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宗教、民族主义与大国博弈：希腊独立战争的“革命“神话（下）

licht3jh8evr0j 2022-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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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奥斯曼军队的反攻

1822年，一度声名显赫的“亚尼纳之狮“阿里帕夏被苏丹处决，这也意味着帝国军队的主力现在终于可以清剿南方的反叛者。在前一年的7月，一支由鲁米利亚总督奥默·弗里奥尼（OmerVrioni）率领的奥斯曼军队曾经短暂地解除了雅典卫城之围。这位臭名昭著的总督发明了一种方式来报复反叛的雅典人：他经常带着骑兵去乡下搜捕雅典农民，在假意让这些可怜的农民逃命之后，他会带着骑兵追上农民并把他们斩首，没有被杀死的农民将会在之后被钉死在尖桩上。然而北方的叛乱使得弗里奥尼不得不挥师转进，雅典卫城也在弗里奥尼离开的一年之后被希腊人攻陷，投降的守军大多都死于雅典人报复性的屠杀。土耳其人急切地想要从起义者手中夺回富庶的阿提卡地区。

由穆斯塔法和弗里奥尼组织的两次反击规模都在几千人左右，然而这次奥斯曼人在拉里萨集结了两到三万的大军。根据历史学家大卫·布鲁厄（David Brewer）的说法，由德拉玛利帕夏(Dramali Pasha)统率的这支大军是1715年奥斯曼对威尼斯战争之后，在希腊出现的最大规模的部队。这支部队的30%-60%都由骑兵组成，德拉玛利还带来了大量的火炮以及多达三万头牲畜，光是浩浩荡荡的辎重部队就足以让希腊人胆战心惊。

德拉玛利首先率兵攻克了底比斯（Thebes），并将这个城市付之一炬。得知了底比斯经受的厄运之后，国民大会派驻在这一地区的官员撤离到了起义军的腹地，周边的义军也都不战而退。在攻克底比斯之后的十天之内，德拉玛利的部队没有放一枪一炮就从起义军中的手里夺取了大片地盘。眼见阿尔戈斯城（Argos）门户洞开，国民大会的代表们也都钻进了外国商船避难。希腊政府的软弱为自身的威信带来了严重的损伤。

(一张古希腊时期的城邦地图)

然而奥斯曼大军庞大规模的弊端很快也显露了出来。希腊人临走前焚烧了自己的农田，旱灾又使得军队携带的牲畜得不到足够的水源。尽管没有损失一兵一卒就光复了大片领土，德拉玛利迫于补给的压力不得不又退回科林斯。因为携带了大量的牲畜，德拉玛利的大军不得不沿着大路行进。希腊人早已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设好陷阱伏击他们。德拉玛利本人也中了希腊义军的埋伏，仅以身免。根据希腊人的说法，他们以47人的代价消灭了2000奥斯曼军队，还缴获了上千头牲畜。逃回科林斯的土耳其人很快又遭受了瘟疫的打击，指挥官德拉玛利也在科林斯染疫身亡。奥斯曼在希腊名义上的最高总督胡尔希德帕夏害怕苏丹因为战事的失利降罪于自己，选择了服毒自尽。失去了在前线几位最资深的指挥官的马哈茂德苏丹束手无策，只得向自己名义上的封臣穆罕默德·阿里帕夏求助，许诺将给予他希腊和叙利亚的统治权。

穆罕默德·阿里帕夏（MohammedAli Pasha）首先派遣他的女婿哈桑帕夏在克里特岛登陆。埃及军队在克里特岛的乡村烧杀掳掠，沉重地打击了起义军的有生力量。随后，穆罕默德·阿里帕夏的另一位女婿侯赛因贝伊带领一万两千人前来支援奥斯曼军队。克里特岛上的希腊人召集了三千义军与埃及军队交战，然而他们完全不是经历过军事改革的埃及军队的对手，希腊义军很快被击溃，只能在克里特岛的山区苟延残喘。

