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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书比摄影作品更有趣吗?

 彼岸310 2022-02-22

——为什么“摄影书现象”不是一时流行的热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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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克莱蒙·舍卢(Clément Chéroux
翻译:tintinwong 
 
 
“我知道,没有比一个图书馆更有保证的事了。”——Guy Sire
 
 
顿悟时刻
 
几年前,我有过一个奇怪的想法,在我的名片上,我的名字下面印上我的职业:业余图书管理员。之所以说是图书管理员,是因为三十年来,我把大部分空闲时间都花在寻找能使生活更有趣的书籍上了;我收集、储存、整理,所有行为基于一套严密的计划,而计划反映我的大脑中的知识结构。之所以说是业余,是因为这并不是我的职业;还因为,根据这个词的拉丁语词源,我真的很喜欢这个词。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当我开始对摄影产生兴趣时,我住在一个很少有机会观看展览的外省小镇上。书籍是我进入这一媒介的主要途径,就像打开了一扇门,打开了一个未知的领域。因此,书籍塑造了我早期的摄影知识——而且知识的重要性在不断增长。当我在博物馆担任策展人的时候,先是在法国,之后在美国,我更多地依靠书籍,而不是去艺术家工作室或参观展览来发现作品。许多年来,我首先使用书籍,作为资料来源,作为库存汇编,作为目录,以选择照片,以丰富我所工作的机构的收藏。几年前,我收获了一个启示,这个启示改变了我们看待事物的方式,之后我们会铭记很长时间。当时我手里拿着一本画册,里边全是照片。这本书在艺术作品的成就上、排序、排版、图文之间的关系、纸张的选择、以及其他许多小细节上,都是如此的出色,这让我感到震撼:这本书本身,和它所包含的照片一样,至少,也应该同样值得被收藏。摄影书(Photobook作为一个复杂而有序的容器,变得比它所承载的照片内容本身更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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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2021年间,摄影书出版商增加数量年表,信息图表由朱莉娅·谢弗绘制
 
 
书的繁荣
 
显然,我不是唯一一个注意到这件事的,借用迈克尔·弗里德Michael Fried)的话来说,摄影书作为一种艺术,前所未有的重要。最近这几年以来,出现了一种“摄影书现象”。这种说法的源头可能来自于由奥拉西奥·费尔南德斯(Horacio Fernández)策划出版的《印刷的摄影》(Fotografía públicaMuseo Nacional Centro de Arte Reina Sofía, 1999年),他是最早强调照片传播背景的重要性的人,这本书通过复制特色书籍的对开页来展开叙述。对许多人来说,发现这本书意味着一个启示。它通过丰富的插图和页面布局清晰地证实,摄影不仅是一种图像,也是一个物体,它的流通性将经历检验。在此之前,也曾有过针对摄影书的研究,如伊丽莎白·麦考斯兰(Elizabeth McCausland1943)和博蒙特·纽霍尔(Beaumont Newhall, 1983)早年的文章,但《印刷的摄影》建立了一个研究类型。随后,安德鲁·罗斯Andrew Roth出版了《101本书的书》(PPP Editions2001,马丁·帕尔Martin Parr和格里·拜杰Gerry Badger)出版了《摄影书:一段历史》(Phaidon2004)的第一卷。二十年后,汇编摄影书的文献书达到80种。在我自己的图书馆里,这一类的书比传统的摄影史类图书占据了更多的空间。正如这些汇编所显示的,摄影书并非最近的发明。从摄影媒介诞生之初(安娜·阿特金斯、威廉·亨利·福克斯·塔尔博特等),摄影书就已经存在了。在二十世纪之前,摄影书就已经成为了比摄影展大得多的传播手段。因此,我们不应该从新颖性的角度,而应该从强度的角度,来审视摄影出版物的这一最新发展。1999年,世界上大约有100出版社,部分性的或完全性的介入摄影出版领域。在为本期杂志做准备时,根据我从互联网上查到的出版商名单,以及我自己的图书馆中统计出的出版商名单,这个数字已经增加到了5之多。在二十年间,共计大约有300多家摄影书出版社成立了,统计数字2011年到2014年达到了最高峰。
 
