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追风单骑 千里逍遥 一翎轻如鸟

 小玉声 2022-02-17

所以去年九月份,三天纪念张世麟先生的演出,虽然我口头上吐槽“人员安排太碎了”,也还是颠颠地跑去看了两天。虽然一出戏不同场次由不同演员担纲,气韵肯定衔接不佳,但也算是各显其能,过过瘾还是可以的。

老辈代的英雄不提了,小一代英豪中最惊艳的,还得说是王大兴。这回他双出,前《麒麟阁》后《金翅大鹏》,这就属于自我挑战了。这个双出的安排,如果不计演员前后赶活换装的安排的话,我以为更省劲儿的,应该先唱《金翅大鹏》,刚开戏,力气还足,大鹏开打又多,几乎没有片刻喘息,先趁着气力足的时候把这唱了,下来《麒麟阁》,体力已经消耗一部分了,有些东西就不会太卯上了,也能找点儿老生的“含着劲儿”的范儿。王大兴敢反过来贴,把气力最足的时间用在一出需要含劲儿的戏上,在唱了一整出之后又动这出完全闲不住的《金翅大鹏》,胆色和能为都不一般。三伏天这么搞,更堪敬佩。套用一句最近新学的词儿,“不看不是人”。奶糖感慨大兴是真的能“自己扛票房”了,此言不虚。而看完之后数日,回味之际又生出几多想法,聊记数笔,想哪写哪,也算是没白看好戏。

必须承认,我最初对张派武生理解不够深刻,一度感觉台上是个“一力降十会”的作风,不似厉慧良那般“潇洒”。厉先生在台上,似乎永远从容不迫,永远有那么一股子“美”的俏皮劲儿。张先生就更硬砍实凿一点,一如二人面相,明显厉先生更俊朗,张先生则偏于瘦硬。按照我外貌协会的标准,起初确实更爱看厉先生多一些。

但后来慢慢体会到了张先生过人之处。都演《挑华车》,相比之下,厉先生先声夺人,但看到后面反而是张先生让人看着有“渐入佳境”的感觉。再后来看《潞安州》,更觉得张世麟文戏实在有水平,不是一句“勇猛武生”就足以概括的。虽然走的东西多,但层次安排分明,非徒以硬桥硬马的功夫惊人而已。旁的不说,就最后陆登那一个“门板僵身”,不是卯着劲一摔就完了,有铺垫有交代——金兀术一拜,立尸不倒,两旁搜出乳娘和襁褓中的陆文龙,乳娘对陆登说“定将公子抚养成人,接续陆门……”到这句先在“八大仓”里把宝剑脱手落地,在“香烟”二字叫起的撕边一锣里摔这一僵身。既合剧情又合戏理,很是高明。

再看二老身后传承,应该说,张先生比厉先生幸运。但又不仅仅是运气所致。厉之妙处,学来往往难免效颦之弊,本意是讨俏,但弄不好就容易显得小家子气。张之妙处却是可以复制的一般。去年看完纪念演出,我就莫名感慨“生子当如张幼麟”,那一套学自父亲的理念,又毫无保留地实践在学生们身上,这几个学生,身上都像。不过众人合演之下,还是显出来了大兴高人一筹的好处:他台上比其他人有分量。

张家门的戏相对来说,技巧丰富度高,而且尺寸脆,气氛火。但火候不足的时候,就更容易偏于“武行”一些,压不住台。能有分量了,才是武生。再能唱出点儿大将风度来,唱出点儿儒将气度来,这就直奔大武生的路子去了。

张幼麟说过,武生,先是功,再是法,最后是戏。王大兴几乎是亦步亦趋地按照这个路子、这个顺序成长起来的。初识他是《白水滩》《偷桃盗丹》。再就是陪玉爷来《走麦城》的关平,那时他扎白软靠的场次尚显稚嫩,反而是踏雪突围时白箭衣戴甩发的短打扮相更“像”,甚至觉得有一种“少年感”,当时的感觉,功夫真好,但做戏稍欠火候。时过境迁,他也贴了全部的《马超》,演了《挑华车》,由短打而奔着长靠去了,昔日短板也在逐渐补齐,表现都可圈可点。而学演《麒麟阁》,更见其深造艺术的“野心”——由外而内,收神入骨。

