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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跟随的送别:李白《渡荆门送别》中的故乡水

 泰荣林黑皮 2022-02-18

下面的文章是对昨晚唐诗直播日课所讲内容的记录和扩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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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渡荆门送别》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一个年轻人第一次离开多山的家乡,乘舟急流而下,越过三峡,来到平野大荒之境,来到一扇门前,通过这扇门,一生壮丽的山水行游和诗歌画卷即将展开,这便是李白的《渡荆门送别》所写的事情。在历史时间上,这肯定不是李白的第一首诗,但在诗性时间上应该是第一首,因为这是李白的诗歌生命所穿越的第一道门。经过这道门,李白成为李白。
荆门是长江流经巴蜀山地至此平阔的一道门,但却是李白的一生壮游开始走向跌宕坎坷的门。经过这道门,童年成为回忆,家乡成为故乡。所以,“渡荆门送别”之所送别者,正是童年,正是家乡。
但有无法送别之物随之而来,永远随之而来,随之远去,一直到生命的终点,无尽的大荒,这便是故乡水。故乡已经送别,然而故乡水正因此送别而永远跟随。而且,实际上唯有故乡水可以使送别成为可能,因为只有故乡水可以载流行舟,可以送别行舟,送它抵达远方的每一个港口和渡头、城镇和乡村。唯有故乡水的永远跟随的送别可以使异乡成为新的家乡,可以使每一个送别成为朝向安顿的送别,使每一个安顿成为送别中的安顿。
于是有动极而静之象。“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是三峡急流而下的水忽然开阔平静下来,动极而静也;“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是涌动的江流中映照月光,涌动的云海中结出海市蜃楼,动极而静也;“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是万里行舟回首,忽见故乡水犹在左右,有飞矢不动之感,动极而静也。
相比之下,杜甫的《旅夜书怀》则是静极而动之象。“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是一幅静谧的夜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则忽然阔大起来,涌动起来。李白的“山随平野尽”落在一个“尽”字上,是连绵如涛的群山渐渐消失于平野;杜甫的“星垂平野阔”则落在“阔”字上,是静谧之入壮阔。李白的“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是从三峡急流而下的江水流入平缓的大荒,映照月亮,载流载明;杜甫的“月涌大江流”则是月光涌动,江流不息,一派浩茫。
杜甫写《旅夜书怀》的时候,李白已经去世三年。通过模仿和化用朋友的句式而来纪念朋友,向朋友致敬,这应该是杜甫此诗所以写作的背景之一。李白写《渡荆门送别》是在离开川蜀而顺江东流的途中,杜甫写《旅夜书怀》也是在离开川蜀而顺江东流的途中。只不过,前者是在意气风发的早年做这件事情,后者却是在饱经沧桑的晚年;前者经过这场东下而开启生命画卷的壮丽,而后者则将在这场江流旅程的末尾走向生命的终结。暮年的杜甫在江流行舟之中,想起已经过世的老友写于壮岁的诗句,会有一种怎样的感慨!“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是在说自己,也是在说故去的老友,更是在祈望此一沙鸥与彼一沙鸥的相与颉颃。
身在江流羁旅之中而慕飞鸟,《诗经》“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之咏,《庄子·逍遥游》鲲鹏之化,皆其源也。《中庸》引鸢飞鱼跃之诗而云“言其上下察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而这不正是诗歌之道吗?诗人从身边的细草出发,察乎星垂月涌之大;从舟旁的江水出发,察乎源流之远,皆其道也。
“仍怜故乡水”来自西蜀的源头,“云生结海楼”则已至东海的尽头。荆门这个人生旅途中稍纵即逝的瞬间横在其间,恒在于其间,连接源流,打开源之为源、流之为流。“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易》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皆在于流逝的瞬间感悟永恒。永恒之流于变易,正如故乡水之送行舟,迁流不息而寓诸无竟(《庄子·齐物论》),迢遥万里而“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中庸》云“道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斯以为道乎!唐诗之作,太半写于途中道上,或江流舟次,或溪山行旅,或送别,或待至,悲欢离合,人间情味,在在寓诸无竟而已矣,故“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者(王羲之《兰亭序》),以道之无尽而有情也,以所以送别者之永远跟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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