 
自成一体的世界
 
当下摄影书的流行不是一时的热潮。它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对摄影生态系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这一现象也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因为它体现了摄影迷恋的新面孔。我认识一些收藏家,比如曼弗雷德·海廷(Manfred Heiting)以及一些其他人,他们不再收集古早的摄影原作,而是把全部精力集中在摄影书上。我的很多学生和实习生,他们拒绝从事摄影师、策展人、或学者等职业,而宁愿选择创建自己的小型出版机构,我已经无法统计他们的数量了。在我的日常工作中,我遇到越来越多的摄影师,他们对出版一本书比对举办一次展览更感兴趣。对于这些常常远离大型画廊的艺术家来说,书已经成为了一种重要的东西了。随着一本书的出版,职业生涯开始了。在目前的发展阶段,摄影书的位置与上世纪八十年代画家的画册差不多。它提供了一种具有独创性、实验性、意识性、质量、或复杂性的水平,这种集合前所未有。摄影出版领域也达到了一定程度的成熟。它是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包括摄影师、出版商、经销商、专家、和收藏家的世界。所有这些构成了一个有组织的网络世界,它能够自我满足,自我调节。值得注意的是,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摄影书的世界已经建立了一套合法化的模式,类似于二十世纪末摄影本身的模式。大师和杰作必须按国家或流派来挑选和组织,然后需要建立官方机构、权威人物、年度会议、一级和二级市场、奖励或奖章补偿制度等。这一过程的最终阶段,要求摄影书本身被视为一种艺术形式。这就是我们今天的形势。
 
 
Image·芒特理想书架1208:克莱蒙·舍卢,2021
 
关于我们
 
很长时间以来,依附于国际集团的大型出版社,在若干国家的首都设有分支机构,他们可以大规模的出版摄影书籍。在二十一世纪初的几十年里,摄影出版的显著特征是各种小型实体的成倍增加,这些小型实体只能用天文学概念的比喻来描述——如陨石场、昴宿星团、和星座一般。在这个瞬息万变、不断自我改造的领域,很难定义这些年轻出版商的概况类型。然而,在线的网络资源可以让我们确定他们的驱动力是什么,那就是他们的展示页面,通常命名“关于我们”(About us的描述。在没有任何定义的情况下,这些简介的综合,拼合构成了新一代出版商的千篇一律的面貌。在这些目的陈述中,“爱”或“激情”这样的字眼经常出现。这些出版商热爱书籍、照片,也许最重要的是,爱两者的结合。他们被划分为小型机构,是自豪的独立团体,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置于大众文化潮流的边缘。他们每年只出版几本书,小批量印刷,并充分意识到自己处于缝隙市场中发展。追求利润并不是他们的主要抱负。这些新出版商的政治立场是捍卫教育、责任、生态、多样性、或社会正义。他们仍然相信一本书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生活,并认为自己是艺术、思想、或历史的媒介人。在这些使命声明中,最常见的说法之一是,这本书不是一个人的作品,而是艺术家、平面设计师、作家、策展人、印刷商、装订商、和出版商之间创造性化学反应的产物。美国的一个合作出版平台,甚至把那些冒着风险预先购买他们的作品的人称为共同出版人(copublishers)。书是大家一起制作的,是在一个才华社区里共同实现的。这种紧密合作的结果,超越各部分简单叠加的总和。
 

这是艺术!
 
新一代出版商出版的书,被认为是独一无二的。与二十世纪末期出版的许多单行本不同,这些新出版的摄影书,每一本都有自己的独特之处。这些作品的构思是为了经受住时间的考验,希望最初买家的孙辈们仍会发现它们值得关注。在这些出版商网站上的展示里,他们坚持对形式和内容平等看待。书的内容(主题、视觉、叙事)当然是根本的,但其承载的概念同样至关重要。在平面艺术、印刷、或装订方面,有些小出版商提倡用实验性的方法来制作书籍。在这种情况下,一本书的物质属性也非常重要。触觉与光学相结合,提供不同于在电子屏幕上看图的感官体验。“关注每一个细节”、“先锋“最高质量”、“工艺精良”,这些词经常在这些出版商的描述中出现。他们声称自己的专业水平远高于出版界的一般标准。奇怪的是,这里很少用到“手工艺”(craft)这个词。这可能是因为这个词更多地指向十九世纪,而不是我们Web 2.0时代的时髦词汇。但这种哲学体现在这些出版商对他们职业的描述中。从工艺美术运动开始,手工艺就与艺术联系在一起。一些当代摄影书籍的出版商自认为是手工艺人。他们将书籍制作视为艺术传播的载体:一个没有墙的画廊,或者一个纸上博物馆。其他的实践者则是艺术家。在过去的几年里,许多摄影师,如埃里克·索斯(Alec Soth)、史蒂芬·吉尔(Stephen Gill)、克里斯提娜·德米得(Cristina de MiddelLukas BirkJason FulfordVasantha Yogananthan以及其他许多人,他们创建了自己的工作室,独立出版自己的作品,或志趣相投的艺术家的作品。在保持容器和内容融合的同时,他们还声称摄影书本身就是一种艺术形式。
 