张世麟以《麒麟阁》为武生最难剧目,生前教张幼麟的最后一出,即是此剧。“老生的身上、武生的技巧”,秦琼又须唱【醉花阴】【喜迁莺】等曲子,边配角色要念干牌子如【滴滴金】【四边静】等,均不可等闲视之。但他又没有亦步亦趋照搬前人,而是在不改动原有结构的基础上,另起炉灶,添加了很多技巧,把一出原本偏“温”,导致观众“不进戏”的剧目改得引人入胜。

此处多说一点,在张世麟之前的《麒麟阁》,除昆班之外,“京昆”路子大约只杨小楼茹富兰这两路传承,而这两路之间,一说茹富兰是得自家传,另一说茹富兰也得自杨小楼。杨小楼只有数张剧照存世,大约朱家溍是学的杨派唱法,应有录像留存,从之前流传出的激秦片段看来,应该说作为历史文献的参考价值更高些。茹派路子,奚中路继承并传授了,据说前些日子还录了像音像。这两家路数固然以气度功架取胜,名贵非常,很“打内”,但亦不必以此菲薄旁人。打内固然是上乘,但若不能吸引住观众的注意力,不能打外,那打内的东西也就失去了意义。就我所知的范围内,想动这戏的老先生们,没有不往里添东西的。更何况,张先生的路子虽然技巧多,但并非不重功架气韵,甚至对“沉下气”的要求更高——在这重重技巧中,人是容易躁的,但是戏又要演出那一股子大将的“静气”来。而看王大兴此次演出,“沉心静气”的意识已经很明显了。

走技巧干净,这是之前对大兴的表演最突出的感受。而他在台上的分量,也有相当一部分是从这干净上来的——不管多繁难的东西,多大的【四击头】,他走出来都从容不迫,几乎没有任何额外的调整和较劲的动作。后来有一次在广东会馆贴了半出《麒麟阁》,不带程咬金尤俊达,发觉他竟也有意无意间在节奏变化上做文章了,非常醒脾。而此次再看,他已经敢于把一些“冲”的东西拿掉,代之以凝重大气的处理。节奏更是有意往“稳”里走,这是表演意识上的一大进步。而这种进步,又以超绝的控制力为根基——很多动作不需要加速卯劲,随便一摆就是地方,就能到位。从完成度来说,他甚至有青出于蓝之处,如“偷渡潼关归故齐”一句荷包枪倒手转花儿的身段,又如“怎吐得万丈虹霓”的亮相,虽然节奏快,但诸般零碎儿都服服帖帖。通场下来,走边也好开打也罢,绦子穗儿不打十字,髯口不挂靠旗不卷,丝毫不会让人“出戏”。只是飘带和盔头挂了一次,虽然拉了一下没能弹开,但并未影响表演的节奏,也就不必苛责了。至于蹉步、跳叉、几个“四击头”,安心看他走就是了,从来也不必担心他有什么失误。只是可惜和魏文通的把子打得不算太严,中间有几个地方犯等了。倒是后面用双锏的场子更有些手挥目送的韵致。

相比于《三挡》,更令人惊喜的是《激秦》。荷叶盔、白开氅,黑三,扮相上就是一股清隽冷逸。这一折要比《三挡》难得多,算上中军,台上也就三个人。戏的看点,全在秦琼和张紫嫣的互动。于武生来说,这戏真是没地方使劲,除了最后见张紫嫣自刎时有个屁股座子,就全凭唱念和做戏了。几曲子能唱得入耳,已属难能。大兴不但曲子挂味,做戏时的神气儿,也比之前几次演出更到位。跨出营门望向空中时,眼神里有内容,实际是对节奏的把控更为精致,足见心“范儿”正。当晚的两个角色,秦琼和大鹏,都有望空的表演,同样的动作,不同的节奏,就把秦琼望见的“荧荧月光照,清霜湿征袍”和大鹏望见的“面前五百阿罗汉,脑后三千揭谛神”区分开来。而听说被贺方进谗时之惊惧,尊官身份存疑时之警觉,见张紫嫣自刎时之痛惜,层次都很分明。这个火候的把握,已极难得。只是“你可知大反山东”一句,“噤声”的尺寸稍有些坠板,对比张幼麟的处理,“噤”字之后并未留太明显的气口,而且是脸朝外,神朝着张紫嫣,往前欺一步,“八、大、仓”第一下是裹在“声”字里的,“大”上让髯口,末锣亮相,再接撕边。较之大兴念完“噤声”场面再给“八、大、仓”的处理要紧凑,紧张的气氛一下就出来了。日后再演,这些小节骨眼儿不妨再磨一磨。