在取得了对克里特岛和塞浦路斯的胜利之后，穆罕默德·阿里帕夏派遣他的儿子易卜拉欣帕夏（IbrahimPasha）带领埃及军队的主力在摩里亚地区最西端的港口莫登（Modon）登陆。希腊海军起初在海上与埃及海军互有胜负，但很快他们就无法再阻止埃及人将大军运输到摩里亚海岸。希腊人起初瞧不起这些身材矮小，军装简陋的埃及军人，他们派了七千义军在纳瓦里诺(Navarino)附近的村庄搭好了防线。然而易卜拉欣帕夏仅仅用了对方一半的兵力就粉碎了他们的防线，还抓获了大批俘虏。随后，易卜拉欣帕夏用了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就从希腊人的手中夺取了纳瓦里诺军港。

（伯罗奔尼撒的屠夫，易卜拉欣帕夏）

危机感使得希腊人重新团结起来。在纳瓦里诺沦陷之后，希腊政府赦免了科罗克特洛尼斯和他的党羽。除此之外，希腊政府向全境颁布了征兵令，政府的官员认为以希腊七十万的人口至少能为他们提供两万人以上的兵源。然而事与愿违，即便是克利夫泰们也不愿意响应新政府的号召，他们宁愿用老的游击战术去和奥斯曼军队单打独斗。

经过一连串的战败，希腊人意识到他们很难在会战中战胜久经战阵的埃及军队。他们主动放弃了摩里亚地区的行政中心特里波利（Tripoli），包括卡拉马塔和阿尔戈斯在内的大城很快也被奥斯曼军队重新夺取。希腊政府的领导者们遭遇了重创，多位起义的功勋指挥官在这些战斗中战死，而即便是在摩里亚义军也将很快失去立足之地。与军事上的才能相比，易卜拉欣帕夏在治理上可以说是相当地无能。英军观察员汉密尔顿上尉(Captain Hamilton)曾经评论道：“易卜拉欣帕夏只能维持他身处的地方的秩序，而只要他不在，其他地方就将陷入混乱。“伯罗奔尼撒半岛在这一期间遭遇了严重的破坏，以至于人们甚至认为他想将整个半岛化为白地。尽管从情理上来说，易卜拉欣帕夏完全没有必要去毁灭自己即将受封的领地。

易卜拉欣帕夏在摩里亚灾难性的管理在西欧激起了大量的谣言。有人甚至宣称，易卜拉欣帕夏打算将希腊人从整个伯罗奔尼撒半岛抹除，再以埃及移民取而代之。英国外交大臣乔治·坎宁无疑也相信了这种谣言，他决定采取措施避免事态向他想象中的最坏情况发展。

希腊独立战争

七、列强的介入与纳瓦里诺海战

最早开始行动的西欧人是伦敦希腊人委员会的激进派们。拜伦在信件中描述了希腊政府内部争斗的乱局，以及英国人提供的第一笔拨款是如何地在内战中被浪费掉的。边沁等人决定按照更合自己心意的方式重新处置这笔捐款：他们不再将捐款交给希腊政府，而是决定用这笔钱聘请更有经验的英国军官。理查德·彻奇（Sir Richard Church）爵士与科克伦勋爵(Lord Cochrane)分别接管了希腊的陆军与海军,这笔战争经费如今必须经过英国人的同意才能使用。然而即便是外来的军官也没能改写倾颓的战局，科克伦勋爵组织的解围行动没能改写义军的命运，雅典卫城和迈索隆吉翁(Missolonghi)在长期的抵抗后最终还是被易卜拉欣帕夏的军队所攻陷。战事的失败带来了连锁反应：昆图利奥蒂斯政府最终倒台，大会选举了新的总统卡波迪斯特里亚（Capodistria）。