Image安德烈·布勒东(André Breton)《1947 年的超现实主义》。封面设计,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mp

请触摸
 
我清楚记得,当我最初对摄影感兴趣时,讨论主要是围绕着图像的制作方式展开。重要科目包括照相机操作技术、区域曝光理论、和决定性瞬间理论。“在工作中”(At Work)是伟大摄影师们出书常见的副标题,因为主要的挑战是解释他们是如何操作的。从此以后,不再是制作的问题,而更多的是传播的问题,这是媒体上所有对话的核心。最近许多研究、展览、和会议都研究了不同形式的摄影出版问题。今天,互联网和社交网络当然已经成为图像传播的主要载体。然而,从历史上看,在二十世纪,发布照片的主要渠道是展览和书籍。虽然这两种与公众的对接的界面有着绝对互补的功能,它们相互关联的历史终有一天会被书写出来,但它们提供了一种彻底不同的摄影观看体验。博物馆或画廊的体验通常是集体的,而摄影书则是进到家里的,提供一种更亲密的和更个人化的对作品的理解。在展览里,照片主要是竖着看(挂在墙上的照片),而摄影书则是拿在手里、放在桌上或膝上,是横着看(平摊着看)。墙上的照片通常是用玻璃或有机玻璃保护的,不像书中图像可以直接触摸到。在展览空间中漫步,同时需要眼睛和脚,而在书中发现一个作品,基本上是凝视和手的结合。装裱和悬挂,照片有一种存在感,但很少是物理化的,而摄影书是一个物体,有重量、有物质性、可触摸。通过书,我们与照片的关系,似乎更多地回应了马塞尔·杜尚在1947的超现实主义展览目录上清楚写下的颠覆性邀请:Prière de toucher(法语,请触摸)。
 

这一刻绝对的快乐
 
我得承认,我和书有一种很感性的关系。一旦撕下新书上的塑料薄膜,我就打开它,像巴甫洛夫条件反射一样,把鼻子伸进书页之间的空间里。那种气味是胶水、墨水、和纸张的混合味道。我打开书封,看看它是否隐藏了什么故意隐藏的细节。戴安·阿勃丝(Diane Arbus“摄影是关于秘密的秘密”。我用手掌抚摸着纸的纹理。我的指尖沿着压印凸起的轮廓滑动。我喜欢听装订崩裂的声音。我的拇指在书页的边缘,在好奇心的指引下,我感受纸张的韧性和书页的自由度。在接近一本书的最初阶段之后,我把它放下,开始慢慢地从头到尾展开发现之旅。我仔细阅读版权页,阅读文字,在某些图像前停顿很长时间;我评估页面布局,倒回去几页,打开折叠的页面,然后小心地再次合上,以免损坏它们。许多年来,摄影历史一直不间断地追求速度。那些试图改进摄影术的人总是试图让它变得更快:从拍摄的实时性(柯达,1888年),到缩短冲印时间(宝丽来,1948年),再到分享的即时性(Instagram2007)。在我自己与图像的关系中,我非常喜欢摄影书所带来的减速。与拇指在智能手机屏幕上紧张地滑动,让图像仓促地滚动相比,摄影书能带来更丰富的欣赏体验。坐在桌子边或扶手椅上,书被很好地放在我的眼睛和我的手之间,我感觉好像一个力场正在变得和谐,好像什么东西正在找到它的平衡,就像瑜伽的姿势。当我仔细思考这个问题时,它好像很疯狂,仅仅是一叠局部印有墨水的纸张,按一定的顺序组合,夹在两张较厚的硬纸板之间,就可以包含多少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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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拉西奥·费尔南德斯Horacio Fernández),《印刷的摄影》(Fotografía pública 19191939(Museo Nacional Centro de Arte Reina Sofía, 1999)
 