还有改进之处,就是在词句上更可考究一些。“逃秦境孟尝狼狈”还是接“偷渡函关归故齐”更顺,唱“潼关”,是秦琼自己的事,但是从词句前后衔接来说,此是一用典之处,说潼关反而没道理了。如此种种,不必赘述。而当晚配演演员的纰漏,亦属于可以避免的失误——大刀上膀子转身,这四击头就已经叫起来了,直接倒手垫步掏翎子亮相即可。不亮相,接背工花,或许是一时反应不过来,但台上这种节骨眼儿,还是需要一些随机应变的。

顺便感慨一句,张幼麟唱这戏时,窦骞的贺方,马国祥的程咬金。如今大兴唱这戏,助演里还有这二位,莫名觉得这是个很“情怀党”的安排。

垫戏中间有点儿小岔子,不纠结原因是什么了。演戏的不出错,还能让看戏的出错么?不得不说,倒好儿这东西很锻炼人。找回这场子来,观众还是鼓励的。以后多练多演就是了。

《金翅大鹏》,前端时间火过一阵,因为张幼麟给王大兴说伏虎圈那套把子的小视频在网上流传甚广,很多人都是从那才发现,原来戏里面这么多门道。不知当晚的观众里,有多少人是被那个小视频所吸引来的。其实若说普及京剧,还是这种行内人说门道的东西最有效果吧。

我曾经半开玩笑地感叹幼麟老掰来俩妖精最绝,一个金钱豹,一个大鹏。因为豹子带耍牙,大鹏带变脸。虽然是个点缀,但豹子悍猛,大鹏英秀,却都在借用的这两样特技中显现了。

王大兴演这出,已是善御者驾轻车行熟路。一边唱【水仙子】一边耍双短戟,惊心动魄又酣畅淋漓。只是下次能不能让青狮带把锯齿刀,白象带个枪杆,再多上四面月华旗?毕竟狮驼岭是西行路上最难一关,目前这个阵势,还是单薄了点。

收了青狮白象,孙悟空再引上大鹏,从这开始到剧终,大鹏就没有下去歇会儿的时候了。这时就看出来老先生编排把子和档子的智慧了,层次的推进,尺寸的起伏,都讲究文武之道。大鹏欲追杀孙悟空,忽然迎面见到众罗汉,急忙掉头,发觉陷入重围之后,先是一路尺寸非常紧凑的单枪破双刀,单对儿变三股档,变四股档,尺寸越来越急。这是十八罗汉里大鹏遇到的第一组敌人,所以极尽勇猛之能事。后面见降龙罗汉,就稍微淡定了一点。见伏虎罗汉,基本尺寸就稳下来了,但伏虎罗汉有一下削头的时候大兴似乎忘记低头甩翎子了,导致翎子被削了一下。除此之外,几无瑕疵,自然又是一片肥彩。后面再对矮罗汉、高罗汉、“金蛇郎君”(我实在对不上那位学名叫什么了,就看兵刃像),就开始有些游戏的感觉了,直到遇上舞月牙铲的,在将军令和出手锣鼓里,才又有了些对敌的感觉,再上长臂罗汉和长眉罗汉,又是一股子戏耍感……节奏的一张一弛全在领着观众的神,不会让人觉得乏味。再上来的两尊罗汉,已经不以把子档子为要,而开始有翻跟头砸险了。随后又来一醉鬼,一睡鬼,从人设上看,这是搞笑担当,但大鹏竟在酒气和法鼓的双重攻击下,失去了一直占着的上风。接着是一四股档,打出手。出手时有一点意外,下场门的罗汉扔枪的时间差略紧,跟大鹏用脚尖挑起来的枪在空中撞上了,虽然枪杆没落地,被大兴用后背接住了,但当时是有些慌乱的情绪在的。好在调整得很快,及时恢复了正常状态。最后全员出动,把大鹏高举起来,示意收服。整体看下来,除了最后显得稍有些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之外,都好。再多来几次,叠好了褶儿,相信能更举重若轻履险如夷。

谢幕时张幼麟出来了,满脸欣慰又忍不住得意的笑。大兴对师父一躬到地,翎子尖儿扫着台毯。那一瞬间,我竟有些泪目。师徒如父子,就该是这爷儿俩这样吧。

文:小玉声

摄影:奶糖

2019.7.24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