（卡波迪斯特里亚）

在另一方面，由英、俄牵头，列强也在重新考虑介入这场战争。随着辉格党在议会中开始重新取得影响力，英国人对这场战争的态度也产生了变化。乔治·坎宁代表英国与沙皇俄国初步达成了协议：按照维也纳会议的原则，希腊不应当取得独立，并需要向奥斯曼帝国缴纳年贡；然而奥斯曼也必须尊重希腊人对于内部事务的自治权，并允许列强与希腊单独开展贸易。在坎宁的斡旋下，法国也在后来加入了这项协议。在易卜拉欣帕夏攻克了雅典卫城之后，英、法、俄三国向奥斯曼帝国提议调停。如果奥斯曼接受三大国的调停，列强就会准许奥斯曼重新收复希腊；如果奥斯曼拒绝，列强将与希腊建立外交关系并承认其为独立国家。处于极端不利形势的希腊人同意了这份提议，然而奥斯曼却不愿意放走近在眼前的胜利。

根据协议，列强将出动联合舰队保障双方停火。1827年9月25日，英、法海军的将领与易卜拉欣帕夏举行了会晤：英、法宣称列强在调停结束前列强有权介入任何针对希腊的军事冲突，而易卜拉欣帕夏则表示他收到了苏丹进攻许德拉（Hydra）的命令，他必须将之执行。在一番谈判之后，双方宣称达成了“共识“，尽管他们对这个”共识“的理解有着天壤之别。英、法认为易卜拉欣帕夏已经承诺在苏丹给予进一步的指示前停止在希腊的一切军事行动；易卜拉欣帕夏则认为这份协议仅仅在希腊停止抵抗的情况下才能生效，而缺乏组织的希腊义军显然不会停止进攻。由于奥斯曼舰队受到了列强的海上封锁，易卜拉欣帕夏转而从陆上发动了摧枯拉朽的进攻。

易卜拉欣帕夏的违约使得列强极为愤怒。在俄国海军加入了联合舰队之后，列强决定对傲慢的易卜拉欣帕夏施以颜色。10月15日，法军撤回了在易卜拉欣帕夏麾下的所有军事教官。此时的奥斯曼舰队群龙无首，他们的统帅还忙于在陆上蹂躏希腊的乡村，而能够指导他们的外籍军事教官已经被全部召回。10月20日，联合舰队开进了纳瓦里诺湾，威胁埃及舰队退回亚历山大港。一艘埃及战船上的船员射杀了英军派遣过去叫他们让路的使者，大战一触即发。可以确定的是，奥斯曼海军的指挥官塔希尔帕夏（Tahir Pasha）无意于开战，他清楚地意识到了双方实力的差距，下令让舰队不得作出自卫以外的举动。然而他部下的过激反应却使得整个局势变得超出了他的控制。

埃及舰队与奥斯曼舰队的不合也在这时体现了出来。在联合舰队还击后，塔希尔帕夏的旗舰变成了一片火海。目睹了盟友遭遇的埃及舰队指挥官穆哈雷姆贝伊（Moharrem Bey）急忙向英军旗舰“亚洲”号派出使者，宣布埃及人无意与联合舰队对抗。联合舰队统帅科德林顿（Edward Codrington）向埃及舰队派出了使者重新确认停战，然而穆哈雷姆贝伊的下属却对指挥官的意图一无所知，枪杀了英军派来的使者。英军立刻展开了报复，穆哈雷姆的旗舰也很快被英军的火力所吞没。穆哈雷姆本人立刻抛弃了自己的舰队，下令强行搁浅逃生。

至此奥斯曼舰队已经失去了自己的两位统帅，只能各自为战。绝望的土耳其人向联合舰队发动了火攻，然而他们派出的点火船还没有抵达英、法的军舰前就已经被击沉。经过了四个小时的激战，奥斯曼舰队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根据科德林顿的统计，89艘奥斯曼军舰被击沉了六十多艘，6000人战死，4000人重伤。而联合舰队没有损失任何一艘战舰，只付出了几百人的伤亡。

八、尾声

付出了惨痛代价的穆罕默德·阿里与列强单独媾和，并承诺撤出希腊。为了弥补自己的损失，他要求苏丹按照约定将叙利亚交给自己。在被苏丹拒绝之后，易卜拉欣帕夏用武力从奥斯曼帝国手中夺取了巴勒斯坦和叙利亚，兵锋甚至直指安纳托利亚。

