耿耿于怀,认为是三爷不告诉她埋葬爷爷的地方。其实,哥哥长大以后,还去过陕西寻找爷爷的坟墓,也没找到。

最后一次见到奶奶的独轮车是一个大年初一的早上。我们去给奶奶磕头,奶奶家的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院子里只有一辆独轮车孤独地靠在西墙边,车子少了部件,早已支离破碎,成了摆设。突兀的是车上绑着崭新的红布条,就像旧衣服上打着新补丁。车旁边刚刚燃过的柏枝灰还在冒着青烟。我们围着那辆独轮车高兴了一阵,说这物件可有年头了,快成文物了,现在可没有人再用这个啦。走进奶奶的屋子,我们发现那个高高个子的老头也在,这还真是个意外。奶奶从来都是和小叔一起生活,而那个老头一直住在二叔家里。后来听说老头有病了,那三个儿子轮流照顾。到了小叔家,小叔就让那老头睡在奶奶的炕上。不知道奶奶为啥突然结束了她坚持了几十年的和那个老头的分居生活。反正是我们见了那老头只是礼貌地打声招呼。奶奶在我们面前从来不提他的。他对我们也从来是视而不见。

最后一次见到奶奶,是她睡在我家的炕上。那时我上高一,两个礼拜回一次家。奶奶突发脑溢血,被送进了医院,出院后就回到了我家。奶奶的头发灰白灰白的,贴在头上,脸色煞白。我记不得都和奶奶说了什么,只记得妈妈抱着奶奶,在给她喂饭。后来家里就来人了,我也去干活了。奶奶下葬的时候,二叔他们不要我们家的人。他们不想埋葬奶奶,可是因为爷爷的坟一直没有迁回来,奶奶无法葬在我家的坟茔。奶奶活着的时候,爸一直让她回来,说自己一个人养一个人埋,但奶奶一直没有这样做。她算是别人家的人。那些人埋葬奶奶不要爸爸,我们家也没办法。尽管埋葬他们的父亲的时候,让爸爸当干儿子。奶奶临走的时候叫着爸爸和哥哥的名字,死不瞑目。哥哥从大学回来,知道了奶奶的死讯,嚎啕大哭。闹着要去找二叔三叔去说理。被妈妈拉住了。奶奶就这样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人间。我们没有披麻戴孝,是谁剥夺了我的权利,我不知道。当时在学校,同学说柳秀秀今天回家去埋她奶奶了。我心里一惊,知道是奶奶去了。柳秀秀是我二叔的女儿。比我大一岁。奶奶在的时候老说等她姐姐出嫁的时候要陪一只皮箱作为她的嫁妆。可还没等到她的大孙女儿长大,奶奶就走了。我当时没有哭,很麻木地去上课了,礼拜天回到家不咸不淡地听我的叔叔们怎么对付我爸的。心里的气愤多于悲伤。奶奶啊,你留给后人的是千年的结。你走了许多年了,我们也无法化解心中的痛。

其实,奶奶并非不喜欢女孩儿,小叔的二女儿就是奶奶带大的。那时候奶奶经常带着她来我们家串门儿。她让那个三岁的小孩子背三字经给我听。那时候上初中的我还不会背三字经。就纳闷,“人之初性本善”为啥“狗不叫”就“性乃迁”?

小妹妹背错了,奶奶就在一旁纠正,那样子十分和蔼慈祥。当时只是嫉妒奶奶对别的孙女好,现在想着奶奶到晚年的时候终于放下了一生的怨愤!

她不是不喜欢女孩子,是她饱尝了作为一个女人的苦楚和身不由己,生而为女人是有原罪的。不是奶奶重男轻女,是她生活在一个重男轻女的社会里。女人的命运从来不会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她反抗过,自立自强过,终于难以做到“出污泥而不染”。可她的灵魂始终是纯洁的。不管在世俗的眼里,奶奶是怎样的人。在奶奶的心里,爷爷一直是她唯一爱着的人。相信在天堂里,她一直和爷爷在一起。

前些日子,路过果园的时候,我对李先生说,我奶奶墓地就在这里。当天晚上,奶奶就跑到了我的梦里。平生第一次梦见奶奶,我自己也感到诧异,原来我们祖孙之间灵魂相通,骨肉亲情是超越生死恩怨而永世存在的,奶奶在天有灵,真的很灵……

(2019年3月28日写于飞云楼下)

                          作 者 简 介

       郑文芳,1969年生,山西省万荣县通化镇人。中国楹联学会会员,中国后院读诗协会理事。自幼酷爱文学,曾当过中学教师,近年来,发表诗歌、散文,小说等文学作品若干,散见于《万荣人报》、《后土文化》、《飞云》等报刊杂志,亦有作品发表在《今日头条》、《天天快报》、《腾讯新闻》、《搜狐网》、《作家》、《中山文苑》等相关文学平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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