这个替代那个
 
在二十一世纪初,数字图像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开始占据越来越重要的位置,许多人预测纸质书即将终结。事实上,摄影领域的情况正好与之相反。随着视觉文化在网络上的发展,摄影书的出版也出人意料地呈现出同样的上升势头。在策展人中,约翰·萨考夫斯基(John Szarkowski是第一个预见到数字图像将会对摄影书出版产生积极影响的人。在200529日的一次电视采访中,针对新技术问题,他回答了自己的看法,他避开了通常摄影真理的尽头的说辞,热情地回答道“我认为,有一个极好的机会,在数字系统中制作书籍。”他解释说,数字系统让我们降低了小印数的印刷成本:“有些伟大的书籍,只有200500需要购买”后来的事情证明了他是对的。数字系统有助于降低流通成本。通过互联网,可以直接从出版商订购,而不需要通过中间商。社交网络还会推动具有传播力和吸引力的作品的出版,这在这个领域里还前所未有。社交媒体提供了大量的资源——在线浏览、作品展示、制作花絮等等——以促进对一本书的认知。有过很多次,我在书店翻阅一本新书,然后又把它放回书架,但是在网上看过摄影师的作品展示之后,我又跑回去把书买了回来。今天,数字系统为这个原本已经很复杂的对象增添了一个附加的层面。这正是一个虚拟的茧,为摄影出版的非凡生命力创造了条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摄影书和数字系统并没有对立。相反,它们完美地互为补充。萨考夫斯基凭直觉意识到,它们不应该是矛盾的。
 

正在创造的历史
 
本期的《摄影书评论》(The PhotoBook Review是第20期。这标志着这个一年出版两次的报纸杂志迈进了第十个年头,它是由莱斯利·马丁(Lesley A. Martin)和光圈团队出色地指导完成的。对《摄影书评论》熟悉的朋友都知道,在十年的时间里,这本杂志已经成为摄影书爱好者们交流的一个主要论坛。作为一种出版现象,它既广泛地贡献了,也记录了摄影书的历史。如果我们重读这19期杂志,我们几乎可以找到那个时期所有重要的辩论,以及特别活跃的摄影师、出版商、和平面设计艺术家,当然,还有最具影响力的书籍。当莱斯利邀请我担任本期特邀编辑时,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首先,因为我是《摄影书评论》的热心读者和崇拜者。其次,因为这本杂志的档案性质,和积极地参与并记录出版历史的能力,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可以用来回顾检索在二十一世纪头二十年里摄影书发展的理想的地方。我们的讨论从一个简单的问题开始:我们如何定义一本摄影书?今天共有多少摄影书出版商?他们都在哪儿?然后事情就变得复杂了,就像你想把事情做得彻底时的情况一样。我们对本期杂志形态的想象,是在一种必然的暂时的,和不完全的质疑状态中展开的。《摄影书评论》020期,向摄影书世界中的当代演员们,以及新一代的专业人士们,抛出了问题。它还提供了,自1999年以来的摄影出版的关键时刻的年表,关于出版社数量增加的统计数据,以及显示它们在全球各地位置的地图。虽然没有声称涵盖所有内容,但本期杂志的目的是汇集一些有用的资源,让读者,或许还有未来的历史学家们,更好地理解当前人们对这一引人入胜的物品——摄影书的兴趣。
 
 
本文原载于《摄影书评论》020期,原标题为“摄影迷恋的新面孔”。由肖恩·利利斯经由法语翻译。
 
克莱蒙·舍卢是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摄影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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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蒙·舍卢在法国诺曼底的图书馆,2020年


无像Imageless是一个关注摄影艺术与相关优秀创作者,专注于摄影书出版,致力于摄影艺术推广与收藏的摄影机构。2015年创立以来,出版了各类摄影出版物24本,并且不定期举办摄影展览与公共艺术教育活动,以及国际间的艺术交流。2018年,创办IDPA无像摄影样书奖,鼓励与资助青年创作者用书本的形式开展影像创作。2019年为艺术家高山出版的《第八天》在巴黎 ParisPhoto 与光圈基金会联合举办的摄影书奖项中荣获年度新书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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