（穆罕默德·阿里帕夏）

另一方面，俄国在纳瓦里诺海战之后也对奥斯曼帝国出兵。尼古拉一世首先占领了瓦拉几亚和摩尔达维亚。在第二年，俄军统帅迪比奇（Diebitsch）组织了一波更大的攻势，他穿越了巴尔干山脉，直接攻下了阿德里安堡。穷途末路的奥斯曼苏丹被迫接受列强的所有条件，俄罗斯获得了摩尔达维亚和格鲁吉亚的大片土地，塞尔维亚事实上也被承认独立。希腊也被承认为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列强希望从欧洲的王室中选取一位亲王出任第一位希腊国王。

全国大会所选出的总统卡波迪斯特里亚则有着别样的打算，他一边带领军队从奥斯曼残兵中收复失地，一边对民众宣传自己将公布新的宪法。他试图以借由确立新生国家的体制来将自己变成希腊的第一位终身总统。然而这时的希腊还没有完全统一，爱奥尼亚群岛在被英国人接管，克里特岛、塞萨利还有阿尔巴尼亚依然掌握在奥斯曼帝国手中。即便是在革命的腹地摩里亚，易卜拉欣帕夏留下的残兵败将还在负隅顽抗，希腊人无力将他们驱逐出自己的国土，不得不向法国人求援。

然而借助宣传攻势，卡波迪斯特里亚还是取得了巨大的影响力，他坚决抵制列强选中的利奥波德公爵出任国王。在卡波迪斯特里亚的阻挠下，利奥波德拒绝了希腊王位，成为了新生的比利时王国的国王。然而卡波迪斯特里亚的作风也给自己树下了很多敌人，他在不久后遇刺，列强顺理成章地指定了巴伐利亚的奥托王子作为希腊的国王。然而，在奥斯曼帝国还生活着大量的希腊人，许多传统意义上的希腊领土也掌控在奥斯曼帝国手中。受膨胀的民族主义思想影响，希腊人在接下来的一个世纪中将一直试图收复这些领土，解放自己的同胞。奥斯曼帝国对此也作出了回应，高门内显赫的芬内尔家族被迅速地清洗，他们曾经的地位大多由亚美尼亚人继承，在奥斯曼境内也爆发了大量敌视希腊人的运动。讽刺地是，因为类似的原因，奥斯曼帝国在近一个世纪后将对亚美尼亚人展开种族屠杀。

（希腊人持续一个世纪的扩张之路）

英、法在这场战争中并没有获得太大的利益。原本英国仅仅希望削弱奥斯曼帝国的影响力来维持地中海范围内势力的平衡，然而纳瓦里诺海战却使俄罗斯在黑海范围内确立了霸权。纳瓦里诺海战的功臣科德林顿回国后也受到了口诛笔伐，媒体和政客认为是他的无能致使了海战的爆发。参战官兵的抚恤也被以英国从未正式对奥斯曼帝国宣战为由强行驳回，一连串的丑闻使得科德林顿被迫退出政坛，提前退休。俄国势力的膨胀也为二十多年后英、法干预克里米亚战争埋下了伏笔。

（希腊国王奥托一世）

受希腊独立战争的影响，民族主义浪潮风靡整个欧洲。媒体宣传也塑造了大量的革命神话，拜伦勋爵和边沁被视为英雄追捧。拜伦的死激发了浪漫主义与民族主义的幻想，而边沁的功利主义理论也使得重新建立社会体制成为可能。受到希腊影响，波兰、匈牙利也爆发了民族起义，但是被俄国和奥地利强力镇压。革命后的希腊也并没有建立宪政，国家政策完全由国王的巴伐利亚顾问制定。1843年9月3日，希腊爆发了立宪革命，国王被迫驱逐了巴伐利亚顾问并通过了国民会议指定的宪法。然而国民会议通过的宪法并没有被妥善执行，矛盾继续激化，直到1862年，奥托一世被通过政变废黜。尽管希腊独立战争塑造的革命神话为欧洲带来了巨大影响，但欧洲的革命之梦真正实现还需要极